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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和投資人談戀愛》第23章
第23章 二更

  接下來的一個月中, 貝恒按照邵君理的「第一條路」繼續思考。

  竟然有些收穫。

  比如, 他們基於兒童醫院100個患者的十萬個影像考察, 在每一張心臟核磁的3萬個數據點中, 基於相位斷層成像, 初步提取出了冠心病冠脉造影成像的關鍵特徵。他們還發現,基於3D心磁圖,AI應該也能確診動脉阻塞、心肌缺血、心房顫動、心動過速、心律失常等等疾病,幷且準確定位,而心磁圖是無創的。

  然而這步只是開始,還有許多問題亟需大家解决。

  因爲有點想法又沒太多想法,期間, 不斷有人詢問貝恒「這個下面要怎麽弄」「那個下面要怎麽弄」,貝恒就查、想,十分憔悴。

  他趕時間, 天天加班,基本都是淩晨到家。

  貝恒開始抽烟, 而且一天至少一包。公司禁烟, 要去外頭, 他便躲在樓梯間裡。有好幾次, 阮思澄推開安全門,都能看到黑暗當中紅色火星一閃一閃。貝恒也不開感應燈, 就那麽靠在墻上, 抽烟, 噴雲吐霧的。

  到6月時, 進展不如想像中快。

  阮思澄猶豫、糾結,然而依然執行了她CEO的工作,與貝恒一對一,儘量和顔悅色,詢問進展情况、索要未來規劃,委婉地問,是否還有加速空間,是否需要她的幫助。

  貝恒却道:「思澄,我還想走。」

  「……」

  「你叫人力經理招聘CTO吧。」

  「……」阮思澄輕輕地道,「爲什麽呢?胸部診斷,現在不是已經看到希望了嗎?」

  她本以爲,過了瓶頸,貝恒會與當初一樣。

  貝恒又是搓了搓臉,哢哢哢的聲音叫人心驚膽戰。末了,他抬起頭,前面額發支楞巴翹:「思澄,這種日子我一天都不想幹了!」

  「……」

  「我想過了。思恒醫療成功也好失敗也罷,我一天都不想幹了!我對成功的喜歡已經不及我對壓力的厭惡了!」

  「貝恒……」

  「這樣下去會發瘋的!思澄,大橙子,你知道嗎,我這段時間都在研究心臟疾病,看了一堆病歷,什麽心肌缺血、急性心梗……還有什麽心源性休克心源性猝死……很多因爲過度勞累!我還挺怕。這樣幹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定哪天也過去了。人吧,還是健健康康的最重要。『思恒醫療』的創始人英年早逝,多搞笑啊。」

  「貝恒……」

  「我想過了,創業成功又如何啊?說爲利嗎?我對物質要求不高。IT男,死宅,一根網根就够活了。我在澎湃一年收入是60萬再加獎金和公司股票。而且剛剛升6,再幹一年可以漲到72萬,足够花了。就算是在雲京,這個收入也能娶個小美女了。但要創業,就不知道猴年馬月能戀愛了。」

  「……」阮思澄不知道,貝恒是在理性思考還是在爲逃避找藉口。

  「再說了,想要錢也得要得到。天使輪的投資協議裡面寫了,思恒醫療上市、幷購前創始人不能出售公司股份。所以,想把股份套現只有兩個途徑——公司上市和被收購。公司上市……太扯淡了。說被收購倒有可能,但也很難寄予厚望,AI公司有那麽多……」

  當初,邵君理在「12%」的股份問題上面幷未計較,12%就12%了,但對其他一些條款却大刀闊斧地改過。在「創始人套現」部分,他一共加了兩條,其中第二條就是「思恒醫療上市、幷購前創始人不能出售公司股份」。這一條也容易理解。投資其實是在投人。如果創始人都套現了、賺錢了,肯定拍拍屁股回家養老去了,誰來運營公司?就算還想繼續工作,可能也會失去進取心。這個條款對於創始團隊來說是不成功就成仁。

  聽內恒在分析「幷購」,阮思澄却聲音冷靜:「我不打算出售公司。揚清、愛未、澎湃,誰想來買我都不賣。」

  「姐姐,投資協議裡有領售權條款的。只要達成一定條件……好像是超多少股東同意、不低於多少價格,投資者可强制出售思恒醫療。」

  「可現實中,若創始人死不答應,大部分的幷購方會望而却步。」

  「好好好,」貝恒嘲諷地笑了下,「那這條路也堵死了。咱們再說……手裡股份值幾千萬,不能套現都是狗屁。現在的人出來創業都不考慮這些問題。」

  「我想過……」阮思澄道,「以後可以跟投資人商量商量,對於持股早期員工,公司可以以上一輪融資價的三分之二回購股份,然後賣給下一輪的投資者們。這樣,大家可以提前套現,工作肯定更加開心。」

  「……」貝恒無語,「對我來說,那一點點有卵用啊……給多投資人們肯定又不幹了。」

  「……」

  腦海當中,那個段子又回來了:

  【浙江溫州,浙江溫州,最大皮革廠江南皮革廠倒閉了!!!老闆黃鶴吃喝嫖-賭,欠下3.5個億,帶著他的小姨子跑、路、了!!!】

  對面貝恒接著又道:「公司分紅更不靠譜。AI醫療公司盈利遙遙無期,目前基本都是燒錢搶占市場。你也是做這一行的,肯定知道,醫院幷不覺得AI非常必要。都說工作量幷沒有降低,AI看過一遍,醫生還得覆核一遍。而且,AI公司都不公布原理、代碼,技術黑箱,也讓人家無法信任。還有人說『AI醫療』是個泡沫……反正醫院幷不願意花錢購買。」

  「貝恒!」思澄覺得貝恒已經被負面的情緒吞噬,「你不相信AI醫療的前景嗎???美國日本已有醫院採購AI設備了,中國也有醫院引進二類器械了啊。問題都在逐步解决。等到更多公司明確責任歸屬、通過臨床試驗、拿到准入證書,會發展得非常快的。」

  「什麽時候啊……」

  「你急什麽啊……」

  「咱繼續講。」貝恒又道,「不爲利,說爲名嗎?首先,諸神時代已經過了,企業家們不是super star了。最近幾年這些公司……什麽打車啊單車啊團購啊外賣啊旅游啊住宿啊,做的再好,普通公衆又有幾個認得它們的創始人?還是只有公司員工知道自己,那和在大公司帶人有何不同???都是那麽幾十個人。指望思恒醫療做成萬人公司而我變成高管之一嗎?也太不著邊際了。」」

  「……」

  「其次,我只是CTO!一切舞臺、一切光環,都是給CEO的,誰知道我???」

  「……」

  「所以,除了『自己牛逼』的成就感,還有什麽???」

  他們兩人談了許久,最後,阮思澄再次安撫:「貝恒,再看看,再看看。在大公司,都是老闆圈好框架,你照著做。相信我,等把『胸部診斷』真正研發出來,你會特別特別地有成就感的。咱們上學那會兒,最最開心的事,不就是搞定了一道超難的題?現在工作也一樣呀。最後産品成功上市,你會忘記不愉快的。」

  「……」貝恒見阮思澄眼神真誠、不願放弃,把自己當救命稻草,不好再說,長嘆口氣,蔫蔫地道,「思澄……好吧,我再試試。」

  「嗯嗯,辛苦!」阮思澄作爲CEO,甚至要討好CTO,因爲産品真的有點踏上正軌,「好期待哦!!!」

  「……那我去工作了。」

  「別太累!」

  這話聽著極端虛僞。因爲在這會的開頭,她還不停催促對方,現在却說「別太累」。

  貝恒走後,阮思澄又嘆了口氣。

  貝恒性子較軟,每次都能勸住。

  只要自己顯得弱小、無助、可憐,他就不好意思真的一走了之。

  她甚至懷疑,貝恒當初也幷沒有很想創業,只是不好意思拒絕錢納伸出的手而已。

  阮思澄看得出來,貝恒是想好聚好散。他對自己、對公司也有感情,想等自己招到CTO以後再走,幷沒打算直接甩手。那麽,只要自己不提「招CTO」,他就沒招兒。

  另外阮思澄也很清楚,更加重要的事情是,貝恒雖然想要離開,但也希望在離開時將他手裡已成熟的思恒股份賣給自己,不想跟大家撕破臉皮,不想把關係搞得太僵。

  而她呢,可耻地利用了貝恒的這一點。

  因爲真的不太知道能否找到更牛的CTO。

  怎麽辦呢?

  阮思澄也不太知道如何才能解决問題。

  作爲朋友,她不希望貝恒真的如此痛苦,可要放手,讓自己、讓思恒、讓幾十個員工失去他們的CTO,又不可能輕易做到,於是只有很絕望地寄希望於「過倆禮拜貝恒能好」,同時仔細觀察貝恒心理狀况。

  雖然「抑鬱」該是藉口,但也不能掉以輕心。

  …………

  阮思澄幷沒有想到,貝恒同樣意識到了,他們兩人已經陷入「自己要走,阮思澄挽留,而他爲了出售那8.75%的公司股份,不好太硬,只能希望對方同意自己離開、雙方達成友好共識,可阮思澄臉皮超厚、無比固執,像個蚌殼死不點頭」的惡性循壞當中。

  於是,6月15號,貝恒終於决定:今天一定讓阮思澄同意自己離開公司。

  他把阮思澄約到「長緣日料」。

  幾個月前他在這裡同意罷免錢納職位,等於幫了阮思澄一個大忙,一草一木都有一種「你欠我的」的feel。

  他們點了許多東西,還有清酒,一樣一樣地吃過去。

  一開始的氣氛還算輕鬆融洽,直到貝恒再次提出離開公司,二人也再次陷入「循環」程序。

  「思澄,」貝恒說,「我是真的幹不了了……一定要走。我已待滿一年,股份成熟了25%。我不想再繼續持有了,想賣了。我幷不是已不看好思恒醫療,而是,不想繼續關注你們了。我想回歸普通生活,到三巨頭當個經理,朝九晚九,一天工作12個小時,好輕鬆的。」他還開了一個玩笑,因爲「朝九晚九」對正常人無論如何也說不上是輕鬆的。

  「貝恒……」清酒卡在喉間,難以下咽。

  她知道,貝恒就是已不看好思恒醫療。

  「我仔細地看過那份投資協議。幷沒有說『內部轉讓公司股份』的價格不得低於投資人獲取股份的成本……那樣你就買不起了。邵總王總隻規定了,若創始人辭職離開,已成熟的股份可在投資者和創始人間轉讓,價格經過全體股東贊同即可。」

  阮思澄:「……」

  「我猜,我現在把股份還回,大家是不會反對的。思澄,我也不是要錢,只是幹了一年,總歸希望能把思恒醫療股份稍微換點東西……很少就行,給錢就賣。十幾萬甚至幾萬,都行。你願不願意接手過去?」

  整個公司大股東中,最可能要的就是思澄。而邵君理還有王選,貝恒心裡都挺怕的,不好談。

  「貝恒,」阮思澄又開始她的人情攻勢,「你再想想……」

  沒有想到,貝恒這時忽然使出了殺手鐧!!!

  「思澄,你可憐可憐我。」他說,「我說自己崩潰、抑鬱、瘋了,是真的!!!」

  「……貝恒???」

  「我瘋了,我真的瘋了。」貝恒拿出桌子上的餐巾紙包,抽出一張餐巾紙來,一邊不住地說「你要不信我給你看……我已經瘋了……我真的瘋了……」一邊將餐巾紙撕成一小條一小條的,堆在他的餐盤裡面,好像一座小山。

  阮思澄也被嚇傻了:「……貝恒???」

  接著,貝恒便將那些又白又輕的餐巾紙條一把把地扔在了對面阮思澄的臉上,一邊扔,一邊很扭曲地笑著,「思澄,我是真的被你們給逼瘋了……你看我這樣,你還不信嗎???」

  阮思澄怔怔地看著貝恒。

  餐巾紙一條一條零零落落挂在她的頭上,或順著她的面孔滑落。

  沒一會兒,她的頭上就全都是餐巾紙了。她覺得自己像喪葬儀式裡面挂滿白條的樹,既哀且傷。

  貝恒還是笑著,一把一把,把餐巾紙扔在女孩臉上。每扔一把,就說一句「我瘋啦!」「我真的瘋啦!」

  阮思澄終徹底失望。

  也徹底放弃。

  這天終於還是來了。

  她低頭,臉頰藏在垂下來的紙條裡面,眼泪又在眼眶當中來回翻滾,餐廳地面在水霧中來回搖擺。她頭暈,極力壓抑自己,抖著嗓子說道:「好……貝恒……我把股份盤下來吧……咱們明天商量轉讓價格……還有確定離職日期……你好好休息,養養精神……不行就去看看醫生……祝你永遠不再抑鬱。」

  貝恒停了下手,好像也很想哭。半晌後才輕輕地道:「謝謝,思澄。」

  阮思澄沒講話。

  已快克制不住。

  貝恒又道:「也祝思恒醫療鵬程萬里。」

  「……」

  貝恒苦笑:「我是真心說這話的。希望你們可以成功。是我不好,我不會嫉妒。」

  …………

  阮思澄也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怎麽樣回到家的。

  好像看不見任何東西也聽不見任何東西,感受不到這個世界,被包裹在一個殼中,周圍全是黑暗混沌。

  一進家門,提包便從肩膀滑落,咚地一聲摔在玄關。

  她也再也站不住了,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眼泪一滴一滴掉落在地板上,不一會兒,便成了一小灘。

  在黑暗中,阮思澄終痛哭失聲。

  她抽泣著:「爸爸……媽媽……邵總……」

  她怕地板受潮,伸手去抹眼泪,可是越抹越多,最後終於放弃,薄薄的影子趴伏在地板上,喘得像個風箱,任由眼泪奔涌。

  心臟仿佛被刺穿了,血淌在胸腔腹腔之間的隔膜上,帶得五臟六腑跟著疼痛起來,而且還是沒完沒了地疼。

  她不明白,怎麽就會變成這樣呢。

  原本三個人的公司,現在只剩下她自己了。

  原本想著大佬帶飛,可明天開始,她要一個人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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