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分道(四)
晚上, 阮思澄一反常態, 早早地就爬上了床,打算睡了。她睡前還在臉上敷了500塊一片的面膜, 把包裝袋內側粘的精華全都摳出來抹在脖子上, 不浪費。
她想明天氣色好點兒。臉上可別起皮浮粉,醜。
創業狗們工資不高, 可是他們壓力大呀!
嘿咻, 呼呼了。
…………
周日,阮思澄化了個清純甜美的妝, 與平日裡不大一樣。橘色系眼妝,橙紅色唇妝, 身上穿著一條裙子,巨貴,一次都沒捨得拿出來過,頭髮輕輕扎成花苞,雖已29歲,却像25、26。
9點40就站在樓下。
每有輛車停在附近,她就過去,從玻璃窗看自己的明亮樣子。她一直笑, 那是戀愛當中女孩幸福的笑。她自己都覺得好看,一看再看,不斷確認自己此刻無比雀躍。這可能是她這一生最最美麗的樣子了, 她得記住。
想想覺得不可思議, 邵君理竟喜歡自己, 畢竟他是那麽耀眼,不論外在還是內在。可再想想呢,邵君理他喜歡碼工,最好創業,還得長得賞心悅目、身材正點,跟他本人理想一致、理念重合,那也確實沒別人了。每個集合人都不少,凑在一起就剩她了。
9點50,熟悉的車停在身前。車乾乾淨淨,昨晚洗過。
阮思澄一拉開車門就開始笑。她彎下腰,挑起眼睛,看主駕上的邵君理,露出珠貝似的牙齒,不住地笑。
邵君理雖沒有露出電視劇裡霸道總裁常常有的「驚艶」眼神,兩道目光却是十分明顯地在阮思澄的身上多停了幾秒鐘,唇角一彎:「上來。」
「嗯!」
阮思澄提著禮物,鑽進車子,又把紙袋放在脚下。
邵君理問:「要去哪兒?沒有想法我就安排了。」
阮思澄說:「上午先是……雲京自然博物館!」
「嗯?」
「有個特別展覽。」阮思澄道,「我要看大恐龍!」
邵君理笑:「喜歡大恐龍?」
「對,『侏羅紀』系列的電影我都看過。」
「哦?最喜歡哪一部的故事情節?」
「我沒有太注意劇情……」阮思澄瞪著眼睛,結結巴巴,「我基本上只看恐龍够不够大……」
邵君理挺好笑似的,兩邊嘴角弧度未收,輕輕一撥右轉向燈,看看盲點,手掌按在方向盤上輕鬆一抹,開進寬闊的主路。
車子平滑地向行。
到第一個十字路口,阮思澄見紅燈還有60秒鐘,逗邵君理的心起來,探過身子,猫兒似的,在對方的臉上嗅嗅。隔著大約兩三厘米,嗅他耳朵以及側頸,發出「窸窸」的吸氣聲。
「……幹什麽。」
「聞聞味道,」阮思澄說,「confirm是真的投資爸爸,不是別人冒充來的。今天可是很重要的,絕對不能跟錯人了。」
邵君理又被逗笑了:「別鬧。」
他性子淡,一般情况下,所謂「笑」就只是稍微撩撩唇角,極少露齒,此刻倒是笑的厲害,阮思澄都看的待了。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兩個人便十指相扣,撂在中央的杯架上,等紅燈變綠。
10點30,他們到達雲京市自然博物館。
邵君理把門票買了——有揚清的員工證件居然可以享受5折,讓阮思澄再次覺得「最佳雇主」的頭銜是有道理的。
一進大門,便能看到一具巨大和完整的恐龍化石,肋骨足有好幾米長。它被擺在寬闊的天井當中,雙脚立在一樓地上,頭却是在四樓附近。
在它兩邊,是阮思澄十分喜歡的霸王龍完整化石。
阮思澄嗷嗷直叫,從提包裡掏出單反,交給一個頸上挂著高端相機乍看上去十分專業的老爺爺,請對方爲他們拍照。
和邵君理一起出來,她終於能帶單反了。以前,不管是上學時還是工作後,每一回與女性友人出門旅游阮思澄都累死累活背著單反,但却總是在掏出的一瞬間被朋友怒斥:「拿走拿走!帶它幹嗎?!拒絕單反!拒絕高清!我們要用美顔相機和美圖秀秀!」
阮思澄把邵君理給扯到「霸王龍」的旁邊,兩人輕輕挨在一起,阮思澄說:「邵總,比心!」
「……嗯?」
「就這樣,一條胳膊跨過頭頂,一起比出一個心形,拍照好看。」
「不可能。」邵君理道,「想都不要想。」
「來呀,來麽……」阮思澄把臉頰半偏,盯進對方狹長的眼。
幾秒以後,似乎被吵到受不了,邵君理的胳膊一抬。阮思澄的心裡一喜,覺得自己戲弄成功。
然而,邵君理却回望著她,骨節分明的手伸過去,用修長的拇指、食指把阮思澄的嘴掐住,讓她好像一隻鴨子,道:「閉嘴。」
阮思澄:「…………」她嘴巴被對方掐著,眼睛瞪的圓溜溜的。
只聽兩米外的地方,單反發出「哢」地一響,攝影爺爺竟然是把這一幕給拍下來了……
自然博物館的一樓整個都是恐龍展廳。各類化石有大有小,有完整的,有部分的,詳細介紹這片大陸億萬年前都有哪些恐龍在世,而它們,就是脚下這片土地曾經的霸主。某小展廳還播出了兩部片子,一個是講恐龍歷史,另一個是講考古工作,博物館還專門開闢出來一個有玻璃窗的實驗室,讓游客們可以看到工作人員處理化石。
二樓三樓還有四樓展示其他動物化石。化石按照進化順序、動物門綱十分清晰地排列著,有無脊椎動物、魚類、鳥類、爬行動物和哺乳動物。三樓東側還有一具很完整的藍鯨骨架,超大。
阮思澄在當中亂逛,時不時叫邵君理看,比如,「看,蛇蛇!」而邵君理十分寵溺,永遠當真跟著她看,聲音低沉還帶著磁:「嗯,蛇蛇。」兩人說出兩種味道。
看著生物逐漸進化,阮思澄還挺感動的。生物一代一代變异以及淘汰,才變成了此時此刻這個樣子,而他們呢,也正站在一個拐點。凱文•凱利曾經提出一個驚人的看法,即,技術是第七種生命形式,是除動物、植物、細菌、真菌、病毒等等之外的第七種生命形式,十分有趣。而阮思澄同樣覺得,說不定有那麽一天,AI真能變爲一個生命種類,他們這些工程師便是AI的「父親母親」。
五樓東側,是一個昆蟲、蝴蝶等等標本的陳列廳,而西側則是一個等身比例仿真動物的陳列廳!九州大地曾有過的或仍存在的各種動物,比如東北虎、華南虎、大熊猫、梅花鹿、藏羚羊、金絲猴、丹頂鶴,都按等比,由「骨」「皮」「毛」製作而成,栩栩如生,配合大片花草樹木和其他「動物」,被安置在一個一個玻璃櫃內。
「唔……」阮思澄在玻璃櫃前,一項一項地看過去。
到「金絲猴」的櫃子前,邵君理却忽然之間把她的手給扒下來,道:「我看真得治治你這老往玻璃上按指紋的臭毛病。否則以後,臥室、書房、客廳、辦公室,天天都得擦上幾遍。」
「……嗷嗚。」
邵君理的兩手一收,大掌攥著阮思澄的,固定在她小腹前面,把阮思澄摟在懷裡:「好好兒看,貼得再近也進不去,有什麽用。」
「……」
看完「金絲猴」,邵君理却幷不放手,依然把人摟在懷裡,還握著她的手,身子一轉,帶著女孩也向右轉,而後又用自己胸膛推著對方,慢悠悠地走到下一個展覽櫃。他兩腿長,怕踢到對方,微微岔開,却幷不會顯得彆扭。
這樣走過幾個模型陳列櫃後,阮思澄聽一直在她旁邊的一個女生對另一個女生說:「好甜呀。」
「……」阮思澄的臉有些紅。
而另一個女生回答:「男帥女美,才覺得甜。」
等兩撥人離得遠了,阮思澄用胳膊懟懟身後的人,道:「人說咱們『好甜呀』。」
邵君理幷沒有說話,從背後,在阮思澄的黑髮頂上吻了一吻。
雲京自然博物館的最後一層是植物區和礦石區。在礦石區,各色隕石、礦石、寶石被陳列在玻璃櫃裡,赤橙黃綠青藍紫,特別好看,有地球上最重的一塊石隕石,第幾重的鐵隕石,還有各種紅寶石、綠寶石、藍寶石黃寶石、紫水晶、方解石、托帕石、電氣石……每一塊都十分養眼。
礦石區最裡面正在舉行一場珍貴寶石展覽。
他們二人一一看過。阮思澄也再次發現邵君理他什麽都懂,不管是對動物植物還是對隕石礦石都能講出一二三四,終於信他過目不忘。
怎麽有人文理兩邊都可以到「天才」級別呢。
在一大串粉鑽項煉的櫃子前,阮思澄又沒有注意,趴了上去:「這好美啊。」淡雅、高貴。
邵君理則淡淡一瞥,道:「粉鑽。所有鑽石中的王者。全世界每10萬克拉的鑽石裡,只有不到1克拉的彩色鑽石,而粉鑽更稀有少見,基本産自澳大利亞的阿蓋爾,每年大約産50克拉。不過,這50克拉裡,超過50分的非常少,艶彩粉更屈指可數。」
阮思澄問:「艶彩粉是什麽東西?」
「GIA的彩鑽分級標準,一共九個等級,從FAIt Pink、Very Light Pink、Light Pink開始,到Fancy Deep Pink,Fancy Vivid Pink,艶彩粉是最高等級,很少,不帶雜色的更加少,一般都有藍啊綠的。」
「哦哦,長見識了,真TM好看。」
「阿蓋爾粉紅鑽每年舉行招標,就是拍賣,喜歡可以過去看看。」
「求不要講奇怪的話。」
「真喜歡就買一小把。」
「……請不要用『把』這個字當粉鑽單位。」
阮思澄都想要暈了。「博物館有珍貴寶石,那我們也買上幾顆」,這絕不是正常人的大腦思維!
邵君理則不置可否,伸手打開阮思澄包,又從裡面翻騰出來一瓶袖珍的礦泉水,擰開了。
「……??!!」阮思澄問,「什麽時候扔進去的?」
「在停車場。」邵君理慣常用懟來回答問題,「你這眼神有點够戧。」
「……」她就覺得包變沉了!
邵君理又笑,揚起脖子喝了一口。今天只是日常約會,他少見地沒打領帶,襯衣扣子解開一顆,露出一點肌膚顔色。此時喉結上下一動,礦泉水順著喉管下去,特別性感,讓阮思澄舔舔嘴唇,覺得有些口乾舌燥。
——出來大概中午一點,太陽正好,金色的光鋪滿院落。
雲京自然博物館院子正中間有個花壇,花壇上面零零落落坐著游客,而花壇的中心是個三層花架,裡面種著各類玫瑰,姹紫嫣紅。
看著看著,阮思澄也有點想曬曬太陽了——她都已經許久沒有很悠閒地放鬆過了。
「邵總,」她說,「咱也坐坐?」
「行。」
阮思澄到正門外面買了一份《雲京日報》,拿出中間一沓廣告,挺狗腿地鋪在磚上,叫邵君理坐在上面,自己輕輕倚在旁邊。
「唔……」她把手中剩的報紙一張一張舉起來看,「謔,澎湃科技又出事了。被指隻推自家産品,缺乏客觀。」
「嗯。」邵君理十指交叉,放在腿上,眯起眼睛看風景和過路行人,「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當年它的競爭對手放弃中國,人們幾乎全都認爲,澎湃的好日子來了,從此再也不用愁了。然而事後複盤來看,也正是從那時開始,它失去了競爭壓力和進取心。」
「哎。」澎湃畢竟是老東家,阮思澄也希望它好。
阮思澄把《雲京日報》一頁一頁拿到眼前。她看報紙的方法是全展開,兩手掐著左右頁邊,把上半身整個遮住,懶得叠了拆、拆了叠。
看了幾頁,她突然間意識到了——邵君理被她擋著了。
「邵總,」她轉頭問,「是不是擋著了?」
邵君理的目光一動,道:「你可以再擋一點。」
「???」什麽玩意兒?
「過來一點,把兩個人全都遮上。」
接著,不等身邊姑娘反應過來,邵君理便伸手接了報紙一邊,往自己的方向一扯,叫那報紙正正好好擋住兩人。
「???」阮思澄還定定地看投資爸爸。
幹嗎???
邵君理的唇角微撩,傾身過去,在報紙的遮擋之下,在游客看不到之處,輕輕吻吻她的眉心。不僅吻,還啜,發生一聲奇怪的音。
「……」阮思澄垂下眼睛,一動不動,讓對方吻。她覺得癢癢的,眉心癢,眼睛也癢,一路到了自己雙腿。
他們二人面對建築,兩手舉起報紙擋著,出來的人無法看到,同時,因身後有一些花枝,後面的人也注意不到。
幾秒以後,兩人分開,阮思澄把報紙收起,打死也不想再看了。
也就在她剛叠好時,一高大的中年男人端著單反走了過來:「二位,下午好。那個,我是一個自由攝影師,剛才拍了二位的剪影,想要個授權。不會進行商業用途,只是單純自己珍藏。如果參賽或者參展會先征得二位同意。」
阮思澄說:「我們看看。」
「行。」
高大男人調出照片,阮思澄只看了一眼,就呆住了。
因爲太陽是在身後,他們兩人偷偷親吻的影子被投映到了報紙上面!而且尺寸還不算小!
是剪影,看不清楚面目五官,然而,女孩子的側顔精緻,長而密的睫毛垂著,鼻尖小巧,有飽滿的嘴唇、精緻的下巴和纖長的脖子,梳著一個花苞頭,而她對面那個男人,正珍惜地吻她眉心,二人身後,有一枝一枝的玫瑰花。
任誰都能看的出來,他們倆用報紙遮擋,親吻,kiss,却叫正午燦爛陽光在報紙上留下影子。
「好漂亮……」阮思澄問,「可以發給我們倆嗎?」
「當然可以。」
「嗯,我的郵箱是……」
撿到寶了。
這第一次真正約會,居然留下這樣一張能參賽的漂亮照片。
…………
大約坐到一點十五,兩人打算去吃飯了。
然而,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阮思澄的手機響了!!!
她看了看,發現居然是某醫院助理醫生。
「阮總,」楊醫生說,「就說一聲,『思恒急診』的患者中,可能産生一例死亡。不過,家屬不遵醫囑,與醫院和思恒無關。」
「嗯?」阮思澄的身體坐直。
「另外,對於這種死亡事件,記錄上面要怎麽寫?」他有點兒拿不大准。思恒醫療按時統計使用情况,其中包括治療方式還有患者後續回訪。楊醫生還比較年輕,對於涉及「死亡」的數據,覺得還是問一問好。
「具體說說。」
「是這樣。」楊醫生解釋道,「今天有個腦梗死的女性患者,55歲。淩晨開始兩隻眼睛看不到了,但却根本意識不到看不見了,直到中午才被發現,被女兒給送到急診。這時患者右腿已經不能走了,右手也是不能動了。她的女兒知道『思恒』,而且好像十分信任,希望使用AI機器再給她媽看看片子。」
「然後呢?」
「結果一樣,是腦梗死,對藥物的選擇也一致。她本來要直接溶栓,再轉院到大醫院去——她先去的雲京一院、P大一院,都沒床位,太著急了才來『仁愛』。結果,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她的弟弟,也就是患者兒子,一過來、一商量,倆人决定不治療了!!!」
阮思澄:「……啊???」
「怎麽勸都沒有用處!!!」
阮思澄則安靜聽著。
「那個患者入院以後,腦梗面積又擴大了。這樣解釋吧,如果不去動脉血栓,其他血管流量加大會導致更嚴重的梗塞,人說不定就完蛋了。」
「……」
「兩個孩子都快30歲,爸爸去了很多年了,媽媽拉扯大的,呵呵,」楊醫生還比較年輕,控制不好自己情緒,「估計覺得不好復原,可能留下偏癱等等,就算溶栓,他們媽媽也難自理,需要子女輪番照顧,不願意吧。這種事也見得多了。」
阮思澄挺不能接受:「怎麽這樣?」
「而且,患者看著是本地人。兩個孩子正在婚齡,要是爸媽全都沒了遺産可以一半一半,這種事……也見得多了。」就算只有一套房子,賣了,也能拿出一兩千萬。要知道,雲京本地的老房子,起價就是一兩千萬。
「……」
「否則,也沒別的解釋。」
「楊醫生……」阮思澄說,「對,如實地寫在Report上,不要擔心思恒醫療。」
「知道了。哎,沒辦法。」
放下手機,阮思澄也不太平靜。她坐了坐,才說:「走吧,去吃午飯。」
邵君理幷沒有起身,凝眸看看,問:「真的要去吃午飯嗎。」
「……」阮思澄又糾結半晌,忽然蹲下,撒嬌哀求,「邵總,給我兩個小時,先去『仁愛』看看行嗎?」
「發生什麽了。」
阮思澄把經過講了,說:「邵總,我想過去看看情况,看有沒有什麽辦法能讓家屬回心轉意。這樣,一來,可以治病救人。二來,可以抹掉『死亡』記錄。雖說患者不聽醫囑,與思恒幷沒有關係,可是……畢竟沾上死亡二字,萬一有人到網路上歪曲事實不好處理,畢竟數據都在醫院以及咱們思恒醫療,沒有東西證明清白。而且,剛才楊醫生說,患者女兒知道思恒,那說不定勸勸有用……溶栓講究越快越好,每個小時都是生命。」
邵君理說:「走吧。」
「對不起……」
「沒有什麽可道歉的。」
「嗯。」
這頭一個「死亡」記錄,讓阮思澄感到荒誕。
她幷非是醫院醫生,也不接觸患者、家屬,雖然知道人情冷暖但却沒有親眼見過。
一個55歲母親的兒子和女兒,竟會因爲不願天天伺候老人、還有因爲可以繼續大筆遺産,眼睜睜地看著媽媽腦梗死亡。
人能自私到什麽程度呢。
…………
路上,邵君理給阮思澄買了一大份麥當勞吃。阮思澄不大忍心讓邵君理忍饑挨餓,也打開了另個包裝,只要遇到紅燈黃燈就喂男人吃上幾口。直到一個漢堡吃完阮思澄才終於想起,邵君理他明明可以一手開車一手吃飯!
路上有點堵車。下午兩點,兩個人才終於到了仁愛醫院。
阮思澄曾親自對接這家醫院的急診室,認識楊醫生,也認識其他醫生,幷沒受到任何刁難便掌握了更多信息。
與楊醫生講的一樣。患者女兒本來想治,然而兒子一頓騷操作,他們决定不治療了。患者腦梗愈發嚴重,智力宛如三歲孩童。
幾個醫生都挺憤怒,對阮思澄說:「根本不是要命的病!就是可能有後遺症,要人伺候!看看,現在子女都多壞吧!」「這代孩子太自私了!實實在在指望不上!」
阮思澄幷沒有搭腔,就只是問:「能到病房看看患者嗎?」
楊醫生說:「行。」
「兒子女兒也都在嗎?」
「在的。」
「好。」
由於要跟醫生說話,阮思澄幷沒有同意邵君理也跟在身邊,讓他一邊等著去了。而從辦公室再到病房,因爲跟著兩個醫生,阮思澄也不好耽擱,再次沒叫邵君理來,自己一個人進病房會家屬了。
出乎意料,腦梗患者一兒一女氣質卓然,是知識分子,與預計的粗鄙樣子截然不同。
患者55歲,十分漂亮,此時正靠著床頭坐,依然不知自己瞎了。
阮思澄在來的路上已經查過,很多失明的患者都幷不知道自己已經失明了,因爲大腦會自動地構建影像,補上缺口,因此,雖然他們走不好路,摸不到東西,也還是不認爲自己已經失明了。
而她的智力,也是如同醫生說的,絕不超過三歲孩童。
只聽她的子女在問:「冷霜是誰?」
患者立即乖乖地道:「是我女兒~~~」
他們又問:「冷冰是誰?」
患者又是乖乖地道:「是我兒子~~~」
「那馬曉西呢?」
「是我多年的好朋友~~~」
阮思澄都覺得不忍,親子女却還咯咯笑:「看看咱媽,傻乎乎的,多好!」
「……」阮思澄請醫生回去,自己單獨走進病房。
她是真的看不下去——也不知道是爲什麽,一雙兒女不給治病,還對老人取笑逗弄!
女兒最先察覺有人,「唰」地一下站起身子。
「你們好你們好!」阮思澄的笑容真誠,「我是思恒的CEO,我們的AI思恒急診剛給阿姨看過腦梗。」
「我知道。」那個女兒點頭,接茬,「阮思澄,對不對?」
「是。」阮思澄再次開口,「是這樣。楊醫生說,阿姨不治……可能死亡。我是希望思恒急診所有用戶都能痊愈,大家健康平安,一個人都不想放弃。」
「……抱歉。」雖阮思澄說的十分冠冕堂皇,但冷霜、冷冰也猜到了,自己母親若是死亡肯定影響數據報告。
阮思澄又試著逼問:「那個,我能知道理由嗎?」知道對方這樣選擇的理由,可能就是解决問題的關鍵了。
「也沒什麽,」對方回答,「就是不太想治療了。」
「爲什麽呢。溶栓不難,媽媽可能康復的呀!也許不會有後遺症,根本不用別人陪床!」
對方二人沉默不語。
幸好,阮思澄沒別的特點,就是特別能泡、能磨,她在這個問題上面車軲轆般轉了整整15分鐘,最後,女兒冷霜終於開口,破罐破摔一樣,又急又快地甩出八個字:「我們不想讓她康復。」
阮思澄:「……哈?」
「實說了吧。」冷霜宛如虛脫一般,坐在母親的床沿上,垂下眸子,看著地板,半晌才又緩緩開口,聲音仿佛老了十歲,「我母親是癌症晚期,膽囊癌。」說完,她還拿出手機,打開一張報告單,上面寫著患者名字。
阮思澄:「!!!」她也知道,膽囊癌的惡性程度甚至超過「癌中之王」的胰腺癌,進展快、病程短,幷且沒有早中期症狀,從確診到最後死亡平均生存期不到半年。
說到這裡,冷霜似乎意識到了,雖然母親已經如同三歲孩童,也不應該當著她面說這些話,起身:「到門口說吧。」
「好。」
阮思澄也察覺到了,事情不對。
等兩人在門口站定,冷霜再次面露痛苦:「腦梗,也是因爲癌症晚期的凝血體質。在幷發了腦梗以後,腫瘤醫院希望轉院,說他們無法治療腦梗……然後,因爲雲京一院、P大一院沒有床位,我們去了雲京二院、P大二院,照實說了『癌症晚期』,神經內科不太想收……可能是怕出事故吧,或者是占死亡指標?我就著急,想著先治這個腦梗,所以……在看病時,幷沒有跟這醫院的楊醫生說媽媽還有癌症的事,想著,先把住院辦了,住進來了,再講。現在還沒完全辦好,等下要再跑趟一樓……我們兩個還在商量下一步要到哪兒去。」
阮思澄覺得有點懂,有不太懂:「所以……」
冷霜苦笑:「我們媽媽一生好强,最近常常以泪洗面,總問:爲什麽呢、爲什麽呢,她怎麽會得這種病……自從確診膽囊癌後,再也沒有高興過了。」
「……」
「她一天更比一天絕望,一天更比一天壓抑,她還想過跳樓自殺,可是不敢,真的不敢。她在幷發腦梗以前整個腹部已經很痛,腫瘤醫院的大夫說……大概就是這一兩個月的事兒了。」說到這裡,冷霜眼泪順著臉頰流淌下來,她用手擦,越越擦越多,眼睛好像漏了口子,後面連著一個湖泊,「我們不想媽媽這樣一點一點走向死亡,一天比一天恐懼,一天比一天痛苦,掙扎、放弃、翻滾、呻-吟,看著象徵自己身體的指標一項項崩潰。我們媽媽一生要强,她不會想那樣子的。我們兩個非常確定,她應該想笑著死去,而不是經歷絕望、放弃、苟延殘喘。」
「冷霜……」
「這一天來,她很開心,因爲腦梗,傻乎乎的,什麽事都不曉得了,一直笑一直笑,我們很久沒見到了。我們想,如果一直泵杜冷丁,別覺得疼,媽媽就能保持輕鬆。」
「……」
「我們對她瞭解最多……她絕對想這樣死去,不知不覺,無憂無慮。之前有回失去意識,强拉回來,她醒來後却說希望昏迷期間直接死了……我們不能爲了自己,爲了跟她再說說話,强把她的腦梗治好,强把她給拉回現實。」
冷霜用手捂捂眼睛,想把眼泪都擋回去,然而,眼泪順著她的兩隻胳膊滾下,到了手肘,又落到地上,把地磚給洇濕一片。冷霜最後終於放弃,拿開手掌,用令人心驚的眼神看著阮思澄,說:「所以,哥哥和我不想治了。就讓媽媽她……不知道自己行將就木,不知道自己即將告別人世,不知道自己就要拋下子女,也不知道自己爸媽會白髮人送黑髮人,就這樣,天真無邪,如孩童般地去了吧……」
冷霜言畢,嚎啕大哭。
阮思澄又能說什麽?她覺得胸腹沉甸甸的,似乎可以實體化的沉痛墜在她的心尖,爲她增加許多重量,她幾乎能看到它漆黑的顔色。
她手摟住冷霜安慰,直到抽泣聲音漸停。
冷霜回屋先洗了臉,擦了泪痕,又跟哥哥一起「逗人」。
他們兩個一遍遍問:「冷霜是誰?」「冷冰是誰?」「馬曉西呢?」
患者總是立即搶答:「是我女兒~~~」「是我兒子~~~」「是我多年的好朋友~~~」接著,在聽到了誇獎以後,露出開心的笑容來。
冷霜冷冰希望媽媽可以這樣活得久些,拿出一些熬好的蔬菜湯、鮮榨的水果汁,一邊喂還一邊鼓勵,真的和哄孩子一樣:「喝……再喝……對,來來來,多喝一口……再喝一口……好了這是最後一口,啊……張嘴……真乖!」
而後,他們倆又絮絮叨叨,爲她講述一些身邊人的故事,比如她的爸爸媽媽怎麽胡鬧,她的哥哥姐姐怎麽討厭,她的一個好友女兒離婚,另外一個好友兒子出軌……他們媽媽看著也能聽懂不少這樣的事,好像只有遙遠記憶,幷不清楚當下狀况。
阮思澄的兩隻眼睛也全濕了。
再看已經沒有意義,阮思澄把房門帶上,抹抹眼泪,走出病區。
在這樣的一個時候,她想要與他在一起。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人生苦短、耽誤不得,要把每時、每分、每秒全都送給心愛的人,製造出來許許多多的美好回憶,任何時候隻少不多的美好回憶。她不想在將來某天暗自悔恨:陪他不够多,回憶不够多。
她覺得來仁愛醫院一趟對了。
這個非常重要的日子不是單單只有甜蜜,她還親眼看到了,一個女人,幾乎就要忘記了她自己的父母、她自己的丈夫還有她自己的子女。於是,她更加想用力、拼命愛身邊人。
走出病區,沒看到人。
她撥出了熟悉的號,聲音有些嗚咽地道:「邵君理,你在哪兒?」
邵君理也覺得不對:「從洗手間剛剛出來,馬上到了,怎麽了?」
「邵君理。」阮思澄抬頭,看到自己愛的男人長腿剛剛邁過墻角,手指掐著移動電話,到她面前,緩緩站定。
「邵君理,」阮思澄把電話拿開,伸手摟住對方的腰,仿佛用了畢生力氣,「邵君理,我們現在在一起吧,立刻,馬上,Right here,Right now,我不想等晚餐說了,一秒鐘都不能拖了。」
「嗯。」邵君理把他的姑娘緊緊壓在自己懷裡,一刻不想再放開了。
阮思澄用鼻尖蹭蹭他的胸膛,叫:「男朋友。」
「嗯,女朋友。」
在無人的病區外面,阮思澄從邵君理的寬闊懷抱鑽了出來,伸手攬住對方頸子,强迫對方低頭,接著一踮兩隻脚尖,送上自己兩片唇瓣。
邵君理一楞,隨後吻住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