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目睹著紫芝搶了鴆酒喝光, 在場的幾位反應各自不同。
曹嬤嬤愕然之餘有些惱怒,她是奉了太后的意思過來的, 主要的目的是想看著仙草「罪有應得」, 所以之前曹嬤嬤才在話裡話外透出威脅紫芝的意思, 無非是想紫芝快些指認仙草,坐實她的死罪。
如今見紫芝把一切兜攬自個兒的身上一命了結,曹嬤嬤自然大驚惱不快。
座上方太妃先是震驚, 然後她飛快地掃了一眼不遠處的高五。
却見對方仍舊是淡淡的毫無表情的臉色, 他平靜的太過了,就仿佛眼前所見的紫芝不是喝了毒酒, 而是喝了一杯水般。
方太妃看著高五這種神色, 又想到方才高五跟紫芝的話, 心中已經明瞭。
曹嬤嬤的來意, 方太妃當然也明白,太后自稱身子不適,把這件事交給方太妃料理, 表面上看來是器重信任方太妃, 實際上却是送了個燙手山芋過來給她。
太后是不想留著仙草了,想要借著這個機會一了百了,所以雖然昨兒給了皇帝面子幷沒有鬧下去,但是今兒一早,趁著皇帝早朝的時候即刻就開始動作, 就是仗著皇帝不在, 可以痛快地行事, 這意圖豈不是昭然若揭了嗎?
但是方太妃却也知道,就算自己按照太后的意思把仙草處置了,那事後皇上那邊兒……她却也無法交代。
所以仙草之前想要拖延時間等皇帝下早朝,方太妃其實也想順勢而爲的。
正在面上平和內心爲難的時候,恰好高五來了。
高五一來,事情果然就起了變化。
如今的這個場面,却好像不用方太妃動手,就已經給了結局,所以方太妃心中其實是暗鬆口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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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芝已經閉上了雙眼。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解開了自己心中百思不解的疑惑。
她所問仙草的「你是不是」,自然是想問她你是不是太妃。
而仙草不等她問完就回答了。
紫芝是釋然的。
因爲她終於知道了,皇帝所喜歡的那個「鹿仙草」,幷不是真的小鹿,而是不折不扣的自己的主子。
在望著面前的人沉靜堅忍的眼神的時候,紫芝心中對於小鹿的種種嫉妒,憎惡,怨懟,不甘……都在這時候隨之灰飛湮滅。
彌留之際,她好像看見了,眼前之人明明是昔日的徐憫,而在她身邊、却是那個她原本很討厭的傢伙。
紫芝笑了。
所以她也明白了羅紅藥瀕死之後爲何露出那樣溫柔的笑容。
羅紅藥必然也如自己一般,看見了「小鹿」。
紫芝含笑而去。
但是對於活著的人,一切却好像才開始。
仙草看著懷中的紫芝漸漸地停了呼吸,看著她唇邊那一抹跟羅紅藥的笑容頗爲類似的笑意,仙草却無法接受。
「太醫呢?」她喃喃地喚道,孤立凄惶,像是突然給丟在原地的人。
這會兒曹嬤嬤因爲見事情已成定局,無力挽回,便哼了聲,她也沒有向著方太妃行禮,轉身出外去了。
方太妃見狀便站起身來,對仙草道:「小鹿姑姑,這毒酒十分厲害,就算太醫來到,也是回天乏術了,還是……節哀順變吧。」
她說了這句,又看一眼紫芝,又道:「這紫芝先前雖是一念之差,但是……倒也算是迷途知返,還有些良知的,倒也罷了。」
仙草想要把紫芝抱起來,怎奈力氣不够,才一屈膝便又跌在地上。
方太妃才要出聲,旁邊高五起身道:「小鹿姑姑,她的後事自有人料理,你且隨我回乾清宮吧。」
仙草聽見他的動靜,才轉過頭來。
高五給她注視,却仍是面無表情。
就在兩人彼此相看的時候,外間有人道:「雪茶公公到。」
話音未落雪茶已經跑了進來,本來先看見高五跟仙草兩人面面相對仿佛對峙的樣子。
他見仙草好端端地,才要開口,目光一動,又看見了給仙草抱住的紫芝。
「紫芝姐姐……」雪茶一驚,脫口而出。
雪茶奔到紫芝身邊,還沒靠前就看見她臉色煞白嘴角帶著烏黑的血,雪茶忙紫芝的手,已經有些冷硬了。
雪茶睜大雙眼:「紫芝姐姐,這、這是……怎麽會這樣?」六神無主,却是一股子哭腔。
仙草看到雪茶顫巍巍地哭著,自己反而鎮定下來。
她放開了紫芝,慢慢站起身。
轉頭看向方太妃,仙草道:「正如太妃所說,紫芝也算是迷途知返,她的後事,還要勞煩太妃爲她好生料理。」
仙草幷沒有行禮,又似淡淡吩咐的口吻,方太妃打量她淡然的表情,却竟不能違抗似的:「這是自然了。小鹿姑姑放心。」
仙草笑了笑,低頭看著地上的紫芝。
認認真真地又看了一會兒,仙草轉身邁步往外走去。
雪茶正跪在紫芝身邊兒嗚嗚咽咽流泪不止,見仙草出了門,才擦擦泪也跟著站了起來。
正要跟著往外,回頭又看著方太妃,行禮道:「勞煩太妃娘娘了。」
方太妃一點頭,雪茶才忙追了出門。
***
且說仙草離開了方太妃宮中,高五却是跟在她身後的。
兩人沿路走了片刻,此刻正是黎明到來之時,東方已經透出了紅日之光,沉暗的夜色在太陽的光芒下四散消失。
宮道上有些太監跟宮女魚貫而過,見了仙草,本正好奇,但一看到高五,却又忙不迭低著頭匆匆而過。
高五原本陪著仙草而行,但是走了一會兒,突然道:「你要去哪裡?」
原來他發現這不是回乾清宮的路。
仙草聞言止步,抬頭看向遠處。
清晨的朝陽之光,正籠罩在前方的宮門上,飛檐拱角,明晦交替。
那宮門頂上已經生出了幾棵野草,在清早的晨風之中微微搖曳。
那是紫麟宮。
仙草眯起眼睛盯著宮門,道:「方才在太妃那裡,你明明可以攔著紫芝不叫她自尋短見的,你爲什麽沒有出手。」
高五挑眉。
當時紫芝將仙草推倒在地,縱身跳起。
她動作很快,但是高五距離他們兩人最近,而且以高公公的身手,倘若想要攔下紫芝,那却是易如反掌。
但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動過。
就仿佛安靜地目睹一切而已。
此刻面對仙草的質問,高五無聲,好像是不願回答,亦或者不能。
仙草轉身看向他:「你是想要她死,是不是?」
這一次,高五却回答了,他回答的很快:「是。」
仙草的雙眸微睜,抬手打向他臉上。
但是這一掌還沒有摑落,手腕就給人握住了。
高五出手果然疾如閃電,他捏著仙草的腕子,冷冷地說道:「我勸你不要放肆。不是每個人都像是皇上……」
他沒有說完。
仙草道:「皇上又怎麽樣?」
高五哼了聲,突然微微垂頭,低聲道:「你算什麽東西,也值得皇上爲你算計,若不是皇上的意思,這會兒你早就死在太妃宮中了。」
「那,」仙草盯著他:「皇上的意思是不許我死,那紫芝呢?」
就在此刻,雪茶急匆匆地跑了來,一眼看見他兩人這般,不由楞住。
高五已經將仙草的手放開,他拂拂衣袖:「你要想知道,可以自己去問皇上。可是我奉勸你,不要總是不知天高地厚,忘了自己的身份,皇上再怎麽縱容你,也有縱容到頭的時候。」
這會兒雪茶跑到跟前:「在幹什麽?」他本能地擋在了仙草身前,瞪著高五。
高五瞥他一眼,也不做聲,轉身自己去了。
雪茶見高五走了,才忙回頭問仙草道:「你怎麽樣?他傷著了你嗎?」忙捧著仙草的手腕打量。
仙草看著雪茶滿面焦急眼睛微紅的樣子:「你怎麽來了?你不是陪著皇上早朝嗎?」
雪茶道:「你不瞧瞧現在什麽時辰了,正是散朝了,我總是覺著心慌,所以跟皇上說要去看看你們,皇上也答應了,誰知我還沒回乾清宮,就聽說你們給曹嬤嬤帶走了。這……紫芝姐姐怎麽就……」說到最後一句雪茶的泪又涌了出來。
仙草聽了,抬頭又看一眼紫麟宮,突然之間覺著一陣的頭暈眼花。
幾乎站立不穩,仙草忙伸手扶著墻,幸而雪茶見她臉色不對,也忙將她扶住:「你怎麽了?是不是覺著哪裡不舒服?臉色怎麽這樣白?」
仙草微閉雙眼,只覺著腹內陰陰冷冷地疼,但是只一會兒却又消失了。
她定了定神:「沒什麽。」
雪茶陪著仙草回到了乾清宮。
皇帝這會兒却幷沒有回來,仙草喝了些熱水,才覺著身上好些了,她心想多半是昨晚上一夜未眠,加上經歷了這些事情的緣故。
才歇息片刻,外間有宮女來到,禀告說:「小鹿姑姑,是馮貴人宮內的人來,請姑姑過去說話。」
仙草想了想,起身正欲前往,才出門口,就見御駕一行浩浩蕩蕩地回宮來了。
仙草只得先行退後恭迎,不多時趙踞邁步進門。
皇帝掃了她一眼,却幷沒吱聲。
進了內殿,趙踞才回頭看仙草:「你站在這裡幹什麽?」
仙草本預備著皇帝問話,聞言便道:「皇上不需要的話,奴婢先告退。」
趙踞本是另有一番意思的,可見她臉色冷冷淡淡的,便道:「既然如此,你跟朕進來。」
仙草低著頭跟著他往內而行,趙踞到了桌後落座,說道:「聽雪茶說,你先前覺著身子不適,正好讓太醫看看。」
說話間,外頭便有個太醫院的御醫走了進來。
仙草有些意外,但也沒說什麽,隻默默地伸手,任由那太醫給診脉過了。
太醫仔仔細細地兩隻手都聽了,向著皇帝行禮道:「姑姑的脉象看來幷無大礙,只是……好像是受了些凉,臣會仔細按症下藥,請皇上放心。」
趙踞一抬手,那太醫便先行退下了。
皇帝看向仙草,見她臉上毫無笑意,比昔日那樣靈動狡黠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他自然知道是爲什麽。
「怎麽了?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皇帝吃了口參茶,看著仙草道。
仙草道:「奴婢失態了,還請皇上許我告退。」
「你是因爲紫芝的原因,才擺出這幅冷臉?」皇帝本不想問,可也按捺不住。
從皇帝入殿,一直到現在,仙草雖沒有盯著他瞧,却也能聽出來,皇帝波瀾不驚,就好像不知道紫芝已經死了,但是他偏偏還是知道的,只是不當回兒事而已。
仙草想起高五的話,但是……
她抬頭:「皇上爲什麽要那麽做。」
「朕做什麽了?」
「皇上派了高公公去,不是要讓紫芝死的嗎?」
趙踞不語。
旁邊的雪茶却驚恐起來,他看看仙草,又看向趙踞,最終又看向仙草,本是要辯解說皇帝不會如此,可是看著皇帝如冰如雪的臉色,却又說不出口。
仙草定睛看向面前的人。
劍眉鳳目,雙眸之中光華瀲灩,若非一身龍袍,看著就如同哪家尊貴天成的俊美少年公子。
單看這樣無可挑剔的容顔,若笑起來必定溫柔款款顛倒衆生,又怎會想到,昨晚上他絲毫不留情的殺伐果斷。
仙草當然知道,趙踞不會讓她死。
但她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要讓紫芝死。
——「有的人雖死猶生,有的人雖生猶死。」
紫芝也不笨,知道自己對於皇帝而言,若是苟活,也不過是行屍走肉,「雖生猶死」,永遠也無法入了皇帝的眼。
倘若是爲了皇帝而死,那麽只怕還會有那麽一點點的……讓他另眼相看,興許他還會記得自己「雖死猶生」。
仙草搶先把所有包攬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就是想給紫芝免責,畢竟仙草知道皇帝既然派了高五來,就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給處死。
她寧肯把這個難題拋給皇帝。
——當時高五正也是看穿了她的用意,才露出那副表情。
而仙草對紫芝說「皇上不會讓我死」,却是真的。
誰知這句,更加提醒了紫芝:皇帝不會讓仙草死,那麽,只有她去赴死,才是皇帝的心意了。
當然,倘若沒有昨夜跟仙草那一番對談,或者紫芝也不會這麽選擇。
除去始作俑者,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這對皇帝來說,許是最簡單的破局方法。
「你好像,在抱怨朕,」趙踞微微揚首,眼神睥睨,「你覺著她不該死?」
仙草皺皺眉。
趙踞却挑唇冷笑,說道:「那你不如告訴朕,你想要朕怎麽樣?之前你問朕,若犯案的是宮內的貴人又當如何,朕是怎麽回答你的,難道輪到了紫芝,朕就要偏袒,就要徇私枉法?她能有今日如此下場,已經是顧惜了她的體面了。」
仙草閉上雙眼,才覺著眼底一片濕澀。
「你其實很清楚,」趙踞臉上的笑收起:「若不是她行凶在前,欺君在後,又怎會是現在這個結局?」
皇帝說的其實都對。
仙草其實也知道。
她啞口無言,看著面前的趙踞,最後終於說道:「是,我記住了。」
趙踞問:「你記住什麽?」
仙草說道:「記住皇上的話了,皇上不會偏袒徇私,就算是貴人也好奴婢也好,都會一視同仁的依法處置,這很好。希望皇上以後也能一直如此。」
趙踞突然覺著有些不太對勁:「你……」
仙草却不等皇帝問出口,便垂頭道:「奴婢告退。」
趙踞喝道:「你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