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7 章
皇帝跟皇貴妃回到宮中, 內務司已經將平章宮封鎖。
洪禮接駕, 正要稟奏, 皇帝抬手制止了, 先對仙草說道︰「這種場面不妥, 你就不必過去了,就先回紫麟宮吧,懷敏必然也想你了,別叫她到處亂找。」
仙草蹙眉問道︰「可是賢妃……」
皇帝的神色平靜,道︰「既然人已經去了, 也不必格外牽念, 就算有什麼, 朕替你看過了也就罷了。」
仙草仍有些猶豫, 趙踞把她的手輕輕地握了一把, 道︰「回去吧, 難道有朕去你還不放心?」
仙草無奈嘆了聲︰「那……你去吧。」
趙踞這才鬆開她的手,轉身往前而去。
洪禮忙跟上,這才且走且稟道︰「賢妃從早上開始就有些情形不妥,在皇上離宮後更加重了幾分,先前太醫跟內務司的人都看過了,都說是心力衰竭。」
畢竟自打大公主事後,江水悠便一直病而不起,先前才有起色,又遭皇帝貶黜,自然鬱結五內, 先前太醫們奉命來診看,也早就說情形不妙,有今日其實也並不為稀罕。
趙踞並沒言語。
來至平章宮,宮門口的太監們紛紛跪地,皇帝進門前抬頭看了一眼那個匾額,目光却仍是冷靜無波。
一路進入內殿,伺候的人雖多,卻都鴉雀無聲,均都低頭跪在地上,寢殿內竟有些涼森森的。
皇帝到了榻前,垂眸看向榻上之人。
江水悠臉色蒼白,此刻看著很安靜之態,早不似她才進宮時候那樣自聰明的樣子了。
半晌,皇帝才又轉回身,見劉昭容垂首在側,便說道︰「這種事不必總讓皇貴妃操心,劉昭容你跟司禮監協力,好生料理賢妃的後事。」
從來都是江水悠協理六宮,負責處置這些事情,如今卻又有別人來替她料理身後之事,真是……風水輪流轉。
眾人紛紛領命。
皇帝說完了這句,背負雙手,如同來時一般有條不紊、不疾不徐地往外去了。
趙踞離開了平章宮,走了數步,回頭又看一眼那平章宮三個字。
這會兒那夜江水悠的話竟又在耳畔響起︰
「這世間沒有女人會受得了自己喜歡的人跟別人親熱,除非沒有動心,並無愛意。」
「她現在又不是一個人,她要考量的太多了。」
「遲早晚會……離心離德。」
趙踞的眼神漸冷,最終輕輕一哼,轉身去了。
***
皇帝往乾清宮而回的時候,又有內侍來報了個消息。
這消息卻讓皇帝著實地詫異起來。
他轉頭看著那內侍︰「當真?他說他是……」
那小太監竟是滿臉喜歡,歡天喜地地笑道︰「回皇上,千真萬確,奴婢親自跑去看過了,的確是……」
趙踞的眉峰微動,原先冷肅的眼神裡泛出了一抹笑意︰「傳他入內。」
小太監喜喜歡歡地磕了個頭,起身往外跑去。
趙踞轉頭看著那太監離開,過了片刻才笑道︰「這個狗奴才,倒知道回來。」
那小太監飛也似的趕到宮門處,還沒靠前,遠遠地便按捺不住地叫嚷道︰「公公,公公快!皇上傳您了!」
隨著這一聲喚,就見有四道人影從宮門底下走了進來,最前的是個小孩子,撲楞楞地跑了會兒,因爲跑的太急,幾乎摔倒。
後面一道高挑的身影,清秀的容貌,滿面燦爛的笑意,身著一襲鵝黃色的緞袍,赫然正是雪茶。
除了前頭那亂跑的孩子,雪茶的雙手中各牽著一個孩童,左手邊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右手邊是個稍微矮個些、卻也粉妝玉琢的男孩兒。
那小太監笑眯眯的,顯然十分激動︰「公公!奴婢沒想到還能再見到您。」雖然高興,却也忍不住喜極而泣,忙抬起衣袖擦泪。
雪茶抬手在那太監頭上敲了一下︰「才見面就哭哭啼啼的,難道我會死在外頭不成,你這個烏鴉嘴。」
小太監忙噗噗地吐了兩口,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泪汪汪道︰「這嘴該打。」
雪茶笑道︰「快罷了,我雖然在外頭,却也受著皇上跟皇貴妃娘娘的福佑,自然是遇難成祥,逢凶化吉的。」
小太監擦乾泪水,嘻嘻笑道︰「是是是,就是這樣!」說話間又看向他身邊帶著的三個孩子,因又有些疑惑地問道︰「這幾個小孩子是……」
雪茶咳嗽了聲,道︰「還敢多嘴,還不快帶我去見皇上!」
小太監跳起來︰「我高興的昏了頭了。」
當下忙帶著雪茶往乾清宮而去,他身邊那三個孩童起還有些拘謹,漸漸地都也放鬆下來,不住地左顧右盼。
這會兒宮中也都傳開了,說是雪茶公公忽然回宮了,雪茶的性子和善,毫無壞心,有些太監宮女們犯了錯的,撞在他手裡、或者去跟他求個情,他都會暗暗照顧著,所以在宮內的人緣最好。
那些太監宮女都很是喜歡他,聞訊紛紛地跑來探看。
一時之間從宮門到乾清宮這段路,幾乎成了雪茶的認親大會,走起來不免緩慢。
那跑在最前的小孩子見了,他却一點都不害怕,蹦蹦跳跳地往前,張手扎脚地爬上了台階。
先前趙踞因爲聽說了這消息,畢竟是從小跟著自己的人,心中喜歡的開花,但是臉上却還不動聲色的。
誰知回到乾清宮等了半晌,仍是不見人來,趙踞暗暗著急,又不想叫人去催,便起身走到殿門口往外張望。
正在打量,却見殿前的漢白玉台階上有一個小傢伙扎扎舞舞地爬了上來。
趙踞雙眸微睜,正好跟那小傢伙打了個照面。
那孩子對上趙踞的雙眼,一時也不知道怎麽樣似的,便呆呆地坐在原地沒有動彈。
這會兒殿前的侍衛跟太監們也發現了,有幾個便趕過來要攔著那孩子,突然聽到皇帝說道︰「不必攔他。」
趙踞打量著那小傢伙的臉,却見他生著一雙極爲打眼的濃眉,雖然年紀還小,但小小地臉上却帶著堅毅之色,不用問,皇帝已經知道這是誰家的小孩兒了。
趙踞嘴角一挑,上前一步︰「你是……俞天成?」
那孩子睜大雙眼︰「你怎麼知道?」
趙踞笑道︰「你父親是禹泰起,你還有個妹妹叫禹惜兒,對不對?」
小孩子眨了眨雙眼,突然看見趙踞胸口上那張牙舞爪的刺綉金龍,他一待之下便忙爬前兩步,竟是一本正經地雙膝跪在地上,規規矩矩地磕頭說道︰「皇上萬歲萬萬歲!」
這一下把趙踞驚喜非常,連他身邊的高五跟洪禮也都驚愕異常。
趙踞笑道︰「你怎麼知道朕是皇帝?」
俞天成抬頭認真地說道︰「雪茶叔叔說皇上是穿龍袍的,你就穿著龍袍,雪茶叔叔還說見了皇上要磕頭,要說『皇上萬歲萬萬歲』。」
聽了這樣奶聲奶氣的話,高五跟洪禮兩個雖向來陰沉內斂,此刻也都差點忍不笑了出來。
趙踞哈哈一笑,親自走到跟前兒,俯身把俞天成扶了起來。
小傢伙隨著起身,昂頭看著趙踞,突然說道︰「雪茶叔叔說皇上生得頂頂好看,果然他沒有騙人。」
趙踞一愣,繼而忍笑道︰「你這『雪茶叔叔』倒是什麼都跟你說,他現在在哪兒呢?」
俞天成轉身打量了會兒,揮手一指︰「在那裡!」
這一揮手自有氣勢的手勢,倒是頗有幾分禹泰起的風範。
趙踞抬眸,果然見許多的太監簇擁著雪茶,每個人都笑逐顔開的,像是見了什麽大可喜之人,竟然全沒留意到皇帝在這裡瞧著他們。
趙踞笑道︰「沒想到雪茶這樣得人心。」
洪禮在旁怕皇帝不高興,便陪笑道︰「雪茶才回宮,這些人就忘乎所以了,讓奴婢去呵斥他們。」
「不必。」趙踞一笑制止。
高五卻疑惑道︰「雪茶身邊還帶著兩個孩子,那是……」
先前夏州跟京城自然信報來往不絕,禹泰起喜得龍鳳胎的時候也曾立刻寫表上奏。
所以趙踞知道那男孩子叫做俞天成,故意用「俞」,是爲了紀念當初河陽俞家之意,女孩子却取名禹惜兒。
此刻定睛看去,見雪茶身邊的確有個小女孩子,眉眼裡略有些嬌怯的樣子,自然是禹惜兒無誤了。
但是另一個男孩子……
趙踞跟高五洪禮正在思忖,不料旁邊的俞天成口出驚人之語,幾乎把這三個人都驚得體無完膚。
趙踞看著那孩子清秀眼熟的臉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
連高五跟洪禮都有魂不附體之感。
****
雪茶「衣錦」回宮的消息,自然飛一樣地傳開了。
紫麟宮裡,仙草正在跟劉昭容一邊吃茶,一邊商議爲江賢妃料理喪儀等事,就見譚伶箭步而入,滿面驚喜掩不住。
仙草聽了消息,喜的心頭髮顫,連連問是不是真的。譚伶笑道︰「有人親眼見過了,這會兒正往乾清宮去,想必那邊拜見過皇上,自然是要來紫麟宮拜見娘娘的。」
仙草卻等不及雪茶來到,忙道︰「起駕去乾清宮。」
劉昭容微怔之下,便也笑道︰「果然雪茶公公爲人最好,不僅是娘娘喜歡,連譚公公也都高興成樣了。」
劉昭容雖常來紫麟宮,但還是頭一次見譚伶也這般喜形於色。
譚伶才要請罪,突然間又想起一件事,便道︰「對了,聽他們說,雪茶這次回宮還帶了三個孩子。」
仙草才叫宮女進來更衣,聞言一愣,遲疑地問︰「你說……三個孩子?」
仙草當然也知道禹泰起得了一對龍鳳寶寶,如果說雪茶這次回來帶了那兩個孩子,又怎會是三個?難道不知不覺中又多了一個?
譚伶道︰「是這樣說的。」
劉昭容忙過來幫著仙草整理衣裳,又含笑道︰「娘娘何必著急,橫竪一會兒親眼見到了。」
仙草才笑道︰「說的是。我太心急,竟自亂起來了。」
當下譚伶也過來幫手,很快整理妥當,裡頭懷敏見他們這樣熱鬧轟動的,便也跑了出來,非要一塊兒跟去。
當下從紫麟宮起駕前往乾清宮,不多時於宮門前落了肩輿。
在皇貴妃肩輿才到之時,殿門口已經有太監揚聲通禀了,仙草雙足才落地,從乾清宮裡就已經先跑出一個人來。
仙草定睛看去,却見面前的人白晰的一張臉,眉目中帶著驚喜交加的熟悉笑意,不是雪茶又是誰?
仙草張了張口,本是極迫切地跑來要見他,但真的見了面,却竟不知要說什麽,聲音還沒有冒出嗓子眼,泪却先從跑了出來。
雪茶的眼圈也紅了起來,他上前一步便要下跪︰「娘娘……」
仙草不等他跪下,便早俯身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臂︰「你真的回來了。」她帶笑說了這句,泪却從眼中墜落下來。
雪茶抬頭見她這樣,一時也流了泪︰「小鹿……」
兩個人四目相對,都是泪汪汪的,却幷沒有再說別的,但就算如此,心中却早就萬語千言。
還是身邊的懷敏抬著頭看著兩個人,疑惑地問道︰「母妃爲什麽哭了?」
雪茶聽了聲音忙低頭看去,看見懷敏的臉,大吃一驚。
雪茶畢竟跟鹿仙草是從小的冤家,如今見了五六歲的懷敏,嚇得幾乎跳起來,只覺著就像是回到了那懵懂無知、大家還是冤家對頭的時候。
「這這、小公主已經長這麽大了?」雪茶呆呆地問道。
仙草笑道︰「是呀。懷敏,這是雪茶公公,你不是曾經問你哥,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他嗎?」
先前懷敏懂事後,拓兒常常跟懷敏提起雪茶,讓懷敏十分好奇,這會兒見了,懷敏笑道︰「你就是雪茶公公啊。」
雪茶看著她有點狡黠的笑,竟本能地有些怕怕的。雖然按理說面前的皇貴妃才是小鹿的元身,但因爲跟仙草相處了這許久,心理上早就認爲她是徐憫,且因她向來的行事等等,雪茶早就忽略了外貌,如今見了這「小小鹿」,突然喚醒昔日的記憶。
仙草看了他這般反應,便知道他的心情,因笑道︰「你又怎麽了?」
雪茶打量了小小鹿半晌,却心緒復雜地笑道︰「也罷了,要真的是她,倒也很好。」
以前彼此無知才互相仇視,後來逐漸明白了其中的一些不得已跟內情,可是過去却再也回不去了,如今見了懷敏,起初的心悸過後,却也由衷地覺著︰興許這冥冥中早有注定,真個兒是小鹿的話,倒是另一宗圓滿。
這會兒譚伶笑道︰「皇上還在裡面,咱們進內說話吧。」
仙草反應過來,一手拉著懷敏,一邊握著雪茶的手入內,又問道︰「對了,聽說你也帶了幾個孩子回來?」
才問出這句,雪茶的臉色就變得有些古怪。
***
雖然禹泰起在信上不便直說,但是仙草也猜到了禹泰起所娶的正是馮絳,只不過馮絳的身份不便曝露而已。
此刻進了乾清宮,却那殿內的確有三個小孩子,其中一個男孩子濃眉大眼,相貌堂堂的,一股勇毅的氣質,果然像極了禹泰起,而另一個女孩子,細細看來,眉眼間又有幾分馮絳那種颯爽氣息。
仙草心中替禹泰起高興,不由溫聲喚道︰「天成,惜兒。」
俞天成性情外向,早在來夏州之前,就給父母耳提面命過多少次,說自己的姑姑在京內,見了面要如何等等。
此刻見有一個溫婉高貴的女子走進來,滿面含笑,眼圈微紅地喚自己名字,他便立刻知道了,不由雀躍著叫道︰「姑姑!」
跑上前便跪在地上︰「天成給姑姑見禮。」
仙草見他這樣小,卻又這樣知禮,更加歡喜的無可不可,忙把俞天成扶起來,細細打量片刻又緊緊抱入懷中︰「好孩子!」
這會兒禹惜兒也上前跪地,仙草一幷拉起來,親親她的臉頰,心裡的歡喜幾乎要漫溢出。
三個人這裡相擁的時候,懷敏却走到另外一個小男孩子的身旁,她歪頭打量著男孩子,打量了半晌,突然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
那小男孩不知是受驚還是吃痛,哇哇地哭了起來。趙踞在旁咳嗽了聲︰「懷敏!」
懷敏早鬆了手,又忙笑道︰「我沒有用力呀。」
雪茶更是看的瞠目結舌︰簡直似歷史重演。
仙草聽了動靜,忙放開俞天成跟禹惜兒,又知道懷敏闖禍,便道︰「懷敏你幹什麽!」
懷敏忙低了頭。
仙草起身看向那哭泣的小孩子,雖還不知這是何人,見他哭的這樣却很是心疼,忙上前安撫︰「別哭,讓我看看傷著了沒有?」
見小孩子慢慢止住哭,仙草道︰「疼嗎?」
小孩子搖搖頭,原來懷敏只是捉弄人,幷沒有真的傷到。
仙草鬆了口氣,又道︰「別怕,我替你責罰她。」又喝懷敏過來道歉。
此刻趙踞走過來,低低道︰「你別忙,你只看他像誰。」
仙草正要懲治懷敏,聞言一楞,忙又細看這孩子,一看不要緊,竟覺著那機靈清秀的眉眼,儼然竟像極了一個人。
仙草以爲自己看錯了,忙又看向旁邊的雪茶。
雪茶的臉上隱隱地有些發紅。
仙草的眼睛慢慢睜大︰「不、不會吧……」
懷敏却看了出來,指著那帶泪的男孩子說道︰「他長得跟雪茶公公一樣。」
此刻,那孩子才認真地說道︰「當然啦,我自然跟我爹一樣。」
仙草腦中一昏,幾乎暈了過去,連身後的譚伶也有要暈厥之勢頭。
讓衆人且在殿內緩和緩和,趙踞向著雪茶使了個眼神,轉身往內殿而去,雪茶忙不迭地跟上。
到了裡間,看看人都在外頭,趙踞才問道︰「你怎麽回事?」
雪茶憋紅了臉,半晌才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胡說,」趙踞忍不住高聲,卻又忙按捺下來︰「那孩子長得跟你一模一樣,又叫你……是不是你搞出來的,難道你不知道?」
雪茶的臉上似要滴血︰「是、是奴婢搞出來的。」
趙踞是一時驚惱才如此說,如今聽雪茶也跟著這樣說,差點兒笑了出來,却忙又綳著臉道︰「你明明是切了的,怎麽居然、還能弄出一個孩子來?」
雪茶支支唔唔,到底說明瞭緣由。
安安公主因為喜歡上雪茶,她跟中原女子不同,情熱如火,雖知道雪茶是太監卻也是情有獨鐘。
又加上後來西都內亂,跟雪茶一塊兒同舟共濟,感情更上一層了。
後來內亂平定後,安安忍無可忍地動了手,却發現了异樣。
原來當初雪茶年紀還小便進了宮,在司禮監動手的時候,恰好那時候趙踞給太子的人追趕,倉促中跑到了那裡,聽雪茶叫的凄慘,趙踞便在外頭大叫了聲,裡頭的動刀太監手一抖,血濺當場。
本要再補上一刀的,可因雪茶小,倒也看不出什麽來,便將他打發了。
雪茶也不太明白怎麽樣,只知道自己挨了刀,是太監了,也只管一心一意地當太監,又從沒有什麽邪思念想,直到遇到了安安。
安安便叫西朝的太醫,又加上一些秘藥良方之類的調制,自然大好。
趙踞聽雪茶吞吞吐吐地說完,先是忍不住又驚又笑,慢慢地像是想起什麽,便皺眉斜睨雪茶。
原來趙踞突然想起來,當初雪茶在宮內的時候跟仙草親密異常,當時還以為是太監無妨……現在想想,便狠狠地把雪茶瞪了幾眼。
趙踞又問道︰「這麼說,這個小崽子是安安生的?那他也算是西朝的小世子了,安安居然肯讓你帶他回來?」
雪茶斂著手,帶笑說道︰「奴婢自然要帶他回來看看大啓,別讓他以爲西朝才是他的家國了。」
趙踞聽了這話,忍不住心頭一動︰「你這……」他本下意識地要跟先前一樣罵他一句「狗奴才」,可見雪茶這靦腆笑意,話到嘴邊却又咽下,隻抬手握住雪茶的肩膀,一笑道︰「難爲你了。」
雪茶眼眶微紅︰「皇上……」
趙踞道︰「怎麽了?」
雪茶張開雙臂將他緊緊抱住︰「奴婢好想念皇上啊。」
趙踞啼笑皆非,任由他抱著自己,又感覺他的泪在自己龍袍上亂蹭,忍了半晌雪茶還是不鬆手,似乎不喝止他就一直這樣抱著似的。
趙踞忍無可忍,在他臉上推了一把,笑斥道︰「好了!你有完沒完!」
雪茶給推開,看了趙踞一會兒,却又撲過來抱住︰「沒有!好不容易又見了皇上……」
皇帝也是無奈了。
****
江賢妃離世是一悲,雪茶回宮則是一喜,悲喜交替,像是四季冷暖。
只是宮內多了三個孩子,到底比先前要熱鬧許多。
賢妃的事情告一段落後,幾乎沒有人留意到,太醫院裡也悄無聲息地少了個人。
這日洪禮私下裡找到了高五,因說道︰「先前那個沈君言,自打賢妃之後突然間便也跟著告了病,皇上竟許了他出宮去了,也不叫鎮撫司再跟踪他……皇上就這樣饒恕他昔日罪過了?」
高五說道︰「既然是皇上的意思,那就照辦就是了,你爲何又覺著疑惑?」
洪禮遲疑了會兒,見左右無人,才小聲說道︰「公公,這話我不敢對別人說,但是……當初賢妃出殯的時候,有個抬棺的奴才,說是棺椁似乎比先前、重量不太對。」
高五皺眉︰「這話怎麼說?」
「他就隨口提了這一句,也沒別的話,」洪禮道︰「我便斥責了他,叫他不要多嘴亂說,否則有性命之憂。」
高五聽了微笑︰「你做的很對。」
洪禮試探問道︰「可是、要不要跟皇上說一聲?」
高五瞥他一眼,負手走開兩步,想了想說道︰「當初淑妃、貴妃身死,皇上都去看過幾次,但對賢妃,却僅只照面過一次,而且賢妃的喪儀等等,也隻吩咐說從簡,幷不上心……」
洪禮問道︰「難道是因爲賢妃先前得罪了皇上的緣故?」
高五笑道︰「再大的錯,人死萬事空,就算先前朱妃、陳婕妤,貴妃生前如何,死後皇上一概的禮待。哪裡像是賢妃這般?」
洪禮還有些想不通,高五卻道︰「總之,目前這件事已經完結了。過去的事情,從此不要再提就是正理。」
洪禮對上他的眼神,突然有所了悟,忙道︰「是!我知道了!」
又數日,朝中幾位誥命夫人入宮覲見皇貴妃,一番寒暄後才又離宮。
當夜,仙草讓太監去乾清宮探望,若是皇帝不忙,便請他來紫麟宮。
兩刻鐘後,皇帝果然駕臨。
仙草已經早早地打發了懷敏跟拓兒跟著雪茶去玩耍,紫麟宮裡突然空閒安靜下來,讓人有些不適。
趙踞負手而入,還沒進內便笑道︰「今日是怎麽了,親自叫去請朕過來?」
仙草笑道︰「是有一件事情要跟皇上商議。」
趙踞瞥她一眼,突然察覺有些許不對,便緩緩在桌邊落座,問道︰「哦,是什麼事?」
仙草在他對面坐了︰「今日有幾位內命婦進宮,說了一件事。」
趙踞不言語,只是打量她。仙草垂了眼皮,道︰「她們的意思……宮內已經幾年沒有選秀了,而且也沒有別的皇子皇女出生,所以……」
趙踞道︰「所以?」
仙草的長睫動了動,最後抬眸看向趙踞道︰「所以想請我主持新一届的選秀,而且、也推了幾個頗爲出色的京內貴女。」
趙踞面上的笑早在方才仙草說選秀的時候已經消失了,他沉吟道︰「你是怎麼想的?」
仙草道︰「他們說的自然有理,爲了皇室血脉著想……倒也是應當的。所以臣妾只想跟皇上商議……」她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
在兩個人私下相處的時候,除了一些故意親密戲謔的時刻,她很少以「臣妾」自稱。
趙踞對這個很是敏感,自然早聽了出來。
皇帝看了仙草一會兒,起身走開數步。
仙草也沒有再說別的,終於,趙踞回頭道︰「假如不是這些人進言,是你自己所想,你可願意選秀?」
仙草忽然有些喘不過氣來,但她仍是說道︰「這……爲了皇室血脉,臣妾……」
「不要說什麼臣妾,」趙踞皺眉道,「你這樣自稱顯然是跟朕生分。」
仙草輕聲道︰「那我該怎麼樣呢。」
趙踞道︰「你只說你心裡想怎麽樣。」
仙草不語。
趙踞盯著她,半晌終於說道︰「你應該還記得江賢妃吧。」
仙草微微抬眸。
趙踞道︰「你當然記得,畢竟你……」他欲言又止,只說道︰「宮內都說江賢妃爲朕所惡才得貶黜,的確,那夜她跟朕所說的話,朕很不喜歡聽,但是不知爲何,竟然難以釋懷。」
趙踞回頭看向仙草︰「她說,女子都不願意跟人分享所愛之人,除非她心中無愛,也並未動心。」他的眉頭漸漸皺起︰「那你告訴朕,你呢?」
仙草對上趙踞的雙眼,終於道︰「我?」
「是你。」
仙草道︰「我、我不知道。」
她的眼中涌出了一層氤氳泪影,此刻仙草突然想起在菩提寺裡,趙踞從背後抱著自己,陽光之下微風正好,兩人相依相偎地放眼面前壯麗山河的情形。
就在情難自禁之時,皇帝探手將她擁住。
仙草一怔。
沉默過後,趙踞低聲道︰「你知道,你對於朕而言,永遠是獨一無二的,朕也相信自己對你之心,永遠也不會改變。但是如果六宮的存在真如江賢妃所說,會讓你跟朕離心離德,那朕寧可……」
趙踞畢竟是皇室出身,雖對徐憫一往情深,但自古以來,皇室必定三宮六院,乃是天經地義的。
對他來說,臨幸妃嬪,這就如同是處理朝政一般,幷沒有什麽兩樣。
可是江水悠那一番話,却仿佛大鐘巨雷,讓趙踞意識到,也許自己以爲是天經地義的,對自己所愛而言,却是一種折磨。
他從小歷經磨難,一步步登上帝座,從最初的青澀到如今的君臨天下,自詡無所畏懼,但他唯獨最怕的……是跟徐憫的分離。
若當初沒有失去,恐怕也不會讓皇帝如此堅毅執著,正因爲曾經以爲失去了她,這份失而復得才越發的珍貴,讓皇帝不容許、有一絲一毫影響到兩人的可能。
仙草看著皇帝,不知為何眼中一陣潮熱。
她當然是不喜歡的。江水悠說的沒有錯,沒有任何女人願意跟別的人分享自己所愛的男人,但是她又能怎麼樣?她是皇貴妃,是皇帝最寵愛的女人,其實平心而論,趙踞爲了她也的確做了很多很多,超越尋常帝王所能做的,她還能要求什麼?
難道要求他爲了自己摒弃六宮?她不想爲一己之私開出如此的難題給皇帝,也不做一個給史書口誅筆伐的女人,更何况……她還有拓兒跟懷敏,就算是爲了這兩個孩子著想,她都不能痴心妄想別的,要恪盡職守,賢德仁惠。
畢竟就算已經動心,她也不能完全確認皇帝的心思,假如自己透露出想要獨寵之心,反而惹了趙踞不喜,豈非連累了拓兒跟懷敏?
且除了自己的孩子,外間還有禹泰起跟徐慈兩人,他們兩個是皇帝的左膀右臂,禹泰起本就穩若泰山,但眼見的徐慈也將扶搖而上,在這個節骨眼上,倘若她稍微透露出一點想要獨寵的意思,在皇帝看來會是怎麽樣?會不會覺著她是仗著「外戚」勢大的緣故、也跟著妄自尊起來?
且在朝臣們看來會怎麼樣?多半是比皇帝所想的還有過之無不及。
仙草深知,越是深受恩寵,越要行為規謹、不逾矩,否則的話,誰也不知會發生什麼。比如先前的顏兒,本來是眾人都仰望之人,最後卻隕落如星。
可這會兒聽了趙踞的話,仙草心中禁不住一陣潮涌,是一種類似感激跟欣慰的情緒。
良久,耳畔傳來皇帝溫柔的低語︰「朕是屬於天下,但朕……只想做被阿憫獨占的夫君。」
又一年,徐慈跟禹泰起相繼回京。
原來早在半年前,皇帝便昭告天下,預備册立皇后之事,兩個人自然也要回京朝賀。
這日在紫麟宮裡,吵嚷熱鬧,沸反盈天。
皇帝在大赦天下之際,幷下詔絕了選秀之議,同時宮內一些適齡的宮女配發錢銀,放出宮中;有一些深居內宮幷未承寵的妃嬪們,若有自願出宮的,也一幷發放安置。
而就在徐慈跟禹泰起進京途中,又有許多中原內地的商人絡繹不絕地往夏州而去。
內容由. 手打更新
徐慈跟禹泰起看在眼中,各自一笑。
無意中,禹泰起忽地看見人群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轉頭看時,却見一道身著布衣的婀娜影子,同另一道背著藥囊的清朗身影逐漸消失人群之中。
徐慈察覺異樣︰「怎麽了?」
禹泰起收回目光,笑道︰「沒什麽,看錯了。」
徐慈却也不問,回首見路邊桃紅緋緋,鳥兒雀躍期間,春意盎然,好一派自在景色。
不由笑吟道︰「梅子熟時到幾回,桃花開後不須猜,重來鬆竹意徘徊;慣聽禽聲應可譜,飽觀魚陣已能排,晚雲挾雨喚歸來。」
兩人相顧,大笑聲中已揚鞭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