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許嘉玄立在白牆下,身形頎長挺拔,玉革帶束出精壯的腰身,配著那身金銀彩線繡制的大紅飛魚服,英氣逼人。
他沉默地看著面前的少女,沒想到自己會有翻陳家牆的一天。
梓妤雙眸掃過他被寒風吹的衣擺,在他淡淡地目光下,覺得他不愧是有煞神凶名,光被他盯著看就倍感壓力。
在相視中,他再度開口問道:“你紙上寫的是什麼意思。”
什麼叫武安伯府從中挑撥。
他生母的嫡親妹妹嫁給了武安伯府的三老爺,有著這層關係,他猶豫了會還是決定問清楚。
他在翻過牆後已經問了她一遍,現在再問,多多少少就像質問了。
梓妤眨眨眼,瀲灩的雙眸落滿陽光,顯得有些無辜:“字面上的意思啊。”
她聲音輕軟,被風吹到耳邊,很快又散去。許嘉玄皺皺眉頭,想轉身離開。
剛才看到字條一時衝動翻了進來,現在覺得自已有些可笑。
梓妤見他一點耐性也沒有,嘴裡噯了一聲,喊住他:“我一個閨閣女子,哪裡能有什麼意思。外祖母昏厥並不全是你手下那個千戶的原因,只是想告訴你,和武安伯老夫人上門提親也有關係。我曾聽說,武安伯府和你們威武侯府有著姻親關係,所以提醒一下。”
許嘉玄聞言目光裡多了審視。
他這邊確實不知道武安伯老夫人上門提親的事。
“你告訴我這件事情,不是在變相在說你外祖家欺瞞我和故意為難我。”
面對他的發問,她笑了:“我外祖家什麼時候欺瞞你了,如若我不告訴你才叫欺瞞,外祖母也沒為難你,一切事情最開始就是你手下千戶惹的是非。如若他沒錯,你為什麼要軍法處置?”
許嘉玄發現她口才挺好,一時也沒能找到反駁點。
“其實我是有私心的。”在他又沉默的時候,梓妤歎了聲說,“我想化解你們家和我二舅舅間的誤會。”
他淡淡的眸光便沉了下去,她並不在意,聳聳肩把他心裡想的話說出來:“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不自量力?”
許嘉玄被她問得微微一愣,還沒見過哪個姑娘這麼坦率,而且還真的一點也不怕他。
梓妤就又揚起笑,眸光盈盈:“我就是想著,如若武安伯老夫人是被遊說來的,那是不是能變相證明其實一直有人在挑撥兩家的關係,那麼他目的又是什麼?”
“即便武安伯府與我們沾了姻親,即便這次事件證明她是被人遊說,那也不能證明你二舅舅無辜。”
梓妤被噎得一滯,說:“我並沒要求你現在就認定我二舅舅無辜,你這般倒像是我在無理取鬧。”
她睜著雙分明的大眼,眸光清亮,帶著對他的略微不滿。不知怎麼的,他就想起第一次見她時的驚豔,以及從她口中應驗的倒楣。
他雙眸低垂地掃她一眼,突然朝她走了兩步。
兩人本來是各自挨著牆相對站著的,他這一走近,就成了她背後是牆,他立在她面前。
梓妤眼前的光暗了許多,抬頭看他深邃的臉龐,不知他是什麼意思。
一隻手咚的一聲就擊在牆上,沉悶的聲音在她耳邊回蕩了一下。
許嘉玄一手撐著牆著,身體向前傾,逆著光的面容情緒不明。
“如果你父親也在你眼睜睜看著的情況下受傷,在你耳邊慘叫著自斷一肢,你會覺得傷了你父親的人無辜嗎?”
他聲音很低,壓抑著什麼情緒,面上神色明明淡淡的,說出來的每一個字又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讓人有種不寒而慄的厲。
梓妤仰著臉與他對視,倒不害怕,只是神色變得鄭重。她說:“不知道副使聽過七年前一樁案件沒有,一個會變戲法的人,在觀眾眼前殺了他的班主,但是觀眾都以為那個班主是意外身亡。如若不是班主的女兒發現疑點,那個變戲法的人就逃之夭夭了。這案子就是在告訴我們,有時眼見的,也不能為實。”
她冷靜得很,還十分有條理的意圖說服他。許嘉玄盯著她細白的面龐,發現她跟別的姑娘家真不太一樣,換做別人,他這樣一靠近,恐怕早嚇得拔腿就跑。
他眸光閃了閃,骨子裡的劣性居然在這刻被她無端挑了出來,竟十分想知道真惹惱了她會是什麼樣子,是不是還能這樣冷靜。
她耳邊就響起他低沉的笑聲,他收回手重新站好,凝視著她的目光驕矜,還流露些許惡意:“是比養在深閨的女子有見識和膽識,但你的舅舅自己都承認了錯在他,你不覺得自己操心這事顯得有些多餘?”
梓妤當即眯起眼,確實被他那句多餘氣到了。
他莫名覺得愉悅,心道就是個小姑娘,扯著嘴角笑了笑,聲音溫和不少:“所以,還是不勞煩姑娘操心了。”
梓妤盯著他,沒錯過他剛才臉上那一絲得意,他也定定看著她。
片刻後,她倏地笑了。
她一笑,許嘉玄反倒又皺眉頭,梓妤更加確定他剛才就是故意氣她的。至於原由,難道是因為她兩回說他會倒楣都說中了?
她越是笑,許嘉玄就越是莫名覺得不安,轉身就想走,其實也沒什麼好再說下去的。
結果袖子一下就被人拽住了,拽得死死的,扯都扯不動。
“姑娘還有什麼事情嗎?”他冷淡地回頭。
梓妤學著他剛才看人的眼神,眼尾上揚,裡面蕩著笑意和對他的惡意:“有呀,我就想知道,如果這個時候我高聲呼救,你猜明兒京城裡又會有什麼熱鬧的傳言。”
許嘉玄臉色微變,還有姑娘家拿自己名聲開玩笑的嗎?!
“你以為我開玩笑嗎?左右我名聲都被你屬下毀得差不多,這京城也沒人敢娶我了,索性賴著你。”
她揚著眉笑,本就明豔的面容此時越發奪目,許嘉玄卻是想到她這張總讓自己倒楣的嘴,頭皮一陣發麻。
他猛然一把扯回袖子,牆根前就響起布帛撕裂的聲音,他好好的袖子變成只有一半。
他黑了臉,梓妤也看著手中的半片斷袖一愣。
愣了片刻後,她卻撲哧一笑,揚了揚那片袖子說:“怎麼,副使這就給我定情信物了?”
許嘉玄在這時深刻意識到什麼叫自作自受,連袖子都不要了,直接飛身一腳踏在邊上的梯子借力,翻了出去。
在他落地的時候,牆後傳來她忍俊不住的笑聲。
他冷著臉咬牙,把這反將一軍記下了,翻身上馬,揚鞭離去,衣著的狼狽竟顯得他是落荒而逃一般。
綠茵看著捏著半片袖子笑得眼淚都要出來的主子,溫吞地問:“姑娘,您也不怕他當真了。”
梓妤好整以暇地把袖子疊起來,說:“當真了,我就嫁了唄。”
綠茵一陣無語,在想自家姑娘會不會又一語成讖。
***
許嘉玄策馬先回家一趟換過衣裳,當即又回了鎮撫司,吩咐人去查查看武安伯老夫人這兩天都跟誰來往過。
他坐下來後拿出從兵部帶回來的帳本,翻了幾頁,卻發現一個字也沒看進去,眼前總是時不時閃過陳家那個表姑娘帶威脅的笑。
哪裡會有這樣子的姑娘家,是因為獨自在道觀長大,所以行事違背常理?
道觀......他就又想到玄靈觀裡那位說你倒楣你就得倒楣的玄真子,抿抿唇,給玄真子去了封信。
信上只有一行字:師門可曾收女弟子。
次日,許嘉玄倒是第一時間得到相關武安伯府的消息,卻不是他的人來回稟,而是南鎮撫司的人參了武安伯一本。
告其虐妻致死,品行敗壞,難擔要職。
皇帝把摺子直接丟到他手裡,說:“你們北鎮撫司去查,給朕查得明明白白的。如此臣子,毫無人性,虐打髮妻,暴行令人髮指,如何再論保家衛國!”
許嘉玄拿著摺子,心情有些複雜,為什麼事情是南鎮撫司的人參上去的?
難道是首輔授意的?
畢竟武安伯府昨天才因為提親的事情開罪陳家。
可南鎮撫司那個掌事同知上任就被派出去多年,南鎮撫司如今算是他半掌控著,即便是首輔授意他也不可能一絲風聲都沒收到,下頭就行事了。
何況他生母雖已病逝十餘年,但南鎮撫司的人多少清楚武安伯府與他許家算姻親,更不該無聲無息行事。
許嘉玄覺得近來的事情越來越玄乎了,帶著疑惑領旨。
皇帝當然也知道他與武安伯府的關係,仍讓他辦事,是給他護著點面子。天子給了恩典,事情當然得辦得漂亮。
且查就是,本來此事他也曾聽說過,不理會是因為他與武安伯府沒有什麼不對盤,但眼下就未必了。
在他離開後,明德帝就靠近椅子裡罵了句烏煙瘴氣,心裡頭一陣煩悶。
短短幾日,錦衣衛裡頭不長眼的就鬧了不少事,樣樣都叫他生氣。
戚公公低眉順眼地立在邊上,想著要怎麼哄皇帝高興一下,他這頭當差也不用戰戰慄栗的。
正想到個有趣的事,外頭有禁衛來報,說是玄靈觀的玄真子親自來送新練的丹藥。
明德帝信奉道教,玄真子本身又是以醫術出名,曾經治好他反復發作的內傷,此時一聽人來了也不用哄,就高興的笑著讓快宣。
不一會,一位穿著灰色道袍的長須道士便來到帝王跟前施叩拜大禮,明德帝親自走下臺階來扶他起身。
“真人怎麼親自下山來了。”
玄真子念了聲道號回道:“貧道新練了丹,怕下邊小童說不清楚,便給陛下送來。”
明德帝笑著說辛苦,又著人賜坐,這才回到高位。
玄真子已經把丹藥交給戚公公呈上去,慢慢地說:“此丹是為陛下特意改過配方的回氣丹,陛下每七日服四分一顆,萬不能多用,多用只會將利化為弊。”
“真人放心,朕必按真人所言服用。”明德帝打開放丹藥的瓷盒,又小心翼翼蓋好,“真人一路勞累,便在宮中歇下,晚些再與朕講講經。”
玄真子卻是搖頭:“不瞞陛下,貧道下山來還有門中要事處理。”
明德帝面上略有失望,也不強求,但又想起一事,低聲吩咐了戚公公幾句,笑著與他說:“真人上回差人送過來的批語,朕有些不明白。朕只聽聞沖煞的,卻沒聽聞過有人八字居然是要配凶煞的人,才能平平順順,故還請真人再稍坐片刻,與朕解解惑。”
玄真子撫著鬍鬚微微一笑,眼底有光迸出,顯得他高深莫測:“這個所謂的配字其實就已經解了。天地萬物,陰陽調和,相配便是相合。上回陛下給貧道的八字命理獨特,過強易折,貧道所說的凶煞之人並非是命格帶煞的人,而是七殺命格的人。所謂七殺守命,見紫微加見諸吉,必為大將。”
“大將身上必有讓邪魅小人懼怕的煞氣,所以此煞是這般解,有這樣的命格守在身邊,能沖擋在前,而萬事無憂。陛下也可以理解為民間說的沖喜一樣,讓一個更強大的命格去補全一個略有缺陷的命格,也叫互補。”
明德帝聽著陷入沉思。
——沖喜?
還是頭一回聽到要用夫君來沖喜的。
玄真子解釋明白,便站起身行禮告退,明德帝那頭就吩咐戚公公:“把沒娶親的武官生辰八字都寫下來,給欽天鑒去批命,看誰是那什麼七殺......”
此時在家中的梓妤突然打了個噴嚏,拿著帕子揉揉鼻頭,綠茵擔憂地看著她:“姑娘昨兒急得連披風都沒穿就到梅園折枝,莫不是凍著了?”
梓妤擺擺手:“耳朵有些燙,可能是誰在背後議論什麼。”
正在桌上啄瓜子的小東西抬頭,轉了轉眼晴說:“打!打!”
它這兩天精乖得很,把梓妤逗得直笑。與此同時,已經到武安伯府的許嘉玄也打了個噴嚏,還覺得背後發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