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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孤鷹墜落》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婚禮偷閒

  沉默將看不見的空間填得滿脹,秦軒文黑漆漆的眸裏浮著一片柔和而明亮的光。

  他幾次微張開嘴,喉結在脖頸上滑動,最後伏身,將右邊臉頰枕在手臂上,以極輕的聲音喃喃:“如果我的願望是回到您身邊,您能為我實現嗎?”

  回應他的只有安靜的呼吸聲。

  他扭過臉,眼睛在針織衫的衣袖上擦了擦,直起身來,無聲地吸氣,唇角與眼梢皆掛著笑意,語氣儘量輕鬆,“既然如此,那就不浪費願望了——我希望您能平平安安。”

  他聽到一聲低沉的歎息。

  “以前我年紀小,很多事都想不明白。”他緩緩道:“現在在這個職位上,也算有了些經歷。我……我明白您的掙扎。”

  柏雲孤的笑聲帶著一絲鼻音,既醇又沉,熨在耳邊,燙在心口。

  仍是那句——“傻小孩兒。”

  “不是傻小孩兒了。”他乖順地糾正,回頭看了看安睡的秦卻,“小雀都五歲了。”

  又是一陣沉默,柏先生道:“讓我看看你。”

  他立即挺直了脊樑,下意識將手機當做鏡子。

  “鏡子”裏的男人穿著襯衣與針織衫,頭髮洗過不久,額發蓬鬆地搭在前額,五官清雅靈秀,又隱隱含著幾分魄力與凌厲——是極好的容貌,文質彬彬的外頭,罩著些許居家的柔順。

  他打開了攝像頭。

  柏先生能看見他,他卻看不見柏先生。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攝像頭,想像自己正凝視柏先生的眼睛。

  柏先生輕笑,“胖了。”

  他雙眼倏地睜大,聲量不自覺拔高,急著爭辯:“沒有!”

  “暫時不用工作,休養一段日子也好。”柏先生對他的近況似乎十分清楚,聲音溫溫的,帶著笑意,那句“胖了”絕非責備,更像是誇讚。

  他摸了摸臉頰,忽然半側過身,“您想看看小雀嗎?”

  過了半分鐘,才聽對面傳來一聲“嗯”。

  秦卻睡覺規矩,老老實實地躺著,白嫩嫩的一個團子。

  他調整著攝像頭,食指在小朋友臉上戳了好幾下,還捏人家鼻尖。

  秦卻沒醒,夢中皺起眉,發出一串細細的咕噥,還糊裏糊塗喊了聲“爸爸救我”。

  柏先生笑,“別折騰小傢伙了。”

  他收回手,給秦卻掖好被子,眼眶毫無徵兆地泛紅。

  “不早了。”柏先生嗓音比剛才更沉,“去睡吧。”

  “柏先生!”攝像頭已經關閉,可他捨不得結束通話,但喊過一聲之後,卻不知還能再說什麼。

  “嗯?”上揚的聲線,寬容的等待。

  “我每年就許一個願。”他將從胸膛湧上來的酸楚與哽咽通通壓下去,咬字清晰而鄭重,“我要您平安。我在您的視線裏一切安好,您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也要健康平安。”

  漫長的靜默之後,通話被掛斷了。

  他握著發燙的手機,將它置於胸口。

  洛曇深的離開多多少少改變了單於蜚,明氏年輕的掌舵人在人前仍是高深莫測、冷淡疏離的模樣,但偶爾會在看到某一件物品時出神,甚至平白無故眼神就凝固了。

  身為第一助理,又是洛曇深“假死”的知情人,他看得通透,但絕大多數時候,都裝作一無所知。

  單於蜚對他的“流放”並未持續太久,寒冬之後,他回到了崗位。

  “洛曇深”三字成了一個禁忌,誰也不能提,但他知道,單於蜚一直在尋找這段感情的真相。

  遲早有一天,洛曇深會回到單於蜚身邊。

  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一天來得太快。

  說起來,他與單於蜚也算是有緣。他年少時在T國接受了“人體改造”,為的是成為“孤鷹”最鋒利的刀。而單於蜚竟也在T國進行過“人體實驗”,以一種痛苦至極的方式抹掉了關於洛曇深的記憶。

  他為了靠近,單於蜚為了遠離。

  過去他同情洛曇深,如今竟又同情起單於蜚來。

  猶記得當年在落雀山莊第一次見到單於蜚時,覺得這個男人與柏先生同樣冷漠,卻比柏先生更加無情,彷彿沒有分毫人類應有的情感。現在才知,當真如此——實驗在抹除記憶的同時,將單於蜚變成了一個失去共情能力的軀殼。

  也許無情最是強大,若心懷柔情,也不知明氏今日到底在誰手上。

  找到真相的單於蜚再次接受手術,拿回了珍視的記憶,等著那個被傷害到遠走高飛的人歸來。

  柏先生又來了一次C國,見單於蜚,也見他。

  時光有跡可循,他倏地發現,歲月削去了柏先生幾分狠厲與冷漠,還以溫潤與柔情。

  就像陳年的美酒,時間愈長,就愈發香醇。

  三十來歲的柏先生,比二十多歲時更加迷人。

  而他也成熟了,將“回到您身邊”的願望深深掩藏,本分地當著燭火,於殘忍的深淵之上,孤獨地燃燒。

  上一年的生日願望實現了,於是再許一個一模一樣的。

  他已經適應了光明,唯願柏先生在黑暗裏翱翔於天,永不跌落。

  洛曇深回到了單於蜚身邊,這倆互相折磨了小半輩子的人在L國金融港舉行婚禮,賓客極少,倒是成全了他與柏先生的又一次相逢。

  他快要二十八歲了,而柏先生也將三十四歲。

  小雀掉了門牙,說話漏風,愛美不肯摘口罩,不像小時候那樣親人了。

  洛曇深穿著新郎禮服,來逗了好幾次,小雀都認生不肯搭理,倒是一見到柏先生,就邁開小腿跑了上去。

  “叔叔!”

  柏先生彎腰,十分紳士地與小雀握手,“你好。”

  金融港靠海,單於蜚有一片私人海灘,婚禮便是在這片私人海灘上舉行。

  秦軒文見柏先生牽著小雀在沙灘上漫步,留下一連串腳印,怔愣片刻後湧出個與“第一助理”這一身份極不相符的幼稚想法。

  他脫掉鞋襪,將西褲挽到膝蓋,輕輕一跳,一腳踩在柏先生的腳印上,一腳踩在小雀的腳印上。

  潮聲陣陣,海風輕柔,陽光像新娘的輕紗——儘管婚禮上的兩位新人都是新郎。

  他愛的人牽著他們的血脈走在日光下,他在不遠不近的地方一步步跟隨。

  這一幕近乎虛幻。

  他半揚起面,在腥咸的海風中眯起眼,抬手在不知何時已變得潮濕的眼睫上擦了擦。再次平視前方時,背對著他的柏先生已經轉過身來,神色溫存地看著他。

  他連忙深吸一口氣,雙眼雪亮,唇角牽出不深的幅度。

  柏先生的左手已經沒牽著小雀,這年齡的小孩兒再文靜都是“禍害”,閒不住,不知上哪兒玩去了。

  他忘了自己還挽著西裝褲,赤著腳向柏先生走去,閑拉家常似的問:“小雀呢?”

  柏先生視線指向不遠處的露天吧台,“渴了,說是想吃刨冰。”

  他已經行至柏先生跟前,靠得近,身高差令他不得不仰望。

  婚禮還有一個多小時才開始,他望著柏先生,手不禁探出,輕捏住柏先生的衣角。

  他總是愛做類似的動作,捏衣角、抓衣袖,好似只有這樣,內心才會平靜一些。

  柏先生垂眸看了看,手掌覆蓋住他的手背。

  他條件反射一顫,見柏先生將他的手從衣角挪開,然後牽住。

  “走走。”柏先生說。

  沙灘上的足跡,從一雙小一雙大,變成了兩行差不多大,右邊是規整的皮鞋印,左邊是狹窄的赤足印。

  婚禮現場被拋在身後,越來越遠。兩人都沒有說話,好似就這麼牽手走著,就已經足夠。

  海潮將來不及退去的貝螺留在沙灘上,秦軒文的意識一半飄在空中,一半依偎著柏先生,完全沒有注意到腳下,直到被一隻尖螺戳到了腳板心,才猛一回神,低低叫了一聲。

  而與柏先生十指相扣的手本能地拽緊,被戳的腳也微抬起來。

  柏先生停下腳步。

  “沒事。”他單腳跳了兩下,將尖螺撿起來看了看,是個還算漂亮的空殼子。

  柏先生蹲下,布著槍繭的手握住他的腳踝。

  他想躲,卻沒躲開,反倒失去平衡,身子一歪,按住了柏先生的肩膀。

  腳底全是沙,柏先生幫他拍了數下,拇指在被戳紅的地方按揉。

  他尾椎上躥起一陣酥麻,沿著脊椎直上頭顱。

  “痛嗎?”柏先生聲音溫極了,比此時拂過臉頰的海風還令人沉醉。

  他忽然就紅了臉,打了結,“不,不痛。”

  幾乎從未在這樣的角度看柏先生,他不習慣,心跳得像懷裏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

  想說“您放開我”,又捨不得。

  柏先生站起來,擦掉手上的沙,目光將他整個籠罩。

  他懷裏那只兔子跳得更加亢奮。

  柏先生托住他的後腦,將些許沙子惡作劇似的揉進他打理得一絲不亂的發。他來不及掙扎,就被堵住雙唇,氣息也被一併奪去。

  他再次習慣性地抓住柏先生的衣角。

  海浪多好,幫他掩飾住心跳。

  海風多好,見證著他們的久別重逢。

  柏先生又吻他的鼻尖與額頭,而他沉溺其中,短暫地遺忘了一切苦難。

  人生實苦,一絲喜樂,便足以苟延殘喘。

  “鞋呢?”柏先生問。

  他低頭看著自己露在外邊的小腿與腳,想起鞋被放在脫下的地方,也不知有沒有被人撿走,或是被海浪卷走。

  “上來。”柏先生忽然說。

  他看著眼前弓起的背,被吻得微紅的唇不經意抿緊,“您……您要背我?”

  “走路不看地,再被磕著怎麼辦?”柏先生語中含笑,不容拒絕,“上來。”

  他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牽引著,慢慢地、小心之至地伏在柏先生背上。

  雙腳懸空,心也跟著浮在半空。

  他像小時候一樣,被柏先生背起來了。

  一路向前,逆著風,卻向著光,柏先生說:“放鬆。”

  他這才發覺,自己緊張得繃起了渾身肌肉,姿勢極其彆扭僵硬。柏先生背的恐怕是一座雕塑。

  他漸漸軟下去,先是讓挺得發痛的背卸去力,然後腰也不再傻乎乎地硬著,雙手最初支在柏先生肩上,現在得寸進尺般地往前,環在柏先生胸口。

  他聽見柏先生笑了一聲。

  這一聲輕極了,像是從胸膛裏發出。

  他連脖子也沉下去,臉埋在柏先生肩上,情不自禁地叫了聲“哥”。

  柏先生略一駐足,似乎又笑了下。

  他似不甘,似發洩,似癲狂,從尚算克制的“哥”,叫到滿含深情的“哥哥”,再到稚氣昭然的“小柏哥哥”,幾欲將流逝的歲月全都呼喚回來。

  柏先生步伐穩健,踩著來時的腳印,唇角揚著淺淡的笑,在他喚了許多聲以後,回以一聲“嗯”。

  他眼眶登時就酸了,心中滿脹,刹那間覺得世上只餘他二人。他還是阿崽,柏先生還是他的小柏哥哥。

  “我好想您。”他的嘴唇貼著柏先生的脖子,“阿崽好想您。”

  柏先生靜默片刻,將他往上顛了下,“快到了。”

  他幡然回神,往前看,自己的鞋子仍在原處。

  柏先生居然已經背著他,走了那麼長一段距離。

  來來回回,都是他們的足跡。

  沙灘有記憶,每一步都為他們留下痕跡。

  可沙灘的記憶卻太短,一場潮汐,就能夠扶平所有痕跡。

  柏先生將他放下,他連忙穿好鞋襪,眼中泛起的潮還未褪去,睫毛濡濕,將眼眸襯托得越發有神。

  婚禮就要開始了,樂師們正在進行最後的排練。

  悠揚的樂聲飄至海邊,捎著甜蜜與幸福,酸澀與傷感。

  一如單於蜚與洛曇深分分合合的愛情。

  他忽然腦中一動,雙手環在柏先生腰上,在別人的婚禮樂章中親吻自己的愛人。

  而柏先生加深了這個吻。

  我們會有這一天嗎?

  他不敢問。柏先生也不會給他答案。

  婚禮上,他聽見單於蜚管洛曇深叫“少爺”。這顯然是一句情到深處的玩笑,那嬌美的人忽然紅了臉,不知嘀咕了句什麼。

  他很羡慕。

  燭火不滅,孤鷹不墜,他想再在柏先生口中聽到一聲“阿崽”。

  婚禮之後三個月,“鴻雁”與“孤鷹”決裂,何許手中的槍指向柏雲孤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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