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了斷宿命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秦軒文身為狙擊高手,對黑暗中的冰冷視線極為敏感。這種敏感很難用語言、技巧去描述,那幾乎是一名精英雇傭兵的本能與天賦。
上一個瞬間,他看向所行方向的右側。那裏有大片觀賞林木,樹葉在微風中安靜地晃動,周遭一派祥和。
狙擊步槍的槍口蒙著紗布,因而鏡片不可能反射陽光,尋常人絕對無法注意到樹上埋伏著一個人,而從那人手中狙擊步槍射出的子彈即將打入柏雲孤的太陽穴。
但他看到了!
那一刹那,他的瞳孔驟然緊縮,心臟幾乎停跳,紛繁的思緒歸為一片空白,視野之中,所有人與景物都不存在了,連他自己,連他腹中的孩子也不存在了,唯有柏先生站立在前方。
下一個瞬間,在槍聲尚未響起之時,他已然如冷箭一般飛身躍出。
“砰——”
猝然響起的槍聲撕破了偽裝的寧靜,他就像沖入了一場慢速影片。空氣被他撞碎,光線因他扭曲,他竭盡所能伸出手,在催命的子彈殺到之前,猛力推開了柏先生。
這時,時間與空間彷彿才回到本來的軌道。他在爆發的衝力下倒地翻滾,小臂橫在小腹上,最大程度減輕了衝擊對腹部造成的傷害,額頭卻在慣性作用下狠狠撞向一塊突起的石頭。
一時間,他眼前一黑,腦中像掀起了洶湧的海浪,耳邊除了嘈雜的嗡鳴,聽不到任何聲音。
狙擊手從觀賞樹上一躍而下,企圖逃命。
明久出槍就射,只聽三記俐落的槍響,狙擊手雙手肘關節、右腿膝關節被子彈打穿,悶聲倒入血泊中。
柏雲孤的目光冷寒到了極點,空氣變得緊窒,令人透不過氣來。
誰也沒想到,殺手竟然能闖進斯蒂芬家族最安全的莊園。
秦軒文臉色慘白,單手捂著疼痛難忍的額頭,費力地坐起來,望向柏雲孤。
還好,還好。
柏先生沒事。
自己總算是趕上了,那枚子彈並未傷及柏先生分毫。
只是……
他怔怔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小腹。
黑色西裝沾滿了草葉與灰塵,腹部很安靜,不怎麼痛,好像也沒有血從下方流出。
“小雀。”他低喃著,“你……”
你還在,對不對?
他的眼眶突然灼熱起來,喉嚨滿脹得像要裂開。
懷孕遇險的事已經經歷過太多次,即將流產是什麼感覺他分外熟悉。
這一次,小雀是安全的。
但強烈的負罪感與悲傷幾乎淹沒了他。
剛才,就在他飛身沖出之前,根本沒有顧及過小雀的安危——他連自己的安危都沒有想過,就這麼拼盡一切向柏先生跑去。
唯一的念頭,是柏先生不能有事。
至於他自己,至於小雀,他完全沒有考慮過。
他垂下頭去,捂住發燙的雙眼,胸腔裏的空氣好似被絲絲縷縷地抽出,心中有一個聲音正在說——對不起。
對不起,小雀。
對不起,我的寶貝。
狙擊手混進了小巴隆的生日宴,在斯蒂芬家族眼皮底下行兇,四聲槍響後,莊園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全副武裝的兵士急速趕到,現場被徹底封鎖。
“你怎麼樣?”明久飛快跑來,“你小子反應也太快了,槍聲一響你就行動了!我他媽還沒反應過來!”
他搖了搖頭。
若是在狙擊手開槍之時才行動,那肯定晚了。他是在槍響之前的瞬間就已沖出。
不過這些沒必要說,他的心被內疚與慶倖兩種截然不同的矛盾情緒拉扯,幾乎要被撕碎。
他抬起頭,對上了柏先生的視線。
柏先生正看著他,眼神仍是他從來辨不清的深邃。
他喉結滾動,嘴唇張了張,額頭上隆起的包和臉上的灰塵令他看上去有些滑稽。明明在不久前他剛救了柏先生的命,但在這個男人的注視下,他仍然毫無底氣,甚至手足無措。
“柏……先生。”
他只能輕輕地喚一聲,像是說給自己聽。
柏雲孤走過來,明久識趣地站到一旁。
他卻下意識後退一步,眼眸潮濕閃爍。
柏雲孤抬起手,虛掩在他被撞傷的地方。
掌心的溫度覆蓋在隆起的腫塊上,似乎讓疼痛也消弭了。他睫毛顫抖,視線不安地向上揚起。
“去檢查一下。”柏雲孤聲音低沉,說完曲起食指,擦掉了他鼻尖上的灰塵。
愛子的生日宴出現如此大的事故,斯蒂芬先生暴怒,立即令人嚴查莊園裏的每一個角落,尊貴的賓客們也不得不配合。
手與腿被廢的狙擊手被押到柏雲孤面前。讓人大跌眼鏡的是,此人居然是一名賓客帶來的隨身保鏢。
柏雲孤看向那位賓客,眼神寒如冰海。
賓客正是此前與他聊過天的女性,出身名門,如今是一位政客,姓川島。
川島夫人花容失色,立即辯稱自己毫不知情。
斯蒂芬先生面色非常難看,親自將川島夫人請到一旁,詢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柏雲孤視線一轉,再次看向血人般的狙擊手。
那人一雙眼睛放著精光,面容扭曲地凝視著他。
須臾,他冷笑著搖頭,讓人去通知斯蒂芬先生——此事與川島夫人無關。
而川島夫人也已經交代,這位名叫“何丘”的保鏢是五年前來到她家裏,最初只是普通護衛,因為忠心耿耿,且能力不俗,去年成了她的貼身保鏢,負責她的安全。
“南銳。”柏雲孤走到狙擊手面前,叫出了對方的真實姓名。
狙擊手一僵,佈滿血絲的雙眼陡然大睜,射出仇恨的光,然後在眾目睽睽下突然大笑出聲,“柏雲孤,你不得好死!”
柏雲孤蹲下來,與殺手視線平齊,然後緩緩取出手槍,開保險,上膛,將槍口抵在對方眉心,“但我還活著,即將不得好死的是你。”
周圍鴉雀無聲,殺手睚眥欲裂,濁氣從口鼻間噴湧而出。
片刻,柏雲孤卻一笑,將手槍收了回來,“今天是山莓莊園小主人的生日,我不想讓你的血弄髒他的城堡。”
聞言,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柏雲孤站起,立即有人將殺手押往直升機。
殺手放聲狂笑,繼而嚎啕大哭,“尹先生,我對不起您!我蟄伏多年,還是沒能給您報仇雪恨!”
明久一記手刀,殺手頓時暈了過去。
在這個名叫“南銳”的人喊出“尹先生”時,秦軒文終於知道了對方的身份。
九年前,當他還是個只有十一歲的小孩時,十七歲的柏小少爺滅掉了尹氏滿門。
從那之後,“柏小少爺”這個稱呼就沒有人叫了,柏小少爺在血與仇恨中成長為了柏先生。
他記不得“南銳”這個人,猜想對方應該是尹氏家主的手下,逃過一劫後處心積慮埋伏,想要為死去的人復仇。
他長吸一口氣,眼皮激烈地跳動起來。
這個世界上,恨“孤鷹”的人遠比愛“孤鷹”的人多,想要取柏先生性命的人絕不比想殺斯蒂芬先生的少。
直升機起飛,飛行的卻不是既定線路,而是回到了“孤鷹”一隊的基地。
醫護團隊早已在停機坪前等待,俞醫生更是焦灼難安。
秦軒文沒讓任何人攙扶,自己從直升機上走下來,步伐穩定,唯有額頭上的腫包顯示著他受傷了。
“我沒事。”他在俞醫生身邊輕聲道:“它……應該也還好。”
基地裏醫療設施完善,俞醫生支開了其他人,給他做了個全身檢查,其間不斷唉聲歎氣。
結果很快出來,撞擊造成輕微腦震盪,由於倒地時他有個護住腹部的動作,身體呈弓起狀,胎兒沒有受到傷害。
事情發展到現在,俞醫生也無法多加責備——他救柏雲孤是本職也是本能,若是他不那麼做,“孤鷹”或許已經隕落。
對他們這些人來說,柏先生的安全必須被放在第一位。
而目前的情勢也不便坦白,南銳被押回基地,柏先生更改了出行計畫,也許馬上就將有一場血雨腥風。
楚臻負責對南銳的審問,用的皆是殘忍至極的手段,讓人求死不能。
南銳終於供出,九年前,尹氏被滅門之時,自己與另外八名逃出的故部依附於各個豪門,發誓為尹先生報仇。但時至今日,剩下的包括他在內,不過三人。
他說出了另外兩人的名字。
很快,這兩人就將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秦軒文坐在病床上。不久前,明久跑來看他,跟他說了南銳的情況,又說他這次立了頭功,“柏先生肯定會獎勵你!”
他淡淡地一笑。
獎勵什麼的,他根本不在乎,柏先生安然無恙,小雀也沒有因此遇險,就已經是給予他的獎勵了。
門從外面打開,他抬起頭,眸色倏地一動。
柏雲孤踱步而入,站在他床邊。
“柏先生。”他揚起臉,聲音不受控制地顫抖。
“來看看你。”柏雲孤將手放在他頭頂,不輕不重地揉了揉。
他抿著唇,竭力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激動。
太激動的人,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俞醫生總說——你就是個孩子;柏先生也愛說——傻小孩兒。
可他不想被當做孩子,他接受改造,那麼努力讓自己強大起來,不就是為了能夠為心愛的人遮風擋雨嗎?
柏雲孤並未說感激的話,隨手拿起一個蘋果,沖洗之後取刀削皮,
很少人見過柏先生削水果,那雙練槍的手極穩,蘋果皮掉下時,是完整而整齊的一條。
他接過,聽見一聲很淺的笑。
“那個南銳,您怎麼處理?”他問。
“殺掉。”柏先生倚在窗邊,半個身子融入夜色中。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對他完全沒有印象了。”
柏雲孤一笑,“你那時還小。”
可您那時也才十七歲。
自己現在二十歲了,還被當做孩子,柏先生十六歲時,就扛起了整個柏家。
他兀自心痛,情不自禁地問道:“柏先生,為什麼那麼多人想要害您?”
柏雲孤看著他,眼中似乎沒有絲毫情緒,片刻,輕笑著道:“因為我的雙手,早就沾滿了鮮血。我不死,死的就是他們。相反,如果我不殺死他們,我就將死於他們的屠刀。”
他目光一滯。
須臾,柏雲孤輕鬆地笑了笑,“不過他們也就只能針對我了,柏家、‘風柏’的仇怨,到我這裏為止。”
他隱隱覺得自己聽懂了什麼,卻又沒有徹底明白,茫然地眨了下眼,“柏先生,我不懂。”
柏雲孤今夜似乎心情不錯,對他莽撞的追問也給予了回應,“斯蒂芬先生的幼子,你見到了吧?”
他點點頭。
“斯蒂芬家族肩負的仇怨,將與財富、地位一道,轉移到那個叫‘小巴隆’的孩子身上——不管他自己是否願意,是否接受。身在那樣的家庭,這就是他的宿命。我……”
柏雲孤頓了頓,“我曾經也肩負著這樣的宿命,出生就帶著罪惡、仇恨、無休無止的報復和殺戮。”
“這一切,只是因為我姓柏,我是‘風柏’的繼承人。”
柏雲孤微眯起眼,唇角噙著淺而冷淡的笑,“不過柏家的宿命,到我這裏,就能夠徹底了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