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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滅》第15章
十一木廊商場

  那個時期,木廊商場在巴黎赫赫有名,是個挺好玩的地方。那藏垢納污的集市值得描寫一番,因為它三十六年之間對巴黎生活影響極大,四十歲左右的人看了我的敘述很少不感興趣,雖則年輕人覺得難以相信。原來的場子今天變了開闊的奧爾良迴廊,又高又冷,賽過沒有花草的花房。當初蓋著一些木屋,說準確些只是薄板搭的棚子,胡亂蓋上一個頂,開間很小,朝著院子和花園,①有些釘死的玻璃窗,象城門口的小酒店最髒的窗子,略微透進一些日光。三排鋪子留出兩條走廊,大約有十二尺高。中間一排夾在兩條走廊之間,空氣惡濁;走廊頂上的玻璃老是烏七八糟,底下更沒有多少光線。蜂房似的鋪面儘管小得可憐,有幾間不過六尺寬,八尺到十尺深,可是供不應求,租金要三千法郎一年。靠院子和花園取光的棚屋都有綠漆的矮木柵保護,大概怕群眾走近,把破落的後壁撞倒。本柵之內有二三尺②空地,長著奇形怪狀,科學家認不得的植物,跟同樣茂盛的各色工藝品混在一起。印刷車上試過大樣的字紙,蓋在一株薔薇上,修辭學的華彩沾著流產的鮮花的香味。無人照料的小園灌飽臭水。植物枝條上掛著五顏六色的緞帶,各種商品的傳單。帽子店的零料和廢品壓得植物喘不過氣來:一簇綠葉托著一個緞子的結,紮成大麗菊的樣子,叫人看了把花的觀念弄糊塗了。不論在院子那邊還是花園那邊,這座古怪的宮殿讓你見識到巴黎最齷齪最奇怪的面目:雨水淋壞的粉刷,補過的土牆,陳舊的油漆,想入非非的招牌。面朝院子和花園的木柵也被巴黎的群眾糟蹋得污穢不堪,似乎替鋪子鑲了一條難看而又難聞的邊,叫感覺靈敏的人不要走近;誰知感覺靈敏的人並沒被這些醜惡的景象嚇退,正如童話中的王子不怕惡魔放在公主身旁的毒龍和危險的障礙。那時的木廊象現在的奧爾良迴廊一樣,中央有一條過道;也像現在一樣,可以穿過兩座有成行柱子的遊廊進去。那遊廊是大革命以前動工的,後來缺乏經費,沒有完成。如今通往法蘭西劇院的壯麗的石廊,當年是一條狹窄的甬道,高得異乎尋常,屋頂蓋得極馬虎,雨天常常漏水。大家把那走道叫做玻璃廊,免得和木廊混淆。所有破爛店房的屋頂都非常糟糕;有一個經營開司米和呢絨 的出名的商人,一夜之間貨物淋了雨,損失浩大,把業主奧爾良王室告了一狀,打贏了官司。有些地方,頂上只蓋兩重柏油布。不論是木廊,還是捨韋酒家在那兒起家的玻璃廊,底下都是天然的泥地,加上過路人的靴子鞋子帶來一層人造泥土。愈踩愈硬的泥地經過商人們不斷打掃,變成許多崗巒陵谷,一年四季絆你的腳,初去的人很不容易走路。

  ①木廊商場一面正對舊王宮,一面正對舊王宮附屬的園子。

  ②上面提到的都是法國舊尺,每尺合0.3248公尺。

  地下是一堆堆可怕的泥巴,玻璃窗風吹雨打,粘著灰土,平頂的棚屋披著襤褸的衣衫,砌了一半的圍牆骯髒無比;整個景象叫人想起波希米亞人的帳幕,集市上的木棚,圍在巴黎大建築四周的臨時工程,——那些大建築始終沒有蓋起來。奇醜的外貌同內容非常相稱:藏垢納污的廊子底下,熱鬧,嘈雜,各種行業鱗次櫛比,從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到一八三○年的革命為止,做的買賣為數驚人。交易所設在對面王宮市場的底層,有二十年之久。輿論的趨向,聲名的顯晦,政治和金融的波動,都在這個地方醞釀。交易所開市以前,收市以後,許多人約在廊下見面。巴黎的銀行家和商人往往擠在王宮市場的院子裡,雨天便擁進木廊。不知怎麼會出現在這個地方的建築物,迴聲特別響亮,到處聽得見哄笑的聲音。這一頭有人口角,那一頭就知道為什麼口角。商場中只看見書店,詩集,政論,散文,帽子店,以及夜晚才來的馬路天使。這兒有的是新聞,圖書,新老牌子的名人,議會的陰謀,書店的謊話。新書在這兒發賣,群眾也固執得很,新書一定要上這兒來買。保爾-路易·庫里埃寫的政論小冊,或是奧爾良一房向路易十八的憲章放的第一炮,《一個公主的奇遇》,一個黃昏在這裡銷掉幾千冊。呂西安在那兒露面的時代,有些鋪子已經裝上漂亮的玻璃櫥窗,不過只限於靠院子和花園的兩排商店。在建築師封丹納動工拆造,把這個古怪的居留地消滅之前,兩條走廊之間的店鋪門戶洞開,像外省集市上的臨時攤子,只靠木柱支撐;從商品或者玻璃門中望出去,兩旁的走廊一目了然。室內不能生火,商人都用腳爐取暖,消防也由他們自己負責;一不小心,這個木板搭成的小天地一刻鐘內就能化為灰燼:板屋在太陽底下曬乾了,還有賣淫業的慾火烘烤,堆著滿坑滿谷的紗羅,紙張,有時再加上過堂風助威。帽子店擺滿奇怪的帽子,似乎專為陳列,不是出賣的,上百頂的掛在香菌式的鐵鉤上,花花綠綠,把幾條走廊都點綴到了。二十年來的遊人都暗暗納悶,想不透這些吃飽灰塵的帽子到哪些人的頭上去找歸宿。做帽子的女工多半又醜又放蕩,按照中央菜市場的習慣和談吐,用俏皮話兜搭來往的婦女。一個伶牙利齒,眼睛骨碌碌的姑娘,站 在圓凳上招攬顧客:“太太,為什麼不來買一頂漂亮帽子啊?”——“先生,照顧一筆買賣好不好?”高低不同的聲調,眼神,對過路人的評頭論足,使她們的豐富生動的詞彙更有變化。書店老闆和開帽子店的婦女相處很好。在那個名字堂皇,叫做玻璃廊的商場裡,有的是希奇古怪的行業。有講腹語的①,有各式各樣走江湖的,有拿新奇的景緻逗人看的,或者叫你花了錢一無所見,或者給你看到全世界。

  ①口技的一種,說話的聲音好像從肚子裡發出來。歐洲從十六世紀起即有專長腹語的人。

  一個到處趕集,發了七八十萬家財的人,當初就是在這兒開場的。他的招牌是一個太陽在黑圈子裡打轉,周圍寫著紅字:這裡你能看到上帝看不見的東西,收費兩個銅子。招攬生意的伙計從來不讓你單獨進去,也不讓兩個以上的人進去。到了裡面,你劈面看到一面大鏡子,忽然有個連霍夫曼①聽了也要嚇一跳的怪聲,像機器開了發條一般的直叫:“你們兩位看見了上帝永遠看不見的東西,就是說你們看見了同胞。上帝卻只有一個,沒有第二個的。”你只能暗暗慚愧的走開,不好意思給人知道你做了傻瓜。每扇小門旁邊都有與此相仿的聲音叫叫嚷嚷,請你去看高斯摩喇嘛②,君士坦丁堡風景,木偶戲,機器人下棋,會辨別美女的狗。腹語大王費茲-詹姆斯在跟著綜合理工學院學生到蒙馬特爾去送命③之前,在這裡的博雷爾咖啡館表演,生意興隆。商場中還有賣水果的女人,賣花的女人,一家著名的成衣鋪,軍裝上盤的花邊夜晚金光閃閃,象太陽。下午兩點以前,木廊商場靜悄悄的,黑洞洞的,不見人影。商人們談談說說,像在家裡一樣。巴黎人在這個地方的約會要三點左右才開始,正當交易所開市的時間。等到大批的人湧到,就有酷愛文藝而身無分文的青年在陳列新書的攤子上看“白書”。守攤子的伙計心地慈悲,聽憑窮小子一頁一頁的翻閱。象《斯瑪拉》,《皮埃爾·施萊米》,《約翰·斯博迦》,《約谷》,④一類十二開本⑤的兩百頁的書,兩次就狼吞虎咽的讀完了。當年沒有閱覽室,要看書不能不花錢去買;所以那時小說的銷數在今天看來簡直不可思議。對求知欲旺盛的窮青年施捨精神食糧,純粹是法國作風。一到傍晚,邪氣十足的商場便充滿淫蕩的詩意。大批的馬路天使在近邊的大街小巷和商場之間來來往往,多半是沒有報酬的閒蕩。巴黎各個地段的娼妓都得跑王宮。木廊商場屬於領照妓院的範圍,老闆們付了捐稅,把裝成公主般的女人陳列在某個拱廊之下,或是花園中正對某個拱廊的地方。木廊是賣淫業的公共地盤,俗語用王宮市場作為妓院的代名詞,主要是指木廊部分。一個妓女可以跑來帶走她的俘虜,高興帶往哪兒就哪兒。因為有這般婦女吸引,木廊里人山人海,只能一步一步挨著走,好比參加迎神 賽會或者假面舞會。這樣慢吞吞的走路既不妨礙別人,又可從容細看。那些女人穿的服裝現在早已絕跡;前胸後背特別袒露;頭髮有心梳得奇形怪狀,引人注目:有諾曼底鄉姑式,有西班牙式,有的鬈得像哈叭狗,有的一綹綹掛下來;一雙大腿穿著長統白襪,不知怎麼會露出來叫人看見,而且露得正是時候。這一類妖豔的詩意如今一去不復返了。粗野的問答,同環境很調和的無恥的表現,在時下的假面舞會和非常出名的舞會中,再也聽不見看不到了。當時那個地方的確又醜惡又熱鬧。男人幾乎老是穿的深色衣服,女人肩頭和胸部的肉便格外耀眼,成為鮮豔的對比。嘈雜的人聲腳聲,在花園中央就听得見,好似一片連續不斷的低音伴奏,穿插著娼妓的狂笑或者偶爾發生的爭吵。上等人和最有身分的人,照樣被滿臉橫肉的漢子推推搡搡。這些牛鬼蛇神的集會自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刺激,再冷靜的人也不能不動心。所以直到最後一個時期,上下三等的巴黎人源源而來;建築師要造新屋子的地窖,在路面上鋪了木板,遊人就在木板上熙來攘往。那批可怕的木屋拆毀的時候,大家還異口同聲,惋惜不置呢。。那批可怕的木屋拆毀的時候,大家還異口同聲,惋惜不置呢。。那批可怕的木屋拆毀的時候,大家還異口同聲,惋惜不置呢。

  ①霍夫曼,見本書第223頁註①。

  ②當時新發明的一種玩意,把大幅風景畫,風俗畫放在大玻璃鏡片之後,畫面即具備深度和透視。

  ③指一八一四年聯軍攻入巴黎時,巴黎市民的守衛戰。

  ④前三種是當時流行的神怪小說,最後一種是寫猴子的故事。

  ⑤照我國出版業的習慣,大約是二十四開而較為狹長。歐洲書業一般不用白報紙印書,故開本標準和我們不同。

  幾條走廊的半中腰有一條過道,拉沃卡新近在過道和走廊的拐角兒上開了一家書店,面對道里阿的鋪子。如今沒人知道的道里阿原是很有氣魄的青年,以後同行做得很發達的事業是他首創的。道里阿的鋪子坐落在靠花園的一排上,拉沃卡書店靠著院子。道里阿的店房一分為二:很大的一間做鋪面,另外一間是他的辦公室。呂西安還是第一次在晚上來,跟外省人和年輕人一樣,看著眼前的形形色色目瞪口呆,一轉眼就和同伴走失了。

  一個妓女指著呂西安對一個老頭兒說:“你要長得跟這個小伙子一樣漂亮,我就掏出心來給你。”

  呂西安聽著,羞得像瞎子養的狗。逛市場的人像潮水一般,他跟在後面,愣頭傻腦的神氣和緊張的心情簡直難以形容。女人的目光盯著他,白白胖胖的肉引誘他,袒露的胸部看得他眼花繚亂;他拚命挾著稿子,惟恐被人搶走,這天真的孩子!

  呂西安忽然覺得有人抓他的胳膊,只道他的詩集被什麼作家看中了,不由得叫起來:“哎!怎麼啦,先生?”

  他一看原來是他的朋友盧斯托,和他說:“我知道你要打這兒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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