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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第14章
章十四

  阿梨悄聲進屋,把布包放在桌子上,裡頭東西都拿出來,衝著薛延輕聲道,「去炕上躺著,我給你把傷口擦擦罷,總能好的快些。」

  薛延抓了把頭髮,一聲不吭地走到炕沿,脫了靴子扔到一邊,趴下去。

  阿梨去洗了手,擦乾後坐在他身邊,本已做好準備。知道他身上傷肯定輕不了,但一眼看過去,還是不由吸了口氣。他當時是用背抵著那些棍子的,現在整個背後幾乎不剩什麼好地方,全佈滿了一條一條的血檁,有的地方紅腫破皮,往外滲著血珠,有的已經成了紫紺色,腫的老高,看起來猙獰可怖。

  她握著藥酒在手裡,眼皮直顫,竟不知該從何下手。

  她不知道薛延是怎麼忍下來的,一路上,竟連句疼都沒吭。

  屋裡安靜,只有燭芯偶爾炸出的劈啪聲,薛延等了半晌沒見阿梨動作,回頭看了眼,啞著嗓子問,「你等什麼呢?」

  阿梨終於緩過神,她把手掌搓熱,又倒了些藥酒在手心裡,覆上他的背,低聲道,「若是疼,你忍忍。」

  薛延沒說話。

  最開始觸到他皮膚時,指尖上的酒像是燒灼起來,燙的阿梨心都是疼的,辛辣酒液觸到破損肌理,阿梨能清楚感覺到薛延在顫。他閉著眼急促吸了口氣,喝道,「快點!」

  阿梨別開眼頓了會,再回頭時手下便就快了許多,先抹一層藥酒,使力把肩胛骨上腫了的地方揉開些,再灑上金創粉。到了後來,也不知是不是疼的過了勁兒,薛延像是睡著了一樣,阿梨喚了他幾聲,見沒有回應,到炕尾扯了條被子來,蓋在他腿上。

  再坐回去的時候,薛延忽然開口,問,「阿嬤有沒有說什麼?」

  阿梨手下一頓,「還沒睡?」藥已經上的差不多,她以前沒做過這些,也不知有沒有哪裡出了岔子,塞了塞子後又蹲到一邊盯著傷口看了會有無異樣,溫聲答道,「阿嬤信了咱們的話,也沒問些別的什麼,她本想來看看,但我說你睡了,便也就作罷了。」

  薛延將臉埋進被子裡,悶悶「嗯」了聲。

  阿梨站起來,手上還沾著紅色粉末,她垂著眼抹了抹手,又說,「阿嬤很擔心你。」

  薛延呼吸滯一瞬,驀的坐起來,眼睛盯著阿梨的。他頭髮有些亂,兩手撐在身側,微含著胸,雙唇乾燥失了血色,和那會與侯才良面對時的狠厲樣子判若兩人。

  阿梨甚至覺得,這樣的薛延罕見脆弱,讓她不知該怎樣去面對。

  她扭了頭,逃避一樣移開視線,把手上東西弄乾淨,又回身去拿食盒,用筷子挑弄了下裡面棗糕道,「這個不能吃了,沾了土,怕是要壞肚子。你餓不餓,我去廚房給你弄些東西,若不然明早起來又要胃疼。」

  薛延說,「你沒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阿梨怔住,過半晌,緩緩搖了搖頭。

  薛延站起來,赤著腳走到她身邊,說,「你現在,是不是特別瞧不起我。」

  他身量太高,阿梨要仰著頭才能與他對視,她錯愕,「為什麼這麼問?」

  薛延沉默半晌,才又開口,「在你心裡,我是什麼樣的?」

  阿梨不知所措,她手往後撐著桌沿,不解盯著薛延眼睛,問,「薛延,你這是怎麼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吹了風,薛延嗓子啞的徹底,他背著光,神情看不真切,阿梨不知這是不是她的錯覺,她分明在薛延的聲音裡聽到了極淡極淡的哭意,和快要滿溢的痛苦。

  「我是不是寡廉鮮恥,不學無術,只知道胡吃海喝外出鬼混?我就是個廢物,是不是?」

  他步步追問,阿梨往後退,腰背磕在堅硬桌沿上,疼的淚湧出來,她搖頭,「沒有。」阿梨抬手捂住眼睛,心中酸痛的擰成一團,她哭著道,「薛延,你到底是怎麼了啊?」

  薛延紅著眼,與她低吼,「對,我就是這樣的,我這輩子也就是這樣了,別寄希望於我,我這輩子也成不了大器!」

  蠟燭忽然閃了一下,屋裡那一瞬極為明亮,像是空氣被點燃了,躁得人心中慌慌。

  「薛延!」阿梨狠狠推他一把,手拿下來瞬間,淚已經掛了滿臉,她說,「你別這樣看低你自己行不行?你出身名門,讀過那麼多書,見過那麼多世面,就算現在虎落平陽,也不該如喪家之犬般,曾經鮮衣怒馬看盡長安花,可如今呢?就算你不心疼自己,你有沒有想過阿嬤?她已經年紀大了,你若是再不回頭,她便就等不起了!薛延,你不該是這樣的……」

  「說夠了沒有?」薛延攥住她手臂,一字一句道,「我就是這樣的,原來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我祖父位極宰相,我父親做禮部侍郎,兩個博學大儒教導了我一輩子,我也不過平庸無奇,直到他們死,連個秀才也沒考上。我在京裡呼風喚雨,交了一群又一群的酒肉朋友,每日當街縱馬,酒撒黃河,我就是這麼不知所謂,紈絝子弟,我這輩子就是這樣,你若是想在這裡便就留著,我也懶得瞧你,若是看不上我,門在那裡,你自己滾便就是了!」

  燈影朦朧,阿梨身子顫了顫,只覺得渾身血液逆流,連頭髮絲都是冷的。

  薛延站在那裡,像一隻囚籠的困獸,身上豎滿了尖刺,口不擇言,語出傷人,他拳頭在身側攥緊,阿梨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她哪裡都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不知廢了多少功夫才問出一句,「薛延,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啊?」

  一室沉默。

  又過一會,阿梨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轉身掀了簾子出去了,什麼也沒再多說。

  看著她消失在門外的背影,薛延絕望地蹲下,他手捂著臉,有一點點的濕意從指縫裡蔓延出來。其實從把話說出口的那一刻,他便就覺得後悔,他真的覺得悔了,不知是為了以前,還是為了現在。

  不該是這樣的。

  --

  阿梨這夜沒有回房睡,她不敢驚擾馮氏,只在廚房的小桌邊蜷了一晚。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長時間,只記得半夢半醒時候偏頭看了眼窗外,天已經濛濛亮了,而再睜眼時,袖子還是濡濕的。她揉了揉腫起的眼睛,直起身時,肩上滑落了一件衣裳,肩寬袖大,是薛延的。

  他曾經來過。

  阿梨怔怔盯著那件落在塵土裡的外衣良久,最後沉默地撿起來,拍了土,搭在椅背上,著手做飯。灶火通紅,燃起來後驅散了一室的冷意,阿梨攏了攏衣襟,在心裡想著今早要吃些什麼好。

  就算再難,日子也總是要認真過的。

  馮氏昨晚睡的也不好,罕見待卯時過了後才醒,她掃了掃院子,又把雞鴨都放出來,才進廚房。阿梨勉強彎起唇,笑著衝她打個招呼,「阿嬤,早上蒸了饃和白菜湯,我瞧見有枸杞,也放了些進去,補補氣血。」

  她抬頭只在一瞬間,但馮氏還是瞧見她憔悴面色,訝然走過來抬起她下巴端詳,「阿梨,怎麼哭成這樣,是昨個薛延欺負你了?」她又驚又怒,摩挲著阿梨面頰一會,轉身就要衝出去,「我要去問問他,這究竟是想怎樣了!」

  阿梨忙起身扯住馮氏袖子,「阿嬤,你別去,別去。」

  她著急,眼裡又染幾分淚,眼瞼本就紅著,看起來脆弱得像是摸一下就要碎了,馮氏心疼的不行,摟著阿梨的肩把她貼進懷裡,道,「好梨兒,別哭了,阿嬤在這裡呢,阿嬤護著你。」

  阿梨搖搖頭,「我沒事。」她將額抵在馮氏肩頭,聲音輕輕的,「薛延情緒不對,若現在與他說太多,適得其反,再給他些時間罷,總要等他平復了的。」

  馮氏道,「可不能總要你白白受著委屈!」

  「不委屈的。」阿梨笑著,「若是以後日子能越來越好,現在怎樣都不委屈的。」

  馮氏撫著她頭髮,歎氣道,「瞧你眼兒腫的,阿嬤去給你找兩個雞蛋來煮了吧,好歹敷一敷。」

  阿梨乖順點頭,說,「菜快要燒好了,再過一會便就叫他起來吃飯罷。」

  說完,她又掀了旁邊水缸蓋子瞧了瞧,道,「水也沒了,阿嬤您看著點火,我去打些來。」

  馮氏正在撿雞蛋,聞言忙回頭道,「放那放那,你先歇著,待會我去。」

  阿梨笑著道,「哪兒那麼嬌氣,沒事的。」

  她拎著桶出去,但剛邁過門檻便就覺到旁邊氣息不對,側過頭,正對上薛延的眼。他懷裡抱著阿黃,就穿了昨天那件皺巴巴的裡衣,春寒料峭,但連件外套都沒披,也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看起來搞笑又狼狽。

  阿黃不愛在他懷裡待著,蹬著腿要往下躥,薛延死死抱著它的屁股不撒手,唇緊抿著,看著阿梨的眼神裡帶著些許緊張,「我……」

  阿梨實在不知現在要如何與他相處,隻別過眼,輕聲打斷他的話,道,「讓一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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