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羅曼,你打算放棄劍術嗎?」
羅曼被他劈頭蓋臉這麽一問,有些不明所以。「我沒這麽說啊,你的腦回路是怎麽轉到這上面來的?」
「如果你專心從事别的工作,就沒時間再練劍術了吧?你要放棄嗎?」
「難道有本職工作就不能有興趣愛好了嗎……」
奧古斯特逼近一步:「那你還會繼續研究劍術嗎?還會繼續參加比賽嗎?可别告訴我你只是隨便玩玩而已!」
「你這麽激動幹嘛,口水都噴我臉上了……」羅曼抹了把臉。
「我把你當成我最大的對手,我的一生之敵!你以為我穿成這副德行是因為什麽?我好不容易承認你這次赢了我,結果你想就這麽輕輕鬆松走人?我還沒擊敗你你就想走人?」
奧古斯特揪住羅曼的衣領,惡狠狠瞪著他。(如果不是需要踮著腳尖才能與羅曼平視,他的瞪視可能更具威脅性一些。)
「不準放棄劍術,羅曼!别他媽問我『為什麽』,因為奧古斯都命令你不準放棄!」他聲嘶力竭吼道。
——不要放棄。
——不要放下劍。不要離開。
羅曼曾經捨棄過一次他的劍。那一次,沒有人挽留他。他們要嘛知曉他的健康狀況不容樂觀,唯有遺憾地送他離去;要嘛無知地對他冷嘲熱諷,卻絲毫不希望他回歸賽場重振昔日榮光。
假如當時有人對他說出一句「不要離開」,他的人生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呢?他不敢想像。過去的一切已經成為既定的事實,容不下假設。
他以為自己一輩子都聽不到有人挽留他了。
直到他退役,直到他開始新的生活,直到他找到新的重心,才終於有人說出這句話。
來自他的朋友,同時也是競爭對手。讓他不要捨棄劍,讓他不要離開賽場,讓他繼續戰鬥下去。有點兒逼人太甚,但是羅曼並不討厭。
他也想繼續戰鬥下去。
羅曼拂開奧古斯特的手,撫平衣領上的皺褶。「喂,别忘了你今天是我的女僕!你命令我?造反啊?」
奧古斯特這會兒才想起他今天的人設。「那我明天再說一遍!」
羅曼忍俊不禁。「當我的競爭對手,你還早得很,只會一招天邊斬就想打赢我,簡直做夢。今天你沒資格對我挑三揀四,只有我命令你的份。給我聽好,奧古斯特,拿上我的劍跟我去樓下練習,但是不准使用天邊斬。」
「為什麽?」
「把天邊斬研究透徹固然很好,但是不走出你的安全區,不去挑戰新的東西,你就永遠無法進步。哪怕隻有一天也好,你也要學習其他的招式。你曾經跟我說過,你做不到一些人能做到的事,但是你做到了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現在,你要做從前的你所做不到的事。」
奧古斯都定定地看著他,表情竟然十分感動。
「那……那我能先換個衣服再去嗎?」他問。
***
當天夜裡,西薩爾結束一天的工作,躺在床上打開手機,一面浏覽最新消息,一面積蓄戰鬥力準備隨時迎戰不期而遇的黑子。一位極光會員新發布的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照片背景是俱樂部附近的街道,一名男扮女裝的少年親昵地挽著一個高大亞裔青年的胳膊,照片下面的文字寫道:「羅馬覆滅,亡國皇帝竟淪為女僕!這到底是歷史的悲哀還是人性的淪喪?」
點讚列表裏,琳賽、勞倫斯和露辛達赫然在列。
雖然這位會員貼心地為照片中兩位當事人打了碼,但僅憑身段西薩爾就能認出兩人的身份。
「小兔崽子你怎麽敢……怎麽敢挽他的手!我都沒這麽挽過!」
只聽「咔嚓」一聲,西薩爾生生捏碎了手機螢幕。
「明天就讓你變虎克船長,奧古斯特!!!」
***
自打羅曼第一次遇見奧古斯特,就覺得這小子特别囂張和中二。比起一般的喜歡異想天開的同齡人,奧古斯特更難能可貴的地方在於,他已經完美融入了自己編造的設定之中,乃至根本感覺不到任何羞恥感。他所在的世界可能與真實世界之間存在著某種隔離罩,讓他無法覺察自己與他人的異常之處。
然而現在,羅曼無法再嘲笑奧古斯特了。
一個拿魔戒銘文劍的人,有什麽資格嘲笑自稱羅馬皇帝的人?
羅曼至今仍記得漢弗萊打電話告訴他,那把收藏用的劍已經打造好的時候他在做什麽——他正在嘲笑奧古斯特,因為這天在極光俱樂部的比試中,奧古斯特又輸給了他。「我看皇帝還是退位實行民主共和制吧。」羅曼無情地說。和西薩爾相處久了,他不自覺地染上了教練的習慣。西薩爾對阿列克斯也是同樣的態度。
接著他的手機響了。奧古斯特如蒙大赦,得到片刻喘熄的機會。他在地闆上攤平自己,像個被沖上沙灘後又遭陽光暴曬的海星。無數路過的人罵他礙事,他卻死活不肯起來。
「羅曼?是我,漢弗萊。你的第二把劍已經做好了,你什麽時候有空來取?」
「我現在在極光俱樂部,等課程結束我就過去!」羅曼按捺住雀躍的心情。如果不是西薩爾正拄著劍,嚴肅地監視著他,像個警惕學生逃課的教務主任,他現在就想悄悄溜走。
「哦!原來你在訓練啊!那就别著急了,今天一天我都在店裡,你任何時候來都行。好好跟著西薩爾學劍,小子,他的課一般人想上都沒機會,你可别浪費了跟他相處的大好時光。」漢弗萊十分通情達理。
「太感謝你了!那我晚一點兒過去行嗎?」
「我說的『任何時候』,其實指的是下午六點之前。」
羅曼:「……」
最終他和壯漢店主說定,一定在「鲸魚骨」休業前到達。接下來的訓練時間他根本無法集中精神,一直心猿意馬地想著他的劍。結果就是奧古斯特難得赢了他一次,還赢得相當漂亮,直接把他的劍打飛了。
西薩爾看不下去了,同意他提前下課,但是下一次要把缺少的時間補回來。羅曼歡呼一聲,手舞足蹈地跑出訓練室。自打他國小畢業,就再也沒因為「下課」二字而這麽興奮過。
羅曼離開極光的時候滿腦子都想著他的劍,並未注意到一個穿黑色連帽衫的人正從俱樂部旁邊的商店櫥窗後殷切地注視著他,悄悄記下了他的車牌號,然後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
***
到達鲸魚骨的時候已是薄暮時分。因為讓漢弗萊久等,羅曼十分過意不去。漢弗萊倒是沒責怪他來遲。
「你在這等一下,我去樓上拿你的劍。」說著漢弗萊掀起店鋪後台的簾子,咚咚咚地上了樓。羅曼無聊地倚在櫃台上打量店中貨物。這店鋪門可羅雀,也不知道漢弗萊能不能靠店鋪的收入養家糊口。也許他的有别的經濟來源吧。
恰在此時,店門開了。又一位客人踩著歇業的點登門拜訪。
那客人身材碩長,門口地闆上的那一小方夕晖幾乎被他全遮住了。他身穿無袖黑色T恤和磨得發白的牛仔褲,足登皮靴;一頭濃密的黑髮,下巴上青灰色的胡渣將他本來有些方寬的臉型修飾得恰到好處,使他看起來像個落拓不羁的街頭藝術家。
他進門後沒召喚老闆,也沒搭理除他之外的唯一一位客人,而是自顧自地欣賞起貨架上的諸多古董來。他一會兒拿起發條鐘,一會兒又對黃銅望遠鏡産生了興趣。但他的關注從不在某件東西上持續過久,只是走馬觀花地隨便看看。
隨著他慢慢接近櫃台,羅曼終於完全看清了他的面孔。那是張年輕但飽經風霜的臉,深邃的眸子充滿野性,卻又過於冷峻,既引人矚目,又無形地拒人於千里之外。
最重要的是——羅曼覺得這人有點眼熟。
是以前擊劍圈子裡的人嗎?記者?裁判?解說員?俱樂部的業餘愛好者?好像都不對。羅曼應該在不久之前才見過他。而且這男人不僅面熟,還很肖似另一個羅曼的熟人。
男人拿起一根裝飾著五彩繽紛羽毛的印第安風格短杖,在手中掂了掂,像揮劍似地挽了兩個劍花,接著就對它失去了興趣,讓它回貨架上吃灰去了。
一個不經意間的小動作,卻成功喚醒了羅曼大腦中某段沉睡的記憶。
這個揮劍的動作他認得。因為太具個人特色,乃至任何稍有眼力的人都不可能忘記。
羅曼終於想起男人是誰了。
愛德華.布萊克森,極光俱樂部老闆老布萊克森先生的孫子,曾和西薩爾一起錄製過兵擊教學影片。在影片裡,他和西薩爾都還是青蔥少年,一轉眼,西薩爾成了成熟而魅力十足的男人,愛德華.布萊克森也長大了,面容更加酷肖其祖父。
——等等,愛德華.布萊克森不是已經……過世了嗎?那這個男人是誰?活見鬼了?
愛德華從櫃台前經過,無視了瞠目結舌的羅曼,走向店鋪另一側的貨架。
羅曼用力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沒老眼昏花。這人絕對就是愛德華,否則羅曼願吃十把招架匕首。為什麽他無視了自己?鬼魂看不見活人嗎?
漢弗萊從店鋪後的私人房間中鑽出來,拿著一柄紅布包裹的長條形物體。他對店裡四處轉悠的愛德華.布萊克森視而不見,笑容滿面地拆開紅布,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柄裹著黑色皮革劍鞘的長劍。
「在那之前,漢弗萊,你不覺得……」羅曼拼命對壯漢擠眼睛,希望他注意到店裏發生了不同尋常的靈異現象。
「你眼睛不舒服嗎?」
「不是啦!」羅曼表情扭曲,可還得盡可能壓低聲音。他對漢弗萊耳語道:「那邊那個男的,你能看見他嗎?」
漢弗萊瞄了一眼愛德華,後者正在欣賞一件非洲部落面具。「怎麽?你想約他?呃,雖然偷嘗禁果很刺激,但奉勸你别冒這個險,西薩爾生氣起來很恐怖的。」
「你果然看得見他!」羅曼決定待會再打聽西薩爾為何要生他的氣。
「難道我不應該看見?」
「不是!漢弗萊,你知不知道,他應該已經……」
「死了」兩個字尚未說出口,那個「應該已經死了」的男人便無聲地移動到羅曼背後,沉聲問:「你們在談論我?」
「噫!」羅曼抱著他的大寶貝往漢弗萊身邊靠了靠,「你、你别過來,咱們有話好說,你有什麽未了的心願我替你完成就是了,千萬别傷害我們……」
男人揚了揚眉毛:「你什麽意思?」
羅曼吞了口口水:「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應該有人教教你『禮貌』怎麽寫,小子。」
男人欺近一步,低下頭死死盯住羅曼,那雙和布萊克森先生一模一樣的鷹隼一樣的眸子在羅曼身上逡巡,似乎正在考量他哪個部位最脆弱最容易進攻。
「等等,我認識你。」男人說,「你是那個搞擊劍的對吧?」
羅曼從沒對自己小有名聲而感到如此絕望。
「誰告訴你我死了?」男人像狼一般咧開嘴,露出尖尖的犬齒,「是不是西薩爾?他跟你說我死了?他就這麽盼著我死?」
羅曼仔細回想了一下那天他和西薩爾的對話。
「你以後别隨便在俱樂部裏提愛德華.布萊克森這個名字。」
「是布萊克森先生的孫子。就因為他是,你才最好不要提。布萊克森先生會傷心的。」
西薩爾從頭到尾一個字也沒提愛德華.布萊克森已經死了,是羅曼自顧自地誤解了他的意思,認為影片中的年輕人英年早逝了。如今再想想,完全可能是别的原因讓「愛德華.布萊克森」這個名字成為極光俱樂部的禁忌,比如祖孫不和之類的。英國的老派紳士經常把不討喜的繼承人踢出遺囑名單,假裝自己從來沒有過這麽個後代。沒准布萊克森祖孫也是如此。
當然,一切都是羅曼的妄自揣度,在得到確切證據之前,還是將這個離奇的猜測掃進記憶的垃圾桶吧。同樣的錯誤羅曼不會犯第二次了。
「對不起,是我搞錯了……」羅曼擠出一絲微笑,「不關西薩爾的事,他沒說你死了,是我誤解了。看見你平安無恙我别提有多高興。」
愛德華.布萊克森那刀鋒般的唇角浮起一絲冷笑。「别替他說好話了,他有多不待見我我還不清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