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語文課結束後,全班躁動不安。
下午最後一堂課已經上完,只要班主任再來晃一圈,大家就能開開心心地回家了。
今天是禮拜六,明天有一整天的假,同學們難免興奮了一點,回家的念頭是如此强烈,以至於大家紛紛收拾起了書包。
然而沒過多久,班主任就過來宣布了一個噩耗。
「下個禮拜一,要舉行高三年級家長會,時間定在下午六點,」何老師道,「這次家長會相當於一次高考動員大會,對各位同學來說非常重要,所以啊,你們的家長務必參加,不能缺席。」
他站在講臺上,直言不諱道:「我醜話說在前頭,要是有誰的家長沒辦法來,又不和我打招呼,那麽禮拜一過後,這些同學就不用來上課了。」
這次高三月考,班上同學的成績普遍不太理想,於是今天放學之後,大家的心情都比較低落。
傍晚時分,傾頽的夕陽灑下漫天的紅光。
學校門口停滿了私家車,將整條長街變成了單行道,夏林希推著自行車走出門外,低頭看了看表,差不多六點了。
耳畔充斥著汽車鳴笛,她穿著寬鬆的校服,騎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飛馳在回家的路上,疾風從袖口掠過,鑽進衣服的後方——她覺得背後很可能鼓起來一塊。
天氣依然炎熱,遠方却有火燒雲的盛景,連綿的雲絮被霞光染紅,交織成波瀾壯闊的紋理。
那些鱗次櫛比的居民樓房,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厦,光影璀璨的霓虹燈,都好像被籠罩在巨大的穹幕之下,充當渾然不同的背景板。
穹幕下沒有粉墨登場的小生,只有來來往往的行人,各自爲生活勞累奔波。
直到天色變暗,夜幕降臨,居民樓裡亮起燈火,回到家的人放下皮包,脫掉鞋子,想起白天遭的那些罪,似乎也不值一提了。
夏林希的媽媽正是以這樣一種狀態,坐在沙發上等著她的女兒回來。
她打開電視,隨手翻著報紙,一邊看時事新聞,一邊記下股票指數。厨房裡有人忙前忙後,爆炒青椒牛柳,油烟穿過房門,路過走廊,一路飄進了客廳。
她被嗆了一下,低頭咳嗽。
夏林希剛好在這個時候回家,她站在玄關處換鞋,背著偌大的書包,也跟著打了一個噴嚏。
媽媽立刻站起來,走到厨房門口:「你開油烟機了嗎,味道有點大了。」
夏林希的爸爸拿著鍋鏟,一邊炒菜一邊回話:「這不開著了麽,馬上就炒完了!」
他做菜很利落,裝盤更利落,大約五分鐘以後,桌上擺了三菜一湯。
凉拌黃瓜,素炒西蘭花,爆炒青椒牛柳,和一盆豆腐鯽魚湯。
米飯也是金銀飯,大米小米混在一起煮,據說更有營養,很適合用腦過度的學生。
夏林希捧著碗,剛盛完一碗飯,又拿勺子去盛湯,她媽媽筷子一停,開口道:「別吃湯泡飯,再去拿個碗,湯泡飯傷胃。」
「孩子願意吃啥你就讓她吃吧,」夏林希爸爸說,「我把鯽魚都煮爛了,加了不少醋,也不會被魚刺卡著。」
夏林希的媽媽沒有說話,她放下筷子站起來,走到厨房拿了一個碗。
坐回原位之後,她用這個碗給女兒盛湯。
餐廳懸挂著一盞水晶吊燈,那光色倒映在魚湯上,似乎有粼粼的波紋,夏林希低頭喝了兩口,忽然想起有正事,於是說道:「下個禮拜一的傍晚六點,有一場家長會。」
「禮拜一傍晚六點?」她的爸爸說,「正好我有空,我去參加。」
夏林希一邊扒飯,一邊答了一聲好。
夏媽媽給女兒夾了一筷子的菜,接著問了一句:「你們班上是不是有一個叫張懷武的男生?」
「他的座位在我後面,」夏林希答道,「他的年紀比我們都小,好像跳了兩級。」
湯碗見底,露出雪白的魚肉,夏媽媽又忙著給女兒盛湯:「我們公司新來了一個司機老張,他的兒子叫張懷武,也在江明一中上學。今天聽他談到兒子,一問,果然和你在一個班。」
夏林希爸爸問:「那孩子成績怎麽樣?」
媽媽回答:「和我們小希比,肯定是比不了。」
「那還跳什麽級,」夏林希爸爸說,「不如老老實實念下來。」
夏林希用筷子挑魚刺,把魚肉拌進了飯裡,她媽媽見狀,又夾了兩塊西蘭花:「你別光吃肉不吃菜。」
夏林希只好先吃西蘭花,再吃魚肉牛肉,所謂先苦後甜,莫過於此。
她的媽媽也接著說:「那個張懷武成績不行,你別和他走得太近,高三最後一年了,你好好保持,爭取進清華。」
夏林希點頭,沒再說話。
晚飯後,她提著書包走進了房間,打開臥室的壁燈,在柔軟的單人床上躺了一會。
沒過多久,客廳傳來壓抑的爭吵聲。
先是她的爸爸說:「孩子上高中以來,哪次家長會不是我去的,她現在已經高三了,你有空露個臉行麽,林總?」
林總兩個字,像是一種嘲諷。
夏林希的父親姓夏,母親姓林,她名字裡那個希字,代表父母的希望。
不過她本人幷不這麽想。假如沒有她,父母應該很早就會離婚,各自過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互相捆綁和指責,在每個來之不易的休息日大吵一架。
「下個禮拜有客戶,我們又要談單子,」夏林希的媽媽開口道,「你參加她的家長會,我負擔她的學費,互不干擾可以嗎?」
夏林希爸爸沉默片刻,答非所問道:「我們廠子裡也不清閒,但是大家知道我女兒高三,凡事都會行個方便。」
「所以你們工廠發給你的錢,堵得上家裡的開銷嗎?」
「我和你討論孩子的教育,你和我計較什麽薪水!」
「你的薪水不够養活我們一家,這是事實,你聽不慣也要聽。我很忙,顧不上家裡的事,你有時間多分擔一點,能有多難?你一個快五十歲的人了,受不了這個委屈?」
「我一個大老爺們,成天在家打掃衛生洗衣做飯,如果不是因爲孩子高考,我犯得著犧牲這麽大?」
「那你出去掙錢啊,我攔著你了?」
「行行行你厲害,我不跟你吵,我出門散心。」
對話戛然而止,客廳變得安靜。
夏林希的家很大,一百八十個平方,坐落在江明市最好的地段,整個小區安保森嚴,閒雜人等很難入內。
自從小區落成後,戶主的口碑一直很好。
這樣一套房子,單靠父親的工資是掙不到的。
無論首付還是按揭,都是夏林希母親掏的錢。她早年辭去了體制內的工作,投身商場如魚得水,也做過一些風險投資,在業內小有名氣。
他們家有兩輛車,一輛江南奧拓,一輛奔馳E級,充分體現了夫妻之間的收入差距。
都說夫妻應該性格互補,但夏林希的父母不是互補,他們是性格相斥,雖然不至於動手打一架,却也無法在瑣事上談攏。
人人都嚮往相濡以沫,不過只有童話裡才有無憂無慮的婚後生活,幷非所有人都能找到靈魂伴侶,大多數人都在日復一日地不斷磨合。
所以如果一個人能過得很好,爲什麽還要費盡心機尋找另一半?
夏林希以她不到十八歲的年齡,思考一件到了八十歲都不一定懂的事情。
但她很快反應過來這種憑空跳出的胡思亂想只會浪費她的時間,她應該把時間花在更有意義的項目上——比如學習。
倒不是因爲學習能收穫什麽樂趣,而是因爲完全沉浸其中時就能徹底隔絕外界,構建出屬自己的王國和疆域,有點像吸毒上癮,也不會由於虛度光陰而産生愧疚自責的心理,幾乎是一種最簡單的緩解壓力的方法。
學習使人平靜,這是夏林希信奉的準則之一。
她就這麽平靜了兩個小時,寫完一整套的理綜試卷,正準備對著答案訂正,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片刻後,門開了,夏林希的媽媽端著果盤走進來:「累不累?休息一會吧。」
夏林希扭頭,接過果盤:「謝謝媽媽。」
「你爸爸今晚有事,遲點回家,」她的媽媽說,「明天一早我們開會,會議結束以後,我去一趟家政市場,給你找一個保姆。」
夏林希問:「不和爸爸商量麽?」
「這事和他沒關係,」媽媽答道,「高三學習這麽緊張,你沒人照顧怎麽行?」
空調溫度開得很低,夏林希低頭啃蘋果,她媽媽又拿了一件衣服,然後披在她的身上:「現在是關鍵時刻,你什麽都不用想,只要好好學習就行。」
只要好好學習就行。
人生的目標從來沒有這麽簡單過。
夏林希媽媽離開房間時,特意給女兒關上了房門,這一刻是夜裡十點整,走廊的壁燈依然亮著,色澤偏暖,光暈柔和,像是在等一個人。
淩晨一點,夏林希的老爸依然沒有回家。
她的媽媽明顯著急了,電話打出去七八個,其中每一個都是占綫,夏林希用自己的手機給她老爸發短信,然而短信和電話沒什麽差別,無一例外地石沉大海。
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有人重重敲門,房門開了一半,就飄進來一股酒氣。
夏林希她老爸喝得爛醉如泥。
他這一晚提著幾瓶二鍋頭去了廠子裡,拽著幾個上夜班的小夥子,喝了一整晚的悶酒。
其中一個熱心青年將他送回了家,好在小區保安認識夏林希她爸,否則真不一定能進的來。
那青年大概二十歲出頭,身形偏瘦,皮膚黝黑,說話時帶一點本省農村口音。
他穿著一條破舊的牛仔褲,頭髮有幾縷挑染成了紅色,身上的白背心被汗水染黃。
由於正門大開,客廳吹出來一陣空調冷風,他打了一個噴嚏,然後開口說:「我叫方强,和老夏在一個廠子裡,他們叫我把老夏送回家,我就送了。」
作爲報答,夏林希的母親送了方强兩條烟。
烟是中華烟,兩條售價一千三。方强拿到手的下一秒,就把烟盒拆了,他從褲兜裡摸出打火機,點了一支笑呵呵道:「謝謝嫂子,正好烟癮犯了。」
夏林希站在她媽媽的身後,抬手去扶她爸爸,老夏醉得不輕,嘴裡還在念叨著:「都叫你林總、林總……怎麽沒人叫我夏總啊?」
「天快亮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林總對著方强說道,「等明天老夏醒了酒,我再讓他好好感謝你。」
方强揮了揮手,站在門外道:「嫂子太客氣了,都是一個廠裡的,說啥感謝不感謝啊?」
他把烟灰抖在地上:「嫂子再見,我先走了,有空帶小夏來我們廠裡玩。」
夏林希挑眉,忽然明白那一聲「小夏」指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