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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火月(九月)四日,22∶27。
那是一場激鬥。
蟲族女僕終於像斷線人偶般倒地。
伊維爾艾的魔力少了大半,消耗品幾乎都見底了。若只考慮得失問題的話,這次戰鬥可是賠慘了。
「贏了呢。」渾身是傷的格格蘭氣喘吁吁地宣佈勝利。
雖然回覆用的道具一個都不剩了,不過她的體力損失並不如外觀傷勢來得嚴重。
「給她最後一擊。」
「說得對。」伊維爾艾也贊成緹亞的提議。
蟲族女僕雖然奄奄一息,但還沒死。她還在發出嘰嘰的叫聲,就是最好的證據。
趁現在奪走了她的戰鬥力,毫不猶豫地奪去她的性命才比較安全。
緹亞持劍踏出一步,身體卻突然僵住。伊維爾艾還沒問她怎麼了,就知道她僵住的理由。
「請各位就此罷手吧。」
難以置信的是,不知什麼時候,蟲族女僕前面站了一個男人擋著她。
那人穿著在這附近地區從未看過的奇特服裝。伊維爾艾所知,那是南方穿著的一種服裝,稱作西裝。
男人臉上戴著面具,看不到本來的長相。
不過,他不可能是人類。因為男人的腰上露出了條尾巴。
「喂,是伊維爾艾的親戚嗎?」
少說傻話了。伊維爾艾想這樣回答,但說不出話來。
她感覺全身像被雷打到。她看了看右手,只見整隻手滿是汗水。
「——你還好嗎?接下來由我代為處理就好,你先回去休息吧。」
男人絲毫不把握著武器準備應戰的蒼薔薇一行人放在眼裡,語氣溫柔地對蟲族女僕說話。那副模樣雖然是敵人,但仍然足以讓人產生好感。
不過,伊維爾艾不這麼想。
從頭頂到腳尖的懼意始終不肯消失,伊維爾艾的求生本能受到刺激。
她屏氣凝息,拚命告訴身旁的格格蘭與緹亞:
「……快逃……笨蛋,不要看我。閉嘴聽我說。那個……強得太過了,是怪物中的怪物。不要回頭,鉚足全力逃跑就對了。」
「……那你怎麼辦啊?」格格蘭語氣苦澀地問她。
「別在意。等爭取到時間讓你們都跑遠了,我會立即使用傳送魔法逃走。」
不知道是怎麼辦到的,照理來說應該身受重傷而無法動彈的女僕,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她看起來不像是使用了治癒魔法,也沒看見她喝下了什麼。只見從某處飛來一隻蟲貼在她背後,下一刻女僕飛上夜空,她留下嘰嘰的叫聲後就遠遠地飛去了。
雖然眼睜睜看著敵人逃走,但伊維爾艾管不了那麼多,她無法將視線從眼前男人的身上移開。另外兩人也跟她一樣,滿頭大汗,像是僵住了般動彈不得。
目送女僕離去後,男人重新轉向伊維爾艾她們。
伊維爾艾活了兩百五十年以上,見過形形色色的強者。但眼前的男人對她們發出的靈氣卻獨具一格。
不,這種醜惡到令人作嘔的惡意,根本沒人能與之比擬。
作為強者的等級大概是白金龍王級吧。
由於實在太過強大,她無法正確判斷。
「讓各位久等了。那麼,時間也有限,就馬上開始吧。」
「快逃啊!」伊維爾艾發出的聲音已經是慘叫了。
兩人像被電到般轉過身去,她們對於捨棄同伴不可能沒有罪惡感。就是因為有,所以伊維爾艾叫她們逃時,她們才沒有立即選擇撤退。
她們抱持的是信賴。相信伊維爾艾會有辦法,或是伊維爾艾能設法逃脫。
然而這種想法立刻就被推翻了。
「首先,才剛相遇就要分離,未免太傷心了,所以請容我阻止您進行傳送。‘次元封鎖’。分離時總該說兩句辭別的話,這樣無論是從禮儀或感情而論都比較可喜,對吧?」
一部分超高階惡魔或天使等才能使用的特殊技能,阻止了附近一帶傳送魔法的發動。
這下伊維爾艾就失去了撤退手段。
不過這不是什麼問題,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最後留在這裡的人——負責殿後的人不可能活著回去。
「要死得照順序來。年輕人活下去,活得久的人先死。這才是正確的吧。」
向逐漸遠去的氣息告別,活了兩百五十年以上的女人挺身挑戰站在眼前的敵人,即使毫無勝算。
「那麼,您先請吧。不過如果您什麼都不做,那就由我先出手了。」
不同於溫和的語氣,爆發的壓倒性殺意讓人驚駭。
伊維爾艾動用全身的意志力,驅散邪惡的氣息。
(我是伊維爾艾,是受人傳誦的女人。不管敵人有多強大——我都得戰鬥!)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由我先攻!看招吧!‘魔法最強化·結晶散彈’!」
這一招是她特別中意的魔法。
比拳頭稍小一點的水晶散彈飛散開來。前端部分尖銳的水晶碎片,本來應該在近身戰當中打進敵人身上以增加威力,但她不太敢接近眼前的惡魔。
明明做好了覺悟卻又畏縮不前,伊維爾艾不禁自嘲,但對手的力量還是未知數,當然應該慎重應戰。
假面惡魔像是迎客般張開雙臂,水晶彈雨打了他一身——不,在那之前,魔法先消失了。彷彿原本就不存在似的,消失得十分突然。
(只有一部分種族才擁有的魔法無效化能力?敵我實力差距竟這麼大!)
實力差距越大,魔法就越容易失效。
無視下錯第一步棋的伊維爾艾,男人的手優雅地橫向一閃,那動作簡直有如樂團指揮。
「地獄火牆。」
自後方撞上背部的熱浪,讓伊維爾艾不敢置信,急忙轉頭一看。
只聽得「轟」的一聲,彷彿夜晚本身燃燒起來,不屬於自然現象的黑色火焰憑空冒出。
正在逃跑的格格蘭與緹亞被黑色火焰包圍,像人偶一樣舞動四肢,然後像垃圾一樣倒在地上。
當火焰如幻象般消失後,兩人依然動也不動。
伊維爾艾壓抑住想趕到她們身邊的心情。
雖然難以置信,但也只能信了。
伊維爾艾知道那是致命傷。
不過才一記攻擊,兩個與自己同甘共苦的夥伴就這樣喪命了。
她咬緊牙關忍住慘叫。
「原本是想燒個半死就好,想不到她們比我預料的還弱,竟然連那點程度的火也承受不了。我衷心表示哀悼。」
男人彷彿打從心底感到遺憾似的,深深低頭致意。
那種假惺惺的態度,讓伊維爾艾再也無法壓抑情感。
他無視於站在前面的伊維爾艾——攻擊自己的對手,卻攻擊後面的兩人,理由是什麼?
當然是因為她們逃跑了。
但是,還有一個更大的理由。
伊維爾艾十分明白敵我的實力差距,因此很清楚自己根本沒被視作威脅。
然而實際上卻比她想得更糟 ——對方根本沒把自己當成敵人。
眼前的人不會逃走,那就先宰了逃走的人。
他大概只是這種想法吧。
「不容易呢,下手還得留下半條命。又不能拿您當標準……為什麼實力差這麼多還要組隊呢?要不是這樣的話,我也能算得再准一點。」
「——你沒有資格!這樣說!嗚哇啊啊啊啊咧啊啊!」她發出的不是慘叫,而是怒吼。
伊維爾艾發出充滿憎惡的吼叫,拔腿狂奔。
不,說是她以魔法力量滑翔比較正確。
她將魔力灌注在拳頭上,準備施展難以無效化或抵抗的接觸魔法。
惡魔揚起拳頭準備迎擊。
「惡魔諸相·豪魔巨臂。」
惡魔的手臂膨脹了好幾倍以上,變得更長的手臂碰到了地面。那並非吸滿空氣的鼓脹,而是筋骨結實的凶器。
面對讓人望之卻步的凶器,伊維爾艾一瞬間畏縮了,但她做好覺悟,決定躲過那隻手臂攻擊敵人。
巨大的手臂逼近衝過去的伊維爾艾。那手臂的動作比想像中快得太多,簡直有如巨大牆壁佔據了整片視野。
伊維爾艾立刻判斷這招難以閃避,她發動了防禦魔法。
「損傷轉移。」
她的視野變得一片黑暗,同時感受到一陣衝擊。她被狠狠彈飛出去,不停地咕嚕咕嚕地轉動,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
她被砸在石板地上,衝擊力造成身體像球一樣飄起。然後她再一次被砸在地上,伴隨著沙沙聲一路滑行。
然而——她沒受傷。
伊維爾艾利用「飛行」以不合常理的動作起身。
沒有受傷。
不過若不是她使用了能將受到的肉體損傷轉換為魔力損傷的魔法,恐怕早已奄奄一息了。
「魔法抵抗突破最強化·水晶匕首。」
她製造出比一般匕首更巨大的水晶匕首,射出。
這招造成的是純粹的物理損傷,不容易無效化,而且加了特殊技能而更容易突破防禦。
惡魔躲都不躲,直接用身體擋下。
雖然是損傷提升到最大的魔法,但對於惡魔好像毫無效果。
「……連附加了防禦突破的魔法都不能造成半點傷害?超越想像的高階惡魔,不,恐怕甚至超越了魔神!難道是魔神王嗎!」
並不是只要名字加上個王就一定強,不過種族當中較強的存在通常都會自稱「王」或「王族」,這是世間的常識。
基本上只有人類種族才會能力弱還能自稱為王。
「惡魔諸相·銳利斷爪。」
惡魔的指甲伸長到超過八十釐米。
伊維爾艾感覺到那指甲銳利得能切斷任何物體。
(帶著那兩人的遺體逃跑是不可能的。就算其他人來了,對付這傢伙也只會礙手礙腳。至少我得換個戰場,讓另外兩人容易發現屍體。)
伊維爾艾抬起了嘴角。
最糟的狀況是能使用復活魔法的拉裘絲跟這個惡魔碰上,只有這點她必須避免。
「我要上了!」
就在伊維爾艾正要挑戰難關的瞬間——某個物體發出轟然巨響,掉落在兩人之間。
承受不住那個重量,石板地產生裂痕,塵土飛揚。
出現在那裡的,是因為降落衝擊而蹲在地上的一名戰士。漆黑鎧甲反射著月亮的靜謐光輝,點綴著絕妙的美感。
以夜空為背景,鮮紅披風宛如火焰燃燒般飄揚。
黑暗戰士兩手各穩穩握著一把超乎尋常的巨劍,散放著斷罪之光。
他慢慢站了起來,那身影真是高。以身高來說的話,應該跟那個惡魔差不多。
然而,就像惡魔面對神聖光芒時縮起身子,伊維爾艾從目睹黑暗戰士身影的強大惡魔身上,發現了恐懼之色,就像看見了無法置信的事物。
伊維爾艾在寂靜之中,聽見了吞口水的聲音,聲音來自那個惡魔。
就連伊維爾艾覺得實力深不可測的惡魔,面對這位魁梧的戰士,竟也大氣不敢喘一個。
她聽見一個劃破黑夜般的冰冷聲音。
「那麼……哪個才是我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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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過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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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間體現了「絢爛豪華」這個字眼的房間。
鋪在地上的鮮紅地毯相當柔軟,讓人產生小腿以下都陷在其中的錯覺。放在室內的雙人長椅以高級天然木材製成,雕刻著精緻的法國洛可可式樣圖案。
椅面鋪著黑色真皮,發出特有的光澤。
長椅上,一名男性伸出那雙修長的腿,深深靠進椅背。
眉清目秀。
如果有一幅完美描繪出他外貌的肖像畫,人們想必會如此評論他吧。
金發反射著周圍點亮的魔法燈光,彷彿浮現出繁星的光輝。眼角細長的濃紫瞳眸有如紫水晶,看見的人都將為之著迷。
然而實際上親眼見到他的人,在讚歎眉清目秀的五官之前,恐怕會先產生不同的印象。
與他的容貌無關,一旦親身感受到他身上所散發的氣質,那種與生俱來的王者風範,不管是誰都會產生唯一一種第一印象。
那就是「支配者」。
他就是吉克尼夫·倫·法洛德·艾爾·尼克斯,年僅二十二歲就貴為巴哈斯帝國的現任皇帝,被譽為歷代最賢明的皇帝。貴族對他望而生畏,臣民則對他懷抱著最高敬意,而他也因為肅清了眾多貴族而享有鮮血皇帝之名,受到鄰近諸國的畏懼。
室內除了吉克尼夫之外,還有四名男性隨從,不過他們全都立正不動,簡直跟雕像一樣沒有動作。
吉克尼夫將目光從看了一會兒的幾張紙上挪開,視線固定在半空中。就好像那裡有塊黑板,他正在把想法寫在上面。
不久,吉克尼夫鼻子哼了一聲。這聲鼻息既像嘲笑,也像是起了興趣。
王國的內線帶來的情報,值得讓吉克尼夫顯出這種態度。
這時——
沒經過敲門,門就開了。
失禮至極的態度,讓隨從們一齊沉下腰,以帶有敵意的目光望向門口。不過,隨從們一看到走進房間的人是誰,立刻解除了警戒,回覆成原本的姿勢。
走進來的是位老人,一把白鬍子差不多有自己身高的一半長。頭髮雖然也跟雪一樣白,不過並沒有變得稀疏。
活過的歲數化為皺紋顯現在臉上,銳利眼瞳中暗藏明確的睿智光輝。脖子上掛著無數顆小水晶球串成的項鏈,乾枯的手指戴著好幾枚樸實無華的戒指。身上的純白長袍鬆鬆垮垮,以非常柔軟的布料製成。那人的模樣,就像一無所知的人聽到魔法吟唱者時最初浮現的印象。
「——事情麻煩了。」
慢慢走進房間的老人開口第一句,就用不符合外貌,還有點年輕的聲音吐出了這種台詞。
吉克尼夫只動了動眼球,移動興味盎然的視線。
「怎麼了,老爺子?」
「我調查過了,但要發現他是不可能的。」
「所以簡單來說是什麼意思?」
「陛下,魔法也是這個世界的原理之一。學習知識——」
「哎,知道了,知道了。」吉克尼夫興趣索然地揮揮一隻手。
「你說教起來沒完沒了。先別管那些,講重點吧。」
「……如果安茲·烏爾·恭這號人物真的存在的話,那麼他必定擁有相當強力的魔法道具,或是以自己的力量防止他人探測,照我推測,他很可能會使用與我同等,或是比我更高階的魔法。」
除了皇帝與老人之外,室內產生了緊張氣氛。
老人說此人能與帝國歷史上最高階的魔法吟唱者,又是首席宮廷魔法師、赫赫有名的大賢者「三重魔法吟唱者」弗魯達·帕拉戴恩匹敵,其他人都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原來如此啊。所以你看起來才這麼高興嗎,老爺子?」
「當然了。這兩百年來,我從未遇見與我同等,或是擁有比我更強力量的魔力系魔法吟唱者。」
「兩百年前遇到過嗎?」皇帝受到好奇心驅使而提出問題,首席宮廷魔法師開始追憶往事。
「這個嘛。我就只見過一個,那就是童話故事裡的十三英雄中的一人,亡靈師利古裡多·貝爾茲·高蘭。哎,不過十三英雄中的其他魔法吟唱者應該也都很優秀吧。」
「那麼現在有比老爺子更優秀的魔力系魔法吟唱者嗎?」
弗魯達的目光徬徨著,彷彿望向遠方。
「這就難說了……我想我現在已經到達了比她(高蘭)高出許多的境界,不過……我也無法確定。因為魔法的術理,並不能單純地決定孰優孰劣。」
他慢慢捋著長鬍子,嘴上謙遜,其中的語氣卻流露著自信,然後他揚起一邊眉毛。
「只希望那位安茲·烏爾·恭會是比我更優秀的人物。」
吉克尼夫露出得意的笑容,從散落在長椅上的幾張紙中挑出一張,拿到弗魯達面前。
弗魯達雖顯得訝異,但還是接過了紙張,目光掃過上面的內容。
「哦。」這就是他的感想。
只不過,弗魯達賢者般穩重的表情產生了大幅變化,他眼中亮起了熾熱的火光,看起來有如飢餓的野獸。
「原來如此,這就是陛下讓我打探的安茲·烏爾·恭的所作所為啊。太令人感興趣了。兩個人對付疑似教國的幾十名特殊部隊……唔唔。真希望能與這位人士當面暢談一番魔法學問呢。」
紙上記載了在王國,葛傑夫·史托羅諾夫於國王面前述說的內容,連記錄者的個人感想也寫在上面。
「那麼陛下,是否派遣了什麼人到這個村子?」
「我沒做到那個地步。派人過去會引人注意。」
「派我的徒弟……不,如果這份書信的內容屬實,最好能跟對方建立起友好關係呢。」
「正是如此,老爺子。若是個駕馭得住的強者,我可是很想讓他來帝國。」
「我認為這樣非常好。為了窺探魔法的深淵,需要各種領域的智者……如果能遇到獨闢蹊徑的人,那就再好不過了。」他的語氣中帶著渴望。
吉克尼夫知道弗魯達懷著何種夢想。
弗魯達想窺探魔法的深淵。為此,他想向走在自己前方的人求教。後進之人只要沿著某人——大多數的場合都是弗魯達——開拓的蹊徑前進即可。他們走在最有效率的路徑上,借此徹底培育自己的才能。
然而孤身走在最前方的弗魯達卻沒這個福分。他都是自己暗中摸索,因此成長過程中充滿了徒勞。如果他能省去這些徒勞,讓才能徹底提高的話,想必已成為更強大的魔法吟唱者了。
因為弗魯達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很想見到能引導自己的人物。
才能也是有限的,他不想再浪費更多了。
弗魯達培育徒弟,也是希望能出現超越自己的人物,帶領自己繼續發展。只可惜這心願至今尚未實現,就只有這件事吉克尼夫也無可奈何。
所以他講了另一個話題。
「還有,我也想蒐集關於出現在耶·蘭提爾的精鋼級冒險者的情報。你能幫助我嗎?」
「當然了,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