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裡一片詭異的靜謐。
想「友好交流」一下幻境裡的恩怨,碰不到人;想商討一下關於秘境的對策,無從下手。這種情況下,總不好拉家常,無話可說,乾脆就不說了。
故而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都沒吭聲。
這時,藍素心沉吟少時,率先道:「九重塔似乎並不希望我等互相干擾,看起來像是某種挑選儀式。」
破軍怒氣在胸,故意唱反調:「挑什麼,救世主嗎?」
藍素心看他一眼,沒吭聲。
殷渺渺眼波流轉,暗道:指不定確實如此。沖霄宗有無策峰的預言,萬水閣難道沒有相應的預言者嗎?興許,在之前會議上自己提過九重塔後,藍素心已然有了些許想頭,這才在幻境裡嘔心瀝血,拚命促成一統。
「那挑什麼挑,就你好了。」破軍挑釁道,「不管是我,還是沖霄宗的小姑娘,都被你壓得抬不起頭來。是不是啊?」
藍素心淡淡道:「你若是想挑撥離間,那便找錯了人。」撂下句話,也不等他反應,視線巡過在場的人,「我看九重塔自有安排,不必我等爭出個高下來了。」
此言在理。
原先大家以為九重塔既分九重,便該是闖關模式——誰能通過考驗,到達頂層,誰就能得最大的好處,因此暗中摩拳擦掌,準備一有機會就減少幾個競爭對手。
然而渾然不是如此。
最初,眾人集體進入過去,卻無法力在身,哪怕以妖王的力量,也很難傷到元嬰的肉身。而場景裡的野獸古人,當場留了些痕跡,回到塔中後就消失無蹤,分明也不可能是什麼淘汰機制。
等入了幻境,有人早死,有人晚死,死後照樣都回到了這裡,亦無剩者為王的徵兆。這會兒更是直接給人套了層防護的光,阻止人們交手。
九重塔的意思非常明確了:不要搞花招,服從安排。
「這光大了些。」殷渺渺看到貼在體表的白光慢慢膨脹開來,撐出了一個熟悉的橢圓形光罩。
滴答。
更漏聲響起。
不知誰嘴快說了句:「不會還要來一次吧?」
沒錯,就是這樣。
倒計時結束,光罩破裂。
熟悉的下沉感,熟悉的羊水溫度。
新的幻境,開始了。
*
第一次進幻境,大家沒有經驗,後又被抹了記憶,兩眼一抹黑,也就順著性子來了。但塔裡破軍與藍素心的一番爭辯,叫許多人心裡都琢磨開了。
秘境裡的幻境,主要有三大作用:考驗心性,測試能力,體悟道法。
怎麼想,都覺得藍素心的挑選之說很有道理。
那還等什麼,抓緊機會表現自己啊。
很巧,這次的故事背景,比上一回更有一展身手的空間。
這是一個由妖靈主宰的世界,分為「妖」和「靈」兩大陣營。不過,這個妖靈與十四洲的妖靈並不完全吻合。
在十四洲,「妖」指的是會害人的東西,「靈」指的是溫和無害,甚至對人有益的東西。通常來說,獸類比較兇猛,有傷人之力,故謂之「妖獸」,植物通常不會主動傷害人類,還會提供果實果腹,故謂之「靈植」。
簡而言之,是妖是靈,劃分的標準是於人有益還是有害。妖獸被人類收服,沒有危險性了,就被叫做「靈寵」,而植物比較兇悍,喜歡捕食肉食,就被叫做「妖植」。
但在幻境中,妖靈的劃分與人無關,乃是客觀的存在。
動物成精,叫妖,植物成精,叫靈。
妖國和靈國,是世代血仇的兩大勢力。蓋因植物吸取天地精華,自然生長,本是最清凈不過的。然則妖獸不然,食肉的妖獸吃食草的,食草的要吃植物,硬是把靈植變成了食譜的最底層。
這還得了?雙方幹了不知多少年的架,結的是解不開的血仇。
等等,興許有人要問,人呢?
且安心,人類當然存在,乃是妖的一族——人類是雜食動物,也是動物的一種,當然歸屬妖國。不過是妖族中十分弱小的一支。
沒有堅硬的皮膚、沒有尖利的牙齒和爪子,戰鬥力弱。
十個月才能懷一胎,一般一胎一個,幼崽要過十幾年才有戰鬥力。
天冷會凍死,天熱會中暑死,吃腐肉會腹瀉發燒而死。
弱肉強食是妖靈國度的鐵律,嬌弱的人類,自然毫無地位。
投胎來的諸位修士表示,無法接受這個比女尊男卑還要瘋狂的世界。
太荒謬了。
人怎麼能和妖相提並論呢?
還是妖族裡弱唧唧的一族。
無法忍受!
在了解世情的剎那,幾乎所有人修都認定,假如真的存在某個隱秘的考題,那一定是讓人類屹立於萬物之巔,成為世界的主宰。
——當然,妖王那邊都不是這麼想的。他們在了解情況後,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胡靈香的話:「妖族振興的機會來了。」
她又說,我在預言中,看到了妖族的崛起,看到了妖成為主宰,看到我們代替了人類,帶領這個世界走向輝煌。
殷渺渺也想到了這一點,說道:「打敗了妖靈,將人獨立出來,有何意義?這已經是現實裡發生過的事了。」
「那你說怎麼辦?」破軍譏嘲。
殷渺渺平靜地說:「活到長大再說。」
眾人修:「……」
咳,因為人族只是妖的一個部落,數目並不多,分配到的地盤也是個犄角旮旯的偏僻之地。因此,眾人這次的投胎並不像上回那麼分散,而是集中降生在了人族的部落裡。
人類也沒有進化出家庭的概念,和妖獸一樣,以族群為單位生活。新生的幼崽不分父母,被丟到一起統一照顧。
今年人族的出生率比較高,一共有一百來個孩子,其中就包括人修們。他們獲得了行動力後,一下子就和真嬰兒區分了開來,互相對視了幾眼,就是大型認親現場。
可認了親,又有什麼用。
元嬰第一高手,萬水閣的軍師,沖霄宗的閣揆,一樣都是只能喝奶活命的小娃娃罷了。
好不容易苦挨到兩歲,冬天來了,沒炭,只有柴火,冷得人瑟瑟發抖。食物也缺的緊,這會兒沒有農耕,主要食物就是野草、果實和肉類。
更虐的是,隔壁的鄰居是鬣狗。
肉食動物,速度快、耐力強,懂得團體合作,能跟著大型動物背後撿腐肉吃,也能自己捕獵,殺手鐧是掏腸子。
它們最喜歡吃人類的幼崽了!
每到食物緊缺的冬天,它們就會攻擊人族的聚居地,想方設法找到幼崽,拖回老巢去啃。
所以,對於人類尤其是幼兒來說,生活的每一天,都像是《動物世界》,處處充滿了危險。每一天都必須用盡全力,才能活下來。
不是沒有想過,利用知識和工具改善環境。但他們都小,整日被關在山洞裡,接觸的事物有限,想給其他成人出謀劃策,更是不可能。
因為通用語不是依據人類的發聲器官創造的,完全聽不懂,根本沒法交流。可以說,眾人空有一身本事,無從下手。
只能耐著性子修鍊。
動物植物能成精,自然可修鍊。然不再有化為人形一說,眾妖靈皆是本體。要殷渺渺說,很有些《獅子王》的既視感。
修鍊亦不順利。
大家很快發覺,這裡的清濁二氣並未分開,仍然是混沌的狀態。靈植靠吸取日月精華修鍊,妖獸吞噬的就是能量,不分清濁,均無問題。可苦了人修,不管是道修還是魔修,此時都不得不用最基礎的吐納之術,來分離想要的靈氣或魔氣。
唯有兩人沒有這麼做。
一是雲瀲。
他說:「我無有障礙。」
《坐忘訣》的核心是「物我相忘」,即是「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
於其而言,拘泥於形體,在意清濁氣的區分,便依舊為其所束縛。相反,只要與道融通,清就是濁,濁也是清,無須分個清明。
這是出名的難修心法,眾人多少都清楚,並不奇怪。
二是殷渺渺。
她就很奇怪了,是非常典型的法修,用的是純粹無比的靈力。
殷渺渺卻是自有一番道理:「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若是這條路行不通,總得有別的法子。左右試試也不虧,又不是真的改了路子。」
劫命冷冷道:「你對自己倒有信心。」
都是小豆丁,打不了怪,做不了飯,擠擠挨挨窩在破草堆裡,閑著也是閑著。
殷渺渺這回不必被封建禮教所束縛,反而心神愉悅,泰然自若地打嘴仗:「我怕什麼,縱然是敗了,有師哥會保護我,有師弟會養我。不知閣下能有幾個託付的人?」
劫命的臉刷得黑了。
他倒是想站起來揍她一頓,可腹中飢餓,手腳無力,還是省省力氣吧。
外頭傳來陣陣喧囂和慘叫。
洞裡有才出生的小孩,被嚇得哇哇大哭,其他孩子懵懵懂懂,聽見人哭便被這種氣氛感染,跟著大聲哭嚎起來。
破軍:「閉嘴!」
哭音頓時降了一波。
兩年時間,大佬們已經在人類幼崽間建立了足夠大的權威。沒有徹底噤聲,只是因為他們聽不懂「閉嘴」兩個字而已。
在破軍一個個惡狠狠地瞪過去後,哭鬧聲慢慢平復下來。
燕白羽道:「動靜聽起來很近了。」
「走吧。」藍素心毫不猶豫地起身,「晚了就來不及了。」
他們各習其術,也不過是身體略強健些,能否在鬣狗的嘴下保全性命尚不好說,不要說護著那麼多懵懂的娃兒了。
最明智的辦法就是放棄他們,讓他們分散鬣狗的注意力,其他人各自逃命,存活的幾率更大。
連殷渺渺也沒有反對這個建議。
她只是在離開前,撿起了火堆裡的一根木條,在洞口畫了個符號。然後就隨著己方大部隊跑到了看到的據點之一,利用藤蔓攀爬上了樹梢。
葉舟憂心道:「還是太近了,怕是會循著味道找過來。」
「咱們能做到這份上不錯了,還當是呼風喚雨的修士呢。」殷渺渺說歸說,也覺得有趣,「唉,虎落平陽被犬欺。」
這幻境掀人老底,逼人出糗的本事,真是一等一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