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雲低沉,葉舟站在地勢較高的山丘上,俯視著逐漸高漲的河水。
雨河的水流量已經沒過了河岸,開始淹沒地勢較低的田地。好在此處已無人居住,水流只是激起了數隻烏鴉。
水面上,雨點打出一圈圈漣漪。他凝目片刻,手腕微顫,一道鋼索嗖一下射出,精準無誤地捆住了水下的妖獸。
它拚命掙扎,帶起陣陣水波。
葉舟無動於衷,手指在鋼索上抹過,火焰竄起,轉瞬間燎到了它身上。而後又是一抖手腕,妖獸就被拽出了水面,落到了面前的土地上。
這玩意兒長得有點醜,四肢鴨蹼,面如鼉龍,體表長滿了茂密的毛髮,口中卻嗚咽有聲,發出類似於嬰孩的哭泣,彷彿在求饒。
然而,葉舟郎心似鐵,無動於衷,鋼索收回手中的玉玨,再一轉,冰刀凝成。他手起刀落,迅速砍掉了妖獸的頭顱,挖出心肺,封入玉盒中保存。
沈細流嘆為觀止,心道這修真界的高端法器實在厲害,集魚竿和刀具於一體,忒方便了。
葉舟取完有用的材料,剩下的留給沈細流:「收好,你可以吃。」
雖然看起來有點難吃,但七階妖獸的肉,對鍊氣修士可是大補之物。沈細流二話不說立刻收進儲物袋,狗腿地問:「真人,有什麼我能幫您的嗎?」
葉舟:「閉嘴。」
她捂住嘴,低頭聳腦走到十步開外,掏出家當準備生火做飯——鍊氣修士不能辟穀,她每三天就得吃一頓飯,不然五臟廟就要造反了。
幸好,作為一個會下暴雨還要堅持去吃小龍蝦的人,她在烹飪一道上別有天賦,妖獸的人不是特別嫩,但燉湯後香氣四溢,堪比甲魚湯,鮮美至極。
沈細流端了一碗孝敬葉舟:「真人請。」
葉舟:「我已辟穀。」
沈細流「哦」了聲,一個字都沒信。她曾經看到過他喝茶,分明沒戒口腹之慾,沒有食慾,多半是因為被女神甩了吧。
好慘一男的。
結界外的雨又大了起來,劈裡啪啦,霧氣縈繞,遮蔽了視線。
沈細流快速解決掉了一小鍋妖獸肉,趁著腹內暖呼呼的,趕忙坐下來打坐行走周天。
兩個時辰後,她丹田內的靈氣又濃鬱了一分。
按照這個進度,想來無需多久便可以進階鍊氣四層了。四層就是鍊氣中期,能夠獨立施展法術,不必依靠符籙激發,可謂是質變。
日常修行完畢後,沈細流掏出了煉丹房裡下發的基礎丹書,就著袖燈看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葉舟問:「你是真心喜愛丹道嗎?」
有戲了?沈細流心中一喜,忙不迭道:「是,晚輩自小就對煉丹感興趣。」
「何故?」他問。
沈細流絞盡腦汁,改編了一段著名台詞:「因為當我看到丹爐裡冒出的煙氣,飄出陣陣清香,我就彷彿看見了起死回生的奇跡,無上的榮譽,和……長生不死。」
她以為這番話能夠打動眼前的煉丹狂魔。然而,葉舟只是平靜地說:「說謊。」
沈細流霎時愣住。
「你聰慧好學,也急功近利。你口口聲聲說要拜我為師,其實是想得到安穩的庇佑。你於丹道上有些天賦,卻並不熱愛它,只是覺得它能夠為你帶來財富、地位和安全。」
葉舟語調平靜,卻字字如刀,刺進沈細流的心裡。
她面紅耳赤,狼狽不堪,竟不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在他面前一覽無遺,又羞又慚,胸膛起伏不定,似乎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但我不怪你。」他又說,「你生在亂世,為求生掙扎,沒有選擇的機會。」
擱在過去,他是最厭惡這樣褻瀆丹道的人,更不要說指點他們。然而如今,他見過的人和事都多了起來,慢慢明白自己是幸運的那群人,自小入宗門,得師門庇佑,能夠一心一意修道。
這是難得的福分,很多人在修道之前,必須先求生。
他不想責怪沈細流,甚至可以出手指點一二,可是收徒不然。
「沖霄宗的弟子,入門後須先做三年的外門弟子,去各處行走歷練,以明心志,而後再入內門,擇功法習之。」他淡淡道,「要拜師,也是很多年後的事了。」
沈細流面上的紅潮漸漸退去,認真道:「真人的意思是,我不應該急於拜師嗎?」
葉舟頷首:「你年歲尚小,心志未定,理當磨鍊一二,再尋己道。」
被人說年紀小,沈細流沒什麼不滿,她穿越前也就二十來歲,葉真人已經兩百多歲了,足夠做她祖宗。
或許,他說的是對的。
修真界的「道」,和大學專業不一樣,不能說改就改。
「真人,何謂道?」她好奇地問。
「汝之信念。」
沈細流點點頭,因為對修真界還是不夠了解,貿然問出了個尋常人不會追問的問題:「那,您的道是什麼?」
葉舟怔了怔,想說自然是丹道,可話到嘴邊,卻吐不出來。
丹道,丹道是什麼呢?
是煉出無上丹藥,服之成仙嗎?
他忽然心生迷惑。
原來的他,確實以此為目標再努力,現在卻……卻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師姐說,他已經不像是他,讓他走,究竟是什麼意思呢?他曾以為她只是單純的厭倦了他,這麼一想,彷彿又沒那麼簡單。
*
季鶴閑的任務開始了。
他謹慎地挑選了合適的修士作為隊友,掐準下雨的時間,緊趕慢趕,趕到了雨河的下遊。此處地勢落差最大,水速最急,雖然雨季才剛剛開始,水位已經高升數丈。
謝小瑩問他:「你真的要用水攻?」
「只要元嬰修士不到,誰能抵抗天威?」季鶴閑反問。
謝小瑩皺眉:「可是魔修分散在多個仙城,從位置上看,受影響的不過一二處。」
「所以,我們得把人引到合適的地方。」季鶴閑解釋說,「雨河的位置不太好,我們必須讓它改道。」
雨河水量豐沛,卻地處偏遠,要讓它發揮出實力,就必須人為改道。
「弄到沛河去?」謝小瑩還是不贊同,「這樣沛河的水道肯定支撐不住。」
季鶴閑哈哈大笑:「誰說我隻改一個?我要連改三處,叫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修士可不是凡人,一處河流決堤,最多只能弄死幾個鍊氣魔修,想要降服金丹修士,非得有人力所不能敵之威力。
三處大河的水量匯聚到一起,他敢說,就算是金丹修士駕起飛行法器,也逃不過洪水奔流的速度。
謝小瑩:「瘋子!」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季鶴閑不以為然,「洪水一泄,魔修定然七零八落,四處逃散,我等再各個擊破就容易很多。」
這確實是代價最小的辦法,謝小瑩動了動唇,終究未能阻攔。
*
秋洲,仙椿山莊。
松之秋等來了過來報信的杏未紅。
她受了重傷,又回到了最初做鬼的日子,一點日頭都曬不得,必須寄生於養魂木上。
「發生了什麼事?」松之秋愕然。
杏未紅說:「沒什麼,有人想殺我,我又被鬼帝打了一下。」
其實當時那幾個鬼修見殺不了她,有意退卻,可她想著,若是不殺了他們,也許他們會再找虞生他們的麻煩,所以硬撐著一口氣把人全殺了。
臨死反撲的威力不小,她亦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不過這些事,她不想和松之秋說,簡單道:「你們要我做的事,我已經做好了。他好像不信,又好像信了。」
松之秋道:「他說了什麼,你原原本本告訴我。」
杏未紅重複了一遍。
他皺起眉,思索不言。鬼帝的表現太過古怪,幾乎能夠證實他們的推斷——他有意於黃泉。然而,杏未紅的言行漏洞百出,恐怕也會被懷疑是受人指使。
那也不要緊。鬼帝就算知道她背後是他,又如何?一個將死的化神鬼修,不會愚蠢到挑釁神木。
相反,只要他起了心思,他們的計謀就算是成功了。
接下來,就看陌洲那邊的打算了。
鬼帝對埋骨之海動手,定然會引起魔修的注意。
打草驚蛇,有時候不失為試探的妙計。
他定了心,對杏未紅道:「你做得很好,以後的事不必再管,近些日子就留在這裡養傷吧。」
杏未紅點頭,懨懨不樂。
松之秋心中一動:「東西給虞生了。」
她點頭。
「他說了什麼?」
杏未紅不吭聲,轉頭沒入了養魂木裡,不理他了。
因情神傷這種事,竟然會出現在她身上,真是……松之秋意味不明地輕笑起來。
*
殷渺渺收到了來自仙椿山莊的訊息。
不用青鳥,用的是一對特殊的植物,名為心心相印樹。二者之間存在著某種感應,在一棵樹上刻字,過了幾日,另一棵樹上也會出現相應的疤痕,故有此名。
這東西雖然不是即時通訊,但用來傳遞簡單的信號卻是最方便不過。
得知鬼帝已經知曉黃泉之事,也許近日就會有動靜後,殷渺渺不由喃喃道:「看來,我該去埋骨之海一趟了。」
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經去過那裡,和向天涯一起遭到了四大家族的圍殺。
說實話,不是什麼愉快的記憶。唯一算是閃光點的,大概就是在那一刻,向天涯真心實意地愛過她吧。
可惜,發生在生死之際的愛情只有一瞬,就好像火花那麼璀璨,那麼短。
也不知道這傢夥在哪裡。
殷渺渺想起他,又不免想起遠在天邊的人,乾脆打坐入定,用「心月之網」瞧上一瞧。
清冷的月光下,心靈島孤獨地浮在海上。
月華萬千,牽動遠處的暗影。
她依舊沒有找到屬於雲瀲的地方,隻模糊感知到了任無為。他在很遠的地方,遠到以她的修為,根本去不了。
而稍微近一些的,充滿了冰雪氣息的心靈島,還在原地。晶瑩的冰川封鎖住了裡面的動靜,恍若死地。
「心月之網」就是這個不好,一次又一次提醒她這段往事。
殷渺渺閉了閉眼,又去尋近處的人。
他在東北方,島嶼上籠罩著濃濃的迷霧,並無腥風血雨,證明當事人心有迷惘,卻無風險。
她靜靜眺望了會兒,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