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渺渺沒有辦法回答這個的問題,因為她也不知道。
是愛一個人的心情不會再有,還是從未能忘記過他,新人無法取而代之,抑或是……曾經的經歷太痛徹心扉,哪怕不後悔,也不想來第二次?
沒有答案。
或許都是,或許都不是。
「誰知道呢。」最終,她這麼嘆了聲。
蓮生便也沒有說什麼,要一個受過傷的人再走同一條路,太難了,若不然怎會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俗語呢?可見人心都是肉長的,沒人能不怕疼。
而葉舟也從未給過她再試一次的勇氣。
他太年輕了,一腔愛意,有時候並不代表安全感,反而是負擔。她承受了太多,情人的無條件順從,不僅沒能減輕壓力,反而成了她肩頭無形的責任。
難怪她會累。
「那麼,換一個吧。」昔日的名妓風輕雲淡,「男人總會有的,沒了這一個,還有下一個。」
殷渺渺被他逗笑了,笑問:「換誰呢,你倒是給我出出主意。」
他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了個老朋友:「白逸深呢?」
「下落不明。」她道,「我原道他在閉關結嬰,掌門卻說他另有任務,我也不是很清楚。」
沖霄宗是歷經數千年的大宗門,有許多不能說的秘密實屬正常。她便也沒有多問,該知道的時候總會知道的。
蓮生又問:「南洲那個傢夥呢?」
殷渺渺揚起眉梢:「遊百川?」
「那小子怪有趣的。」蓮生輕笑,「你不覺得麽。」
她笑了笑:「還有嗎?」
「有是有,都是些老傢夥,依照我的經驗,老男人麻煩著呢。」蓮生斜偎著她,分量如同一支折柳,「老的沉悶,小的稚嫩,正正好的美事,怕是再難了。」
殷渺渺因他遺憾的口吻而笑個不停。
蓮生又故作洞明:「世上只有量體裁衣,沒有按照喜好捏人的,哪有什麼都合心意的,要麼忍耐,要麼調-教,要麼就不要。我當年忍了你不知多少次呢。」
「你忍了我什麼?」她稀奇。
「多疑,多情,多思,多想,多得很。」他說完,自己先笑了。
說來也奇怪,被他這麼一擠兌,殷渺渺低落的情緒好轉不少。她抬首凝望著他熟悉的面容,失去轉生機會的器靈固然悲哀,可於她而言,永不離去的陪伴又是莫大的慰藉。
「蓮生,你後悔嗎?」她問。
蓮生嘆了口氣:「你總是覺得,人擁有自由的靈魂是最重要的。可是,螻蟻的自由,能好到哪裡去呢?我轉世成了人,會過得更好嗎?比起未知的來世,今生至少是我願意的。」
殷渺渺難以反駁,在這個世界上,確實有太多的人不如做她的器靈來得好。誠如過去,做貴族的奴僕,也是個副小姐,吃穿不愁,可到了外頭做了良民,卻連飯都吃不飽。
如此,又如何能怪他們呢?
「那麼,在我身邊,你快樂嗎?」她換了個問題。
蓮生懶洋洋道:「就算不合心意,還能怎麼樣,湊合著過唄。」
殷渺渺忍俊不禁,拍了拍他的手背:「繞來繞去,以為我聽不懂麽,你無非是想叫我再給葉舟一個機會。」
「我是替你著想,人在跟前,要打就打,要罵就罵。可若遠在天邊,什麼勁兒都沒了。」蓮生垂下眼眸,目中柔光粼粼,「誰天生就合心意,至少再試一試,若是冥頑不靈的朽木,劈了當柴燒也不遲。」
殷渺渺無可避免地猶豫了一瞬。
感情是兩個人的事,你影響我,我影響你。她為什麼不拉他一把呢?他是師弟,師姐教師弟,難道不是應有之義?
只是……如果就這麼虎頭蛇尾結束了,他真的能明白她的用心,能找回自己的道嗎?他已經是金丹修士了,找不到「道」,就沒有結嬰的機會。
修行這種事,終究是要當事人自己頓悟才行。
「你不明白。」她對蓮生說,「這不只是情,也是道。」
修士永遠以道途為先。
這是難得的歷練,希望葉舟不要辜負她的苦心,哪怕感情無疾而終,只要道心明確,一切犧牲都是值得的。
*
雨勢慢慢小了,瓢潑大雨變作茫茫細雨,視野清晰了許多。
沒過多久,支援小隊也到了。盧家主仔細,猜想傷亡恐怕不小,專門組織了一支救援小隊。
季鶴閑因為傷重,無法繼續剿滅魔修的任務,改而與救援小隊一起,負責救援倖存者。
葉舟作為煉丹師,原本與救援小隊一起行動即可,但他看隊伍裡多是築基修士,如何能夠心安理得地躲在後面,便主動要求前去。
臨走前,他將沈細流喚到跟前,囑咐道:「你隨他們歸去,若遇見合適的落腳地,自行離去便可。」
然而,沈細流用力咬了咬牙關,居然拒絕了:「真人,我不想放棄。」
葉舟微微皺眉。
她不等他教訓,連珠炮似的說:「我去了凡間,固然可以做個富貴閑人,憑藉一二法術糊弄平民百姓,但那有什麼意思呢?陌洲不安,凡間亦有動亂,我能躲得過地痞流氓,也不可能抗衡這樣的洪水。」
結界外,河水濤濤,震耳欲聾。
沈細流的思路卻前所未有的明確:「只有修士才能從這樣的天災裡活下來。我不做修士,遲早會死。」
她穿越前就是平頭老百姓,沒什麼大的志向。雖然很沒出息,但放下穿越者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優越感,她也確實猶豫過要不要去凡間算了。
人都貪圖安逸的生活。凡間是她的舒適區,她能確保自己活得很好,甚至比穿越前更享受。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呢,面子哪有實在的好處重要。
可是,每天望著腳下洶湧的洪水,她又忍不住想:若是做了凡人,再遇上這樣的情況,她能活下來嗎?
恐怕不能了吧。她這點微末的本事,其實和凡人無甚區別。
「人往高處走,水才往低處流。」沈細流眺望著潞江的水,抿著嘴道,「我不可以回頭,再難,我也想往前走。」
往前走,她才能獲得保護自己的力量。
往前走,她才可以過上想要的種田生活。
富貴人家的種田,是採菊東籬下,貧窮者的種田,是路有凍死骨。
她心中凜然,屈膝跪下,給葉舟磕了個頭:「多謝真人救我之恩,但我不想走,我要繼續修鍊,請您成全。」
「道途艱險,以你的資質,也許不如凡間活得久。」葉舟說。
沈細流道:「我願意賭一賭。」
葉舟又道:「將來你會後悔。」
「今日不留下,我現在就會後悔,抱憾終身。」她的迷惘全然退去,留下的唯有堅定。
葉舟沉默片刻,面上居然露出了些許笑意:「很好,你終於像是個修士了。」
沈細流愣住,猛地抬頭看他。
「天要人生老病死,修士卻渴望長生不老。」葉舟緩緩道,「修士與天爭命,就是要掌握自己的命運。」
她喃喃重複:「掌握自己的命運?」
「資質不佳,是天給的命,安排你的去留,是旁人給的命。」葉舟言辭簡練,卻字字重於千金,敲在沈細流的心頭,「你不認,很好。」
說到這裡,他不知為何停頓了下,腦海中有什麼吹開了迷霧。他情不自禁在心底重複了一遍自己說過的話——去與留,是別人給的命。
修士要自己掌握命運。
那麼,他為什麼走了呢?
師姐要他走,他就走了,他真的想走嗎?當然不想。
他想留在她身邊。
霎時間,葉舟心明如朗月。
他終於知道了自己的問題在哪裡。
——在「情」與「道」。
情深阻道。
他為了她,放棄了自己。
這一刻,他感覺到了強烈的痛楚,以及深切的畏懼。
難道,感情與道途就註定不能兩全嗎?不,肯定不是這樣的。若是情與道註定背道而馳,世間又怎會有那麼多道侶呢?肯定是他弄錯了。
葉舟閉了閉眼睛,心想,我不會放棄的,好不容易等到她看我,我不能就這麼放棄。
一定有別的辦法,而他,必須找到那條路。
*
秋洲。
殷渺渺花費了些時日,才到達仙椿山莊。這裡的景緻與過去大不相同,街上來往的修士少了些,栽種的靈植也從許多觀賞性的花木變作了藥物。
太平時搞旅遊業,戰爭時搞藥材出口,怨不得仙椿山莊屹立多年不倒,確實經營有道。
殷渺渺沒有在路途上多停留,一到地方便登門拜訪。
松之秋早早收到傳訊,這些日子並未外出,專門等她過來。雙方已經十分熟稔,不需要客套寒暄,坐下喝了杯茶便切入主題:「道友這個時候趕來,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是。」殷渺渺道,「黃泉的事有了結果,我還有許多疑問和收穫。在說明之前,我想問問莊主,阿紅最近在何處?」
松之秋道:「她受了傷,在莊中休養。」
「可嚴重?」她關切地問。
「無妨。」松之秋何等聰慧,聽她問起便知有杏未紅的事,當即道,「道友且坐,我去叫她——她近些日子心情不好,不愛理人。」
殷渺渺微微笑了笑,道:「勞煩莊主跑腿,正巧,我還請了一個人,算算時候也該到了。」
松之秋點頭,親自去找了杏未紅。她原不想動彈,聽說是殷渺渺叫她,立即有了精神:「她找我有什麼事?」
「不知道,多半和鬼界有關。」松之秋攤開,上頭是養魂木雕刻的木頭小人,眉眼秀氣,「外頭日光烈,你且附身上來。」
杏未紅稀奇地看了兩眼,附身其上:「這個和我有點像。」
松之秋沒接話。
回到廳堂,第二位客人已經到了。錦衣玉冠,神采英拔,腰間的佩劍翠若碧水,正是許久不見的顧秋水。
「大費周章把我也找來。」顧秋水隨意落座,「看來你要說的事不簡單。」
殷渺渺頷首:「不錯。」
顧秋水不按常理出牌,端起茶盞道:「那你慢點,我先說一件事——魔修到北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