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在掌門說話的時候插嘴,不是顧秋水又能是誰?
掌門亦是肉長的心,看到愛徒歸來,不僅不訓斥他不告而入,反而滿面喜色:「秋水回來了。」
「見過師尊。」顧秋水躬身見禮,隨之不客氣地說,「我贊同素微的想法,殺兩個門人弟子治標不治本。拖得越久,病得越重,再過些年,指不定……呵。」
掌門只收了這麼一個天資縱橫的弟子,要星星不給月亮,本打算待他結嬰後卸任首席之位,就將掌門之位過渡給他。
誰想叛逆期這種事,該來的總會來,無非早晚。顧秋水一結嬰成功,二話不說就跑去了柳洲,一待就是數百年。
如今歸來,他哪會放棄良機,當即便改口:「我年紀大了,折騰不動。你要是願意接手,才說這話不遲。」
殷渺渺壓住嘴角:「嗤。」
「你幸災樂禍個什麼勁?」顧秋水冷笑,一口拒絕,「我不幹。」
掌門氣煞:「不乾你就閉嘴。」
殷渺渺這下真的樂了。她還以為就她一個把任無為氣個半死,沒想到顧秋水也不甘示弱,看掌門這樣估計沒少被這徒弟折騰。
「我說的是實話,幹什麼閉嘴?」顧秋水果然也非對師父唯唯諾諾的人,張口就道,「您老人家一把年紀,早些閉關衝擊化神不好嗎?」
掌門怒道:「你以為我不想?可這些年異事頻出,我也要靜得下來。」說完頓了下,對殷渺渺解釋道,「並非不信任你,只是你畢竟年輕,各掌峰資歷深厚,於門派多有貢獻。」
「我明白,多賴掌門護持。」殷渺渺忙道。
掌門嘆了口氣,眉間浮上憂色:「秋水,素微,琅然道君也不知能再撐幾年。爾等當知,宗門之所以為宗門,全賴化神啊。」
七大門派和三大宗門間,固然有元嬰人數、地盤大小和資源多寡的區別,但這些都是能靠積累逐步消除的。唯有化神修士,是境界上的直接碾壓,堪稱宗門的鎮山太歲。
若沖霄宗的琅然道君隕落,縱然不至於滑落至門派,在歸元門和萬水閣面前也挺不直腰桿了。
這也是沖霄宗的尷尬之處。
平心而論,前有顧秋水驚才絕艷,後有殷渺渺推陳出新,沖霄宗弟子的實力已隱隱為三大宗門之首。可偏偏最頂上的琅然道君快不行了,而歸元門內鬥嚴重,長陽道君卻正是當打之年。
「倘若琅然道君情形尚可,鎮得住魑魅魍魎,我何至於此?」掌門無奈至極。
他難道不知道疥癬之疾不除,來日當成心腹大患嗎?他知道,只是沒有辦法。一旦殷渺渺撣壓不住其他元嬰的反噬,琅然道君又不能出面,沖霄宗危矣。
殷渺渺好奇道:「敢問掌門,琅然道君的情況真的那麼糟糕嗎?」
掌門點頭,和她說明個中原委。
原來,琅然道君常年不在沖霄宗,是因為她要鎮守離竅島。
離竅島是十四洲四大凶地之一,與黃泉、墜仙崖、歸墟齊名,是一處十分奇特的地方。那裡時常出現空間分離的怪事,偶有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凶物出現,還會產生一種震蕩波,被其影響便會魂魄離體,故名為「離竅」。
假如無人在島上鎮守,這股震蕩波便會瀰漫開來,影響到整個東洲。
沖霄宗作為東洲實際意義上的統治勢力,有這個責任和義務維護東洲的安寧。因此自創立之日起,便定下了必須有人鎮守離竅的規定。
琅然道君本來就因為道侶之死,鬱結於心,以至於沉痾難愈。又常年待在離竅島這麼個兇險之地,以琴音道法抗衡那股力量,早已不堪重負。
故而數十年前,她傳音於門派,要求送一弟子過來侍奉,名為教導,實則打算將此重擔教到那人手中。
而這個人,就是白逸深。
殷渺渺聽罷,好一會兒沒說話。離竅的古怪現象,由不得她不聯想到自己仰望星空時,那股奇異的離體之感,且黃泉是陰陽交匯,離竅既與之齊名,說不定另有奧妙。
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她轉念一想,又問:「萬水閣的化神修士是誰?為何我也從未聽說。」
掌門思索片時,道:「萬水閣的化神多年不曾露面,可能已經隕落。不過他們與我們不同,無此隱憂。」
「這是為何?」
「萬水閣有蛟龍真靈,憑藉《遊龍秘卷》可躍升至化神修為。」掌門簡單解釋了一句。
殷渺渺了悟——遊家有外掛了。她道:「掌門放心,我心中有數,斷不會使門派動蕩。」
掌門沉吟不語。
幾百年看下來,他對殷渺渺的行事風格心中有數,無非是大棒加甜棗,損害一部分利益再補上一部分利益,令對她不滿的人也下不定決心魚死網破,遂溫水煮青蛙,煮著煮著就錯失良機了。
「你想怎麼做?」
殷渺渺避而不答:「掌門等著就是,若情況不佳,再斡旋也不遲。」
這是理由之一,另一方面的緣故是,她已經升任閣揆多年,曾經事無巨細回稟掌門和扶乙真君,是為表忠心和謙遜。現今不再適合這麼做,必須取得屬於閣揆的話語權和決斷力,否則只會備受桎梏。
且俗話說得好,機事不密禍先行,這次要對各元嬰下手,走漏風聲可就不妙了。
掌門不知領會與否,深深看她一眼,頷首道:「也好。」
殷渺渺這才轉頭看向顧秋水:「大師兄怎麼突然回來了?」
「終於記起我了?」顧秋水勾起唇角,放出一個大雷,「據我猜測,魔帝應該死了。」
殷渺渺眸光大亮:「萬影魔君?」
「八-九不離十。」
殷渺渺忍不住笑了:「天助我也。」
顧秋水挑起眉梢,提醒道:「未必是好事。一旦坐上魔帝之位,就不再是魔君的心思,許是也想開疆拓土,立不世之功呢。」
「這我知道。」她梳理著思路,「此事不忙,攘外必先安內。大師兄,我白露峰上桃花正好,這兩日想宴請各峰,可否賞臉一會?」
顧秋水笑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
白露峰的請帖下到了各個峰頭,諸元嬰都猜與神京有關,不管忙不忙,全都放下手頭上的事,表明願意赴約。
宴席設在臨池的水閣裡,竹簾高卷,桃花流水近在眼前,幽美綺麗。
客人們陸續到來。
第一個到的是千籙峰的紅砂真君。她是有名的女強人,作風強硬,誰犯到她頭上就是自討苦吃。對門下弟子嚴厲又愛護,門規森嚴,但絕不容許外人欺辱,故而很得千籙峰弟子的敬重。
殷渺渺剛入門時,紅砂真君的外貌猶如二十餘歲的年輕女子。可數百年過去,如今的她看起來便是個中年美婦,仍是俊眉修眼,眉間的戾氣卻緩和了許多。
她開門見山問:「聽說你悟出了一種符文,能勾連天地感應,無須靈力亦可施展?」
殷渺渺很謙遜:「機緣巧合,尚不成器。」
紅砂真君淡淡道:「你這還叫不成器,那我是沒臉畫符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太過謙遜只會讓人小瞧了你。」
殷渺渺忍俊不禁。紅砂真君這話並無惡意,反而心存提點:世人都是欺軟怕硬的性子,自己底氣不足,只會讓人小瞧了去,因此八分實力要顯出十分,方才能叫旁人慎重以對。
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的性子就是十分說成八分,謙虛謹慎。故而道:「實事求是罷了,符文並不完善,還須多加斟酌。」
紅砂真君瞥了她一眼,泰然落座:「改日切磋。」
「那再好不過。」
下一個是處處與人為善的圓丘真君。
他笑眯眯地和殷渺渺頷首致禮,隨意走到一處蒲團上坐下,拎起酒壺就喝了一大口,品了品,笑誇道:「好酒!是仙椿山莊的重翠仙釀吧。」
「正是,既然前輩喜歡,我這裡還有幾壇。」殷渺渺揚手往窗外的樹下一握,幾壇酒水便隔空飛來,落至圓丘真君面前,「我不愛喝酒,當贈有緣人。」
圓丘真君笑容滿面。愛不愛喝酒不重要,殷渺渺這聲「前輩」和這舉動,卻是十足的善意。
接著是磨劍峰的礪鋒真君。
他面容方正,下頜人中蓄著短須,唇角緊抿,鬢邊有些許白髮,額間溝壑深深,看著就很不近人情。
來了以後,他也不和人寒暄,不喜地環視四周片刻,閉目坐下了。
眾人皆知磨劍峰崇尚苦修,不喜奢華享受。白露峰雖不驕奢放逸,卻無一不是溫柔鄉的做派,無怪乎礪鋒真君面色不善。
少頃,離火峰的火炎真君、萃華峰的龍泉真君姍姍來遲。
他們二人都和翠石峰一脈有些過節。尤其是龍泉真君,其孫死於朱蕊之手,如今朱蕊也死了,齟齬卻未消散。
殷渺渺環視在座的五個元嬰,心裡自有思量。
展眼數百年過去,辟芷峰的秋蘭真君和無策峰的不策真君隕落,兩峰無元嬰接任掌峰,雖有師承尚存,卻已無資格位列此間。
紅砂真君的千籙峰、龍泉真君的萃華峰、圓丘真君的金石峰,三個掌峰的壽元尚可,問題在於無弟子結嬰。不像磨劍峰,礪鋒真君已露老態,白逸深卻可接任其傳承,平穩過渡。
再看其他,天元峰的掌門一脈有顧秋水不必提,翠石峰下,任無為結嬰沒多久,又剛進階,她和雲瀲也結嬰成功,一門三元嬰,絕對算得上一股不小的勢力。
整體來說,老舊勢力根基深厚,新興勢力年輕勢大,算得上分庭抗禮。
殷渺渺微笑了起來,舉杯道:「多謝諸位前輩賞臉,晚輩榮幸至極。我敬大家一杯,請。」
她一口飲盡杯中酒。
好戲開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