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世崖上,春風料峭。
九重塔消失已有三日,殷渺渺和冷玉還是沒有回來。但世界不是少了誰,就不能繼續運轉下去了。
大家心裡嘀咕歸嘀咕,沒耽誤大事。道門的各派負責人聚集在一起,共享了神京的故事——反正進了那麼多人,想瞞也瞞不住,不如大方一點。況且,這種關乎一界的大事,本不是誰家獨自能撐得起來的。
凰月谷的念奴嬌、仁心書院的孔院長、幽水宮的焚天真君、仙椿山莊的松之秋等人皆止步於九問門,沒想到後面竟然發生了這樣離奇的事,免不了要為「墮落者」「毀滅」和「庚辰聯盟」之類的消息意外一番。
尤其是松之秋,仙椿山莊一向不摻和紛爭,他壓根就沒去爭奪九問門,早早置身事外,如今不由有些後悔。倘若能親身經歷,他能獲取的信息,絕對比在座的人都要多得多。
但他什麼也沒說,甚至沒多追問一句,只是默默聽著。這次會議的主持者是藍素心,她端坐上首,神情平靜,時而餘光掃過在座的人,顯然有些想法。
果不其然,等到眾人的議論聲稍稍平息,她便嘆了口氣。
空氣忽而安靜。
藍素心以惋惜又擔憂的口吻,緩緩開口道:「可惜素微道友行蹤不明,否則,我們早一天弄清楚滅世的緣由,也就能早一天做出提防。」
人群微微騷動。
醉翁之意不在酒。藍素心這話有多虛大家心裡清楚,神京到最後都沒能搞清滅世的前因後果,十四洲得到傳承有什麼用?這是想以此為由頭,逼迫沖霄宗公開共享傳承罷了。
偏偏殷渺渺這時候不在,利益又是大家均享,不附和已經是顧念交情,仗義執言就不要做夢了。
念奴嬌柳眉蹙起。她和殷渺渺私交頗佳,有幾分惺惺相惜,也傾向於沖霄宗會和凰月谷合作。但萬水閣的地位擺在那裡,小門小派得罪不起,著實不敢說這事兒做的不地道。
她猶且如此,莫論別人。大家恨不得今天三言兩語立刻敲定,逼得沖霄宗允下諾言,到時候就算殷渺渺回來,也沒法出爾反爾了。
然而,在座的人裡,有一個不走尋常路。
「用心險惡啊,藍素心。」破軍懶洋洋地說,「人家辛辛苦苦得到傳承,還發了心魔誓,你一句話就要她把好處吐出來,忒不要臉了。」
藍素心不愧是穩坐萬水閣第二把交椅多年的人,不鹹不淡道:「道友慎言。素微道友得到的東西,自然是她的,我還不至於眼皮子淺到這等地步。」
她環視在場的人,平靜道:「只是,滅世的始末不弄清楚,恐怕人人夜難安枕。這是一界之大事,非沖霄宗一家之事。」
這話說得情理之中,滴水不漏。破軍就算有心找茬,也沒法直接反駁,不陰不陽地冷笑了兩聲,丟下一句:「是不是,你自己心裡明白。」
藍素心自不理會,眸光投向扶乙真君。
扶乙真君閉著眼,似乎在思考什麼。
隨侍在側的葉舟思忖片刻,俯身靠近扶乙真君,於耳畔低語了幾句。
扶乙真君聽罷,微微頷首,緩緩睜開了眼睛:「素微原本準備了卻秘境事後,告知諸位一件要事,未料出了意外,生死不明。」
老江湖就是老江湖,三言兩語帶過關鍵,還特地點明生死不知,明擺著打算施展拖字訣,不欲當場表態。
「既然如此,此事便由老朽轉達。」扶乙真君掃視在場的人,他輩分高年紀大,無人拂他顏面。他微微頷首,肅聲道:「葉舟,你將岱域之事,從頭到尾說來。」
「是。」葉舟應承下來,開始複述整件事的始末。
比起遙遠的神京,神秘的毀滅,岱域的陰謀近在咫尺,迫在眉睫,與每個人的命運緊密相關。
毫無疑問,隨著敘述的深入,大家在神京上的注意力全都轉移到了岱域上去。而且,有了神京的故事背書,岱域的計劃就顯得沒那麼像是個謊言,增添了幾分可信度了。
但也僅僅是幾分而已。
燕白羽經歷過中洲五城混亂的風雲會,又對殷渺渺頗有了解,理論上相信她的判斷。但他仍然謹慎地問:「證據呢?」
葉舟沉默了下,如實道:「封靈毒、狂血石和迷心花,都在師姐手裡。」
不少人便露出了狐疑之色。
見狀,松之秋開了口:「五行之煞是我和素微道友共同推測出來的。狂血石、迷心花和噬魂焱,我這裡都有一份殘存。」
說著,袍袖拂過,三個玉盒呈現,自動打開。
裡面是一顆狂血石、乾癟的迷心花花葉和一縷噬魂焱。前兩個都由殷渺渺轉交給他研究,噬魂焱卻是他從焰獄裡帶出來的。
「這個狂血石是由竹玉演變而成,金煞的氣息很淡,真正的陰金乃是玉髓。迷心花的葉子已是乾蛻,諸位恐怕也很難辨明,但這陰火,大家應該能感受到不同之處。」松之秋介紹。
孔院長皺起眉,猶豫道:「異火雖然罕見,但也不能證明只是異界之物。就算是異界流落而來,也不能說明什麼——建立傳送陣,委實太不切實際。」
藍素心想了想,道:「我相信素微道友和沖霄宗,都不至於拿這樣的事玩笑。但中洲五城的齟齬由來已久,我南海與妖族也勢同水火多年,挑撥離間謀取好處之人,又豈是一個兩個?」
她並不是針對殷渺渺。問題在於,殷渺渺的猜想固然能夠自圓其說,也有幾個模稜兩可的證明,但缺乏決定性的證據,每一個環節都有許多其他的解釋,無法形成縝密明確的邏輯鏈。
情理上她信五分,理智只能信一分。
若非葉舟、松之秋並未進入九問門,她有理由懷疑這是沖霄宗精心安排的謊言,目的是排除異己,在道魔大戰中取得主動權。
「前些日子,素微道友和岱域的屍魔於冥府交手。十殿閻羅均參與了陰極一事,楚江王更是全程目睹了此事。」松之秋道,「幾位可傳信地府,詢問真假。」
焚天宮主眉毛一挑:「這是自然,我定會問個明白。」幽水宮的功法多奇詭,有許多馭屍、養靈的秘法,因而和陰間來往密切,有時對立,有時合作。而他和十殿閻王中的泰山王有私交,打聽這些事不難。
而扶乙真君面對質疑,淡然道:「各位心存疑慮實屬正常。素微也是機緣巧合,方才發現了些許端倪。今日道明此事,只是與諸位道友通個氣,並無他意。」
葉舟聽了,心裡不由暗嘆一聲。
師姐多次想要聯合其他門派解決此事,但一來顧慮著姦細的身份,不敢聲張,二來便是沒有拿得出手的證據。
證明岱域的關鍵不是五行之煞,而是人。如果能活捉一個岱域的人,直接搜魂,事情會簡單很多。
不過,聽師姐說,屍魔的靈台被動過手腳,搜魂也許也一樣行不通。
葉舟心裡過了好些念頭,半晌,用很輕但正好能被聽到的聲音,恭敬地和扶乙真君說:「前輩,岱域面臨的危機,說不定和神京同出一源。左右神京到最後也沒找到線索,或許他們身上會有突破口。」
扶乙真君拈鬚不語。
旁邊陪坐的白逸深開了口,有理有據道:「誠然,五行之煞和陰極,未必是為了搭建傳送陣。但就算只有一成的可能,一旦成功,後果不堪設想。」
「五行陰陽,六合八荒,是世界的基礎。」松之秋補了一刀,「傳送陣的可能性佔八成,還有兩成是替罪羔羊。」
孔院長倒吸了口冷氣,汗都出來了:「松莊主此話當真?他們是想禍水東引?」
「只是合理推測罷了。理論上來說,傳送陣的可行性更高,但就算是萬分之一的概率,我們也不能放過。」松之秋語氣堅決。
空氣頓時沉默。
燕白羽想了想,說道:「我們在這裡辯論可不可信,證實不了真假。反正也就五個人的事,找他們弄弄清楚就是了。這樣吧,我們各掃自家門前雪,費點功夫查一查。」
藍素心忖度片時,點頭道:「可以。但我建議秘密進行,神京之事亦然,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我等還須拿捏個尺度。」
眾人紛紛應「是」。毀滅的傳說流出去,一定會造成恐慌,在道魔大戰的敏感時期,要是惹得人入魔倒戈就不好了。
藍素心看了扶乙真君一眼,微微笑:「我有個想法。世人皆知九重塔出,若沒個交代,怕要惹人疑竇,不如移花接木,說是神京的秘境可好?」
葉舟欲言又止。
出於種種前因,他不喜歡藍素心。但人就是如此,品性和能力通常沒什麼太大的關係。藍素心手腕過人,有佐國之謀,念奴嬌與之相比,溫柔有餘,卻不夠狠辣果決——雖然殷渺渺嫌棄她沒有武瞾之心,可既有了遊衍為梟雄,做個輔佐的軍師,一樣能成就雄圖偉業。
但葉舟認可藍素心的能力,卻深深忌憚她。
將九重塔說成神京的秘境,好不好?自然好。之前夢的事搞得那麼大,整個十四洲都把目光集中在了這裡,七大門派之下的勢力,肯定已經蠢蠢欲動了,不給個交代,下面對付不過去。
而且,將神京拋出來,各種說法就有了合情合理的出處,墮落者和毀滅的事,也可以慢慢透露出去。
問題在於,如斯一來,得到傳承的師姐就被架在了火上烤。偏偏她上一句話剛剛同意了對岱域的調查,表明會出一份力,沖霄宗自然要表現出誠意。
都說最毒婦人心,然藍素心之狠毒,非是婦人爭風吃醋的栽贓陷害,而是謀士之毒,弈者之狠。
就算師姐沒有失蹤,面對這樣亦敵亦友的對手,恐怕也要退讓一步。哦不,或許師姐本來就沒打算獨吞傳承,打著讓各大門派給她免費出力的主意呢。
念及此處,葉舟無聲舒了口氣,提起的心慢慢回落。
「也可。」他聽到扶乙真君做出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