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的兩人皆是一怔。
雲瀲按著她的肩頭,無聲安撫:「師妹說什麼?」
殷渺渺茫然地回過頭,眼中的光彩一點點聚集起來,彷彿才從夢裡清醒。她有點疑惑,目光在雲瀲和進來的葉舟身上逗留了會兒,遲疑地問:「我說夢話了?」
不然他們看著她做什麼?
「我說了什麼?」她暗暗皺眉,別是叫了誰的名字吧。
雲瀲道:「你說,九重塔。」
殷渺渺愣住,追問:「九重塔?那個九重塔??」一連問了兩遍,其震驚意外溢於言表。
雲瀲點頭。
她神色凝重,蹙眉不語。
葉舟猶豫了下,走過去將葯放下,竭力自然地問:「師姐夢見了什麼?九重塔是什麼地方?」
殷渺渺扭過頭看著他,語氣微妙:「我不記得了。」
葉舟訝然。
在修士的認知中,夢乃是神魂自發的幻術。有時天馬行空,光怪陸離,有時會和神識交織,顯露內心的思量,所以才有「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說法。隨著修為的精進,修士對於神魂的掌控力會慢慢提高,做夢的次數會急劇減少。
只有神魂極度放鬆的情況下,夢境才會偶爾冒頭。而修士醒來後,隻消往靈台裡一找,就能尋到相應的痕跡,萬萬沒有「不記得」的說法。
尤其是像殷渺渺這樣精通魂術的人,只要她願意,許多年前的蛛絲馬跡都能翻出來,怎會記不得一個夢?
除非,那並不是一個夢那麼簡單。
殷渺渺亦察覺不對,端過葯碗一飲而盡,麻利起身,盤膝而坐:「我想一想,不要吵我。」說罷,閉目凝神,陷入冥想。
意識海如浩瀚的宇宙,呈現在她眼前。
飛舞的金色流光纏繞在她身邊,如臂指使,很快攏過了周圍的神石碎片。
今日的場景迅速掠過。
她看到清晨葉舟點香時,分外認真的表情,也看到飛英帶小鳳凰出去,鳳凰兒撲騰地歡快的翅膀,還看到任無為和雲瀲到來時,正好枝頭的雀兒叫了一聲。
所有的場景,清晰得像是一幀幀看電影。
然而,直到她回溯到夢中醒來,也沒有找到一絲一毫關於夢境的痕跡。這就奇怪了,無緣無故的,她怎麼可能在睡夢中叫出「九重塔」三個字?
她肯定夢見了什麼,只是想不起來了。
「九重塔。」殷渺渺在心裡重複著這個名字,倏然間,莫名的悸動湧上心頭。
似是有人在耳畔低聲呢喃,又似是一抹幻境融入思緒,說不清道不明,無法用言語表達,是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
她睜開了眼睛,對雲瀲道:「我們要去中洲。」
雲瀲沒問緣由,只是道:「什麼時候?」
「不急。」她慢吞吞地說著,竟然又躺下了,「我傷還沒好,不適合走動。」
這自然是謊話。
她的傷勢在葉舟的調理下,已經好了許多,遠行無礙,然而,內心深處萌生了不屬於自己的感覺,難免令人產生失去自我掌控權的反感。可九重塔關係到雲瀲和許多秘密,又不得不去,隻好拖延一二作為抗爭,聊作安慰。
葉舟卻是不知緣故,聞言忍不住瞥了她眼,心道:您也知道傷還沒好呢?
誰曉得殷渺渺閉著眼睛不假,可神識未曾放鬆,倏地睜開眼:「看什麼?葯不是吃了嗎?」
葉舟:「……」這麼久了,第一次主動喝葯,還好意思說。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在嘀咕什麼。」她拿起空葯碗塞進他手裡,趕人,「走走,煉你的丹去,再看我就讓你搬到我師父眼皮子底下去。」
說起這個,葉舟不免想起捉襟見肘的客房問題,猶豫地看著雲瀲,不知道他要住哪裡,需不需要他騰屋子。
結果殷渺渺一下轉換到了正事上,趿上木屐坐到案前,和雲瀲道:「既然要去中洲,我還是先寫封信去問問孔離,打聽下消息。」
他聽了,隻好帶上門離開。
室內的燭光一直燃到半夜,裡面的人也遲遲沒有出來。
葉舟用銀刀削著手裡的蟲殼,思緒卻飛出了老遠。記得在南洲時,她重傷在身,也是雲瀲寸步不離地守著。他們師兄妹的感情,也許比他想的還要好。
好到……他懷疑自己的努力,是不是毫無意義。
「發什麼呆?」冷不丁的,耳畔有聲音響起。
葉舟一驚,手上的力道重了一分,薄如蟬翼的刀刃破開了手指,一行血珠冒了出來。可他猶然未覺:「師姐?」
「冒冒失失的。」她數落著,卻擠到他身旁坐下,盯著油黑髮亮的甲蟲殼瞧了好一會兒,忍了忍,沒忍住,嫌惡道,「我平時的葯裡有這個嗎?」
葉舟怔住,旋即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師姐就是因為這個,才不喜歡喝葯嗎?」
「不行?」她反問。
葉舟一時語結。他隻道她是不喜歡葯的苦味,增增減減多次,把味道調得和蜜糖水似的,可讓她喝葯還是非得三催四請。到最後,都要以為她是想折騰他才故意如此。
原來卻是為著藥材,嫌棄它們醃臢。
「師姐,不管他們以前是什麼,現在都是葯。」他正色道,「你不要……」
殷渺渺言簡意賅:「閉嘴。」
他噤聲。
世界清靜。
過了一會兒,葉舟起身,把什麼蛇蛻、獸眼、蟲粉一類的藥材通通都收了起來,自葯櫃裡取出好些不認得的樹皮、草莖、蜂蠟,一撮撮抓了,用黃銅稱量了,思考該怎麼替換。
燭火跳躍,昏黃的燈光照在他的青衫上,脈脈得十分柔情。俊秀的面容寫滿了認真,叫人見了,平添幾分歡喜。
殷渺渺坐在杌子,支頤望著他,心想:也不能怪她愛欺負人,誰叫他被欺負了也不敢生氣,照樣絞盡腦汁,掏心掏肺地討好她。
這種被偏愛而有恃無恐的滋味,著實上癮。
良久,他稱量好了藥材,假裝看不見她,自顧自在丹爐前坐了,開始煉丹。
殷渺渺靠著葯簍,枕著手臂,懶洋洋地瞧著。也不知是丹房裡溫暖得很,還是知道師父師兄都在身邊,竟然又萌生了困意,打了個盹兒。
雖說前後不過一刻鐘,可當她睜眼的時候,身上已經披了件薄毯。
不理她,卻時時刻刻關注著她,多麼可愛。她愜意地換了個姿勢,伸直了腿,舒舒服服地閉目養神。
一個時辰後,丹爐開啟。
可惜第一次改丹方,不太成功。
他倒出殘渣,撚開聞了聞,又嘗了嘗,倒進旁邊的花盆裡。盥手擦乾,再走到葯櫃前挑揀藥材,去掉了幾種,新增加了幾種,餘下的改動了些分量。
殷渺渺問他:「改一次丹方,要試多少次?」
葉舟不看她,語氣平淡:「少則三、四次,多則百次、千次。」
「這麼麻煩,」她故作驚訝,「你為什麼還要改?」
他側過頭,望著她不作答,似乎在用這種方式表達抗議——你知道為什麼,偏還要來問我。
殷渺渺好笑不已,對他伸出手:「過來。」
第一秒鐘,他沒有動,維持著最後的倔強。到了第二秒,身體便開始不受理智控制,而為內心的悸動所操縱,情不自禁地放下手裡的一切,走到她的身邊,握住了她遞過來的手。
牽住了手,什麼都拋到了腦後。
葉舟坐到她身邊,張開手臂抱住她。髮絲間的氣味是熟悉的幽蘭蕊,她扮作普通修士混在弟子間時,他就聞出了這抹奇異的幽香。
在往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聞到這種蘭花的香氣,就會想起她。
「師姐……」他喃喃說著,埋首在她發間。
殷渺渺任他抱著,閑閑道:「想法子給我煉成丹吧。馬上要去中洲,怕是沒工夫這麼一天三頓吃藥了。」
此時此刻,別說是要煉丹藥,要星星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爬上屋頂:「好。」
「丹藥瞧不出個所以然來。」她說,「你別告訴我就是了。」
葉舟忍不住彎起唇角,師姐心疼他了。霎時間,柔情更濃,恨不得把心剖出來給她:「不要緊,我再改一改。」
「說了不用,越來越不聽話了。」她佯惱。
擱在以前,他肯定要擔心受怕一下,唯恐自己哪裡做得不夠好。如今心態卻是不同,竟然敢還嘴:「都是師姐教得好。」
「找打是不是?」
他抬起頭,握住她的手放到臉頰邊上,幫她打了自己一下:「可以了嗎?」
有的人舔起來,能比打了左臉伸右臉還要過分。殷渺渺一時語結,想不出接什麼話,扭頭不去看他。
葉舟卻不捨得移開目光,看她沒有翻臉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靠了過去,試探著在她的臉頰上碰了下。
有此一剎,方才的巴掌就挨得值了。
心跳的速度開始加快,躲藏的熱量溢散到了體表,微微有些熱。喉嚨幹得很,想說話,又不敢說。
他很想再靠近一點,然而,再近的距離便不再是勇氣能夠到達的地方。所以,只是收攏手臂,將她緊緊抱住。
暖熱的呼吸像是初春的微風,吹開了一樹芳菲。
時間正好,夜裡萬籟俱寂,人人都在夢鄉。地方不算舒適,卻妙在別有趣味,木柴熊熊燃燒著,散發著木頭特有的清香,許多草藥未曾炮製,隨意丟在一旁,香的香,澀的澀,交織在一起,泛著似有若無的清苦味道。
燭光蒙蒙,照亮他的半張面孔。
清雋的容色裡,融合著熱烈的愛意,何等動人心魄。
內心深處,那扇緊閉的門扉倏然鬆動,好似那一天,他擠過人山人海,奔上樓來,敲門請求進來。
她不由微笑。
煉丹房裡的暖意,像是暮春的陽光,勾起骨子裡的慵懶之意。
正所謂:
夜月淡淡水溶溶,一尾紅鯉池中遊。
暖風吹動心中鹿,魚浮碧波悄探頭。
芳指纖纖撥霞尾,微吐荷露情難收。
放魚歸溪逆流上,桃谷深處春更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