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累了嗎?常年圍繞著一個女人轉,她心裡有別人,她忽冷忽熱,一會兒高興一會兒惱了,種種跡象都在證明「女人心海底針」的老話。
在茫茫海中,撈一枚針,還要把她捂熱,何其之難?累了,厭了,想放棄了,乃是人之常情。
但葉舟並沒有這樣的厭倦感。
他絕大多數的快樂,來源於付出,而非收穫。能夠為心愛的人做點什麼,煉丹也好,陪伴也罷,只要能夠給予她,他便有一種滿足的快樂。
有點像是煉丹。成丹了自然好,可若是失敗,也並不會令他不耐。選材、炮製、蘊火、煉製……過程即是享受,成果只是對他認真的獎賞。
「我不覺得累。」甚至樂在其中,但他沒有說這後半句,言道,「只是,我不能妨礙你。」
殷渺渺納罕:「妨礙我什麼?」略停了一停,她明白了,「你是在說天光嗎?他走了。」
葉舟一震,愕然道:「為什麼?」
「我們已經走進了分叉的河流。他去求他的道,我走我的道,也許有一天,我們的河流會再度匯聚,但是……誰知道呢?」她笑了起來,奇異得輕鬆,「也許半道,我死了,或者他死了,沒個準的。」
葉舟不知道她為什麼笑得出來,還是真心實意的,非是強顏歡笑。
「我懂你的意思——時間不多,我長話短說吧。」她想了想,道,「你說,如果沒有你,會有更好的人出現,可實際上,願意無怨無悔守著我陪伴我的男人並不多。開始只是偶然,今朝卻不是,你於我來說是很難得的。」
葉舟不懂他自己的珍貴之處,她卻十分清楚,若不然怎麼敢恃愛行兇呢?能夠放心縱容自己的脾氣,已是難得的幸運。
「你所謂的排憂解難,指點迷津,從來不是我的選擇標準。沒有誰是無所不能的,我不會把自己的困難轉嫁到他人身上,我會自己解決。」
向來少年愛禦姐,蘿莉愛大叔,為什麼?因為他們弱小,需要保護和指引。這樣的擇偶更像是生存的本能,安全感排在愛情之上。昔年鳳霖說愛她,多少是因為愛,多少是因為恐懼和逃避呢?
她確實面臨很多困難,也希望有人能夠給予指點。但那人的判斷,亦未必是她認為的正確,且縱然這次是,下次呢?答案是要自己尋找的,解決問題也必須自己動手,將問題轉嫁到愛侶身上,既喪失了自我的人格,亦為對方增添負擔。
「我不需要一個精神導師,我只會遵從我自己的選擇。」她說,「倘若你已經不再盲從我這個首席師姐,而是以獨立的意識,和我一起摸索道路。那我真的感到輕鬆和高興——你是嗎?」
葉舟說:「我是。」
殷渺渺在那頭輕笑了聲,嘆道:「世間難得雙全法,相愛的人,未必同流。」言至此處,略微一頓,方又說,「罷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等你我相見再聊吧。我在應付一個很棘手的敵人,可能沒有辦法插手現在的事,都交給你了。」
他應:「好。」
「不要擔心,我會儘快回來。」
「我等你。」
*
三日後,葉舟拜訪了仁心書院。
他當然不會直陳來意,以借閱藏書樓為由,暫時住了下來。孔離因為殷渺渺的緣故,專門過來招待他。
兩人都去了九重塔,三言兩語便談了起來。
等到一杯茶喝完,孔離主動開口:「金陽江一役,是岱域的手筆嗎?」
「封靈魚是原來謝家的秘寶,一直被魅姬暗中掌控。」葉舟道,「如果是魔修借用,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
孔離深以為然。魔修前期都被逼到了營地門口,差點全滅,若說是誘餌,未免太狠了。更像是第三方勢力的所作所為。
葉舟察言觀色,放下茶盞道:「岱域的目的現在還不清楚,但挑起爭端是鐵板釘釘的事,我擔心……」
孔離相當敏銳,一下子反應過來:「你擔心五城?」
葉舟點頭。
「唉,確實。但這事很難辦。」孔離也愁,「現在拖著,無非是在等個名正言順,逼急了,隨便殺個人都能栽過去。」
葉舟試探道:「楚城的態度有些奇怪。」
「太強勢了。」孔離何等聰明,瞬間接上了對方的思路,「他們本不該這麼強硬的,至少為了秦子羽不值得。」
「秦子羽想要城主之位,但玉瓏仙子顯然並不喜歡。」
「或許,他和楚城做了交易。」
這麼一梳理,事態似乎非常明確了。秦城主壽元將盡,少城主野心勃勃,略一挑撥,前者便欲除後者。為了保全性命,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秦子羽和楚城達成了某種交易。
考慮到近年來楚、吳的各種動作,大概率是楚城、吳城聯合秦子羽,打算解決掉秦城主,劃分部分秦城的地盤。
葉舟擰眉思索片時,低聲道:「倘若沒有岱域,我會相信這就是真相。」
孔離用摺扇敲著手心,半晌,道:「你沒在中洲久待過,有些事可能不了解。秦城是五城裡最強大的一個,說句滅自己威風的實話——我們打不過秦城。」
葉舟微露訝色,側身傾聽。
「秦老城主年紀大了沒錯,但這也等於他結嬰早,至少是中期修為,比我們院長隻強不弱。」孔離壓低了嗓音,「除此之外,他還是四象門的傳人。」
「四象門是什麼門派?」葉舟從未聽過這個門派。
「你沒聽過很正常,我也只聽過沒見過,滅門了。但一千多年前,人稱中洲小歸元門,分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部,每部都有上古神獸的遺物。」孔離很樂意顯擺一下知識量,「當年風雲會,我看見向天涯用的那把刀,有點好奇,找了門裡的前輩打聽了,才知道四象門的事——麟嘉刀當年是白虎部的至寶。」
「竟有此事?」葉舟難掩訝色。
孔離換了個坐姿,曲起一條腿,談興愈濃:「青龍部的遺物,好像是龍的一枚爪子。南洲那會兒,我還問了遊百川是不是和遊夢驚的那條龍有關,他說不知道,但我估計是,哪來那麼多龍啊。」
葉舟問:「秦城主有的是這枚龍爪嗎?」
「十有八-九,老城主煉的就是爪功。」孔離說著說著,歪了題,「傳聞朱雀部的朱羽披風,玄武部的小乾坤洞,一直沒人見過,說不定和麟嘉刀一樣,藏在中洲的什麼地方,等有緣人去發現呢。」
他感慨:「我們中洲就是這樣,門派多,盛盛衰衰,你方唱罷我登場,留了數不清的寶貝和故事。興許一千年後,我們書院就是下一個四象門,若非有人有意探尋,後人連聽都沒有聽說過了。」
這話觸動了葉舟,他嘆息:「但始終不變,未必是好事,沉痾太重,藥石罔救。」
孔離心知他說的是三大宗門的弊病,識趣地沒往下接話。
片刻沉默,茶水沸騰,咕嚕作響。
孔離給客人續了杯茶,神色自若地轉回原有的話題:「秦老城主修為高,持重寶,雖然脾氣急了點,對美色所求多了點,但實力毋庸置疑。」
葉舟沉思道:「你的意思是,楚吳聯手,也未必能夠拿下秦城?」
「嗯。」孔離面露猶豫,好一會兒方試探著問,「你說,有沒有可能……齊、越也在其中?」
葉舟悚然。
孔離趕忙道:「我就隨便一說,隨便一說。」
但兩人都知道這並不「隨便」,細思起來,可能性極高。
齊越、楚吳各自結盟,難道是為了互相對抗嗎?他們難道不怕秦城坐收漁翁之利?面對一個強大的對手(有了玉瓏後,甚至更強大),聯合起來咬死瓜分,才是最安全謹慎的做法。
兩兩結盟,互相對抗,極有可能是迷惑秦城的□□。
葉舟眉頭蹙起:「假如是四城聯盟,他們的胃口就不是殺了秦城主那麼簡單。」
「吞併。」孔離篤定說,「四家合力,不是不能一搏。」
葉舟已經分不清這究竟是五城的本意,還是受到了岱域的挑唆。或許兩者皆有,不過是一拍即合。
他看著孔離:「現在動手,正中岱域下懷。」
「烽火已經點燃,他們不過是用這把火來燒鍋,準備把我們剝皮拔毛燉了。」孔離不閃不避,坦然對視,「可刀沒亮出來,人家說只是拿去點個燈而已,你能怎麼辦?」
「除掉拿刀的人。」
孔離問他:「是誰?」
葉舟道:「我有幾個人選,只是不能確定是誰。」
「是你的意思,還是素微的意思?」
「師姐行蹤不明,是我擅作主張。」葉舟非常謹慎,沒有透露殷渺渺的現況。
孔離並不起疑,哈哈一笑:「那你可比我想的有意思,知其不可而為之,像咱們書院的人——好,我交了你這個朋友。」
他舉起茶盞:「來,以茶代酒,乾杯。」
葉舟性子清冷內斂,是典型的道門修士,不太適應儒修這種豪爽疏闊的脾氣。但孔離三言兩語便決定拔刀相助,亦讓他生出淡淡的喜意。
他猶豫了下,沒碰杯,隻掩袖飲了口茶。
「這事宜早不宜遲,咱們現在就動身。」孔離麻溜地起身,摺扇隨意地插在腰帶裡,「我還有個朋友,或許願意幫我們的忙。」
*
東洲。
任無為瞧著眼前玉樹臨風的青衣男子,納罕地問:「你說你好端端的,幹什麼想不開呢?你們乾的事兒有多不靠譜,多不正派,你難道心裡沒點數?」
「和他廢話什麼?」紅砂真君冷笑道,「這種忘恩負義的人,殺了就是。」
月色皎潔,青山如黛。
江離亭望著昔日的同門,今朝的敵人,輕輕嘆了口氣:「雖知不可為,亦須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