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了雲瀲,殷渺渺便萌生了新的想法:「師哥,我一直找不到那些黑霧。哪怕它們出現了,也沒法消滅,我擔心它已經侵入了元神,你幫我看看。」
「好。」
查探元神俗稱搜魂,再溫柔小心的動作也會令人產生極大的不適。殷渺渺看過別人的元神,被看還是第一次,這種感覺就像是下胃管,異物入侵,身體本能地產生了抵抗。
天旋地轉,靈體虛浮。
雲瀲「咦」了聲,停下了動作:「不見了。」
殷渺渺的魂體躺下,歇了片刻,才無奈道:「我元神出竅了。」據說脫臼的次數多了,會習慣性脫臼,她大概是靈肉剝離了幾次,習慣性出竅了。
雲瀲:「再試一次,我輕點。」
殷渺渺:「……」
他:「?」
「沒事。」她屏氣凝神,將意識下墜,牢牢沉沒於身體中。
雲瀲的神識慢慢探入明堂,進入靈台,最終觸摸到了圓融渾厚的元神。他仔細地尋找查看,唯恐錯過絲毫黑霧的痕跡。
殷渺渺艱難地忍耐著,被觸摸元神的感覺,好比是清醒著做外科手術,能夠感受到醫生的手指撫摸過內臟,將自身最脆弱之處暴露在外,帶來難以言喻的可怖和驚懼。
她不可控制地顫慄起來,汗如漿出,鬢髮盡濕。
少頃,雲瀲退了出來,替她擦了擦額角的汗:「疼嗎?」
「你不要說話。」殷渺渺沒好氣地噎了他一句,摸出瘋道人贈送的酒抿了口。
辛辣的酒意衝上頭,瞬時醺然,元神表面細微的傷痕得到了修復,難以忍受的疼痛隨之減輕了許多。
不愧是能令瘋道人恢復神智的寶物,效果卓絕。
她定了定神:「如何?」
雲瀲點了點頭,沉吟道:「像是一個烙印。」
殷渺渺的心頓時沉入谷底。
人通常看不到自己的元神,正如沒有鏡子,誰都看不到自己的臉一樣。但元神之外就是意識海,二者互為表裡。強大的意識能夠強壯元神,反過來,元神的狀態好壞,亦能夠反應在意識海中。
這就對了。
不是心靈島上的黑霧入侵了元神(那她應該有所感知),而是從注視星空開始,她的元神上就留下了印記。當她失去意識抑或是思考星空時,印記便開始汙染她的意識。
只是不巧,她的「心月之網」是意識海的具象化,黑霧一出現就暴露了,被她第一時間發現並且凈化。
所以,她現在不算被「汙染」,而是被「標記」了。
唔,這麼一想,也許元神出竅也非是兩次靈肉剝離後產生的後遺症,而是其印記在作怪。她沒有忘記自己被星海吸引的時候,有種意識飄然而上的感覺。
果然直覺是對的,她需要儘力避免出竅。
殷渺渺整理了下思緒,和雲瀲說了自己的想法。他點頭,想了想,笑道:「修真之路常如此,機緣總意味著不可預知的危險。」
「機緣在何處,十四洲的形態?」她自嘲。
雲瀲道:「師妹莫非沒有發現?」
「怎麼?」
「這是一步燈。」雲瀲指著面前的琉璃燈,若有所思道,「你說是看見了光,可是……」
殷渺渺訝然。一步燈是十四洲較為珍貴的法器,顧名思義,只能照亮一步內的空間,而一步之外,半點光不露,甚至沒有任何靈力波動,不會泄露痕跡,是探險潛行的常備之物。
雲瀲提著一步燈,照理不可能讓她看見光焰才是。
但她偏偏看到了。
「我的眼睛……」她撫摸著眼眶,自儲物袋中摸出了一面螺鈿黑漆手持鏡。對鏡一照,只見蒼白的面容上,一雙熟悉的眼睛瞧著自己,丹鳳眼,翹睫毛,著實沒什麼特殊之處。
她頓時納罕,沒什麼異常啊。
又盯著看了會兒。
慢慢的,好像有什麼亮了起來。
是她的瞳仁,漆黑的瞳仁裡,突然映出了一抹極亮的光輝,細如針尖,卻亮得驚人,直直逼入視野。
以前,她的幻象金瞳亦會泛出金色的光芒,但那是虹膜由棕色變成了黃金般的色澤,美則美矣,卻只是流光的映射罷了,並無確實用處。而現在的這抹微光,視之便覺有熾意迎面,令人心悸且畏然。
她意識到,這正是太陽的餘暉。
元神有些熱意,如墜溫泉。
眼瞼沒那麼沉重了,手指一下子靈活起來,呼吸也變得順暢……身體和靈魂的契合度似乎又恢復許多,那種渾然一體的感覺又回來了。
殷渺渺放下了鏡子,沉思道:「我若是今後時常攬鏡自照,會不會被人說是顧影自憐?」
雲瀲輕輕一笑。
她忍不住跟著笑起來,感慨道:「毒蛇百步之內,必有解毒之物。造化神奇,天外亦復如是。看來,我不必太過憂慮。」
「是。」他應道。
殷渺渺說不想就真不去想,轉而道:「北洲有了封靈魚,東洲有迷心花,看這路數,多半西洲是狂血石,南洲是噬魂焱,中洲是吞無壤。你說,我們該從哪處下手比較妥當?」
雲瀲道:「中洲。」
「為何?」
他道:「傳送陣只要破壞一處陣眼,便不能成形。師妹不可勞累,就留在中洲吧。」
殷渺渺不禁莞爾,雲瀲就是雲瀲,理由簡單至極。不過她也是這麼想的,南洲的事,萬水閣會處理妥當,貿然插手太過失禮,西洲有些複雜,柳洲已是魔修的地盤,鏡洲三方勢力混雜,實行起來頗有難度。
相較而言,中洲大致還是道修的地盤,仁心書院、北鬥堂都與她交好,可以借力一用。
「我休息一日,明日便去紫微城。」她下了決斷。
雲瀲奇道:「我還以為師妹急著走。」
「葉舟在那裡呢。」她慢悠悠地說,「我得信他,是不是?」
雲瀲笑了:「也好,你睡吧。」
殷渺渺便取出一件薄毯蓋在身上,枕著他睡下了。
意識墜入夢境。
星光熠熠。
果然。她暗哂,盤膝而坐。
耳畔囈語又起。
她有些厭煩,自靈台中拖出一抹記憶回溯。
於是,曾經看過的話本浮現,念曰:「故墟有老婦焉。年已七十,發白齒落,寄居隘巷。喜談往事疊疊不倦,亦往來裡之公卿家裡……」
*
齊城。
作為中洲五城之一,齊城比紫微城小了幾圈,但多了幾分王族的威嚴壯麗。而偌大的仙城中央,就是齊王府的所在之地。
夜色深沉,離王府一裡外的客棧裡,孔離問:「玉奴啊,你說你三日之內,就找到了最有嫌疑的人……」
梅枕石含笑點頭,正想說「雕蟲小技」,便聽見後半句「我很好奇——你這是賣身得來的消息嗎」,頓時噎住,不知道該罵這個損友什麼好。
孔離猶不自知,搭著他的肩頭,語重心長地說:「你看,絕世崖那會兒,多虧了我給你說情,你別不好意思,和我說實話,是不是搭上齊盼兮了?」
梅枕石一巴掌拍開他:「滾。」
「玩笑玩笑。」孔離打開摺扇,習慣性扇了兩下,「所以,那位最有嫌疑的人到底是誰?」
梅枕石本來不打算賣關子,這會兒卻改了主意,故意道:「按照你們對那人排查的條件,首先要能接觸到城主、少城主,其次,得有一個看似毫無破綻的身份,大約要持續三四百年左右,是不是?」
他口中問著,視線掃過孔離,落到端坐的葉舟身上。
葉舟點了點頭。他觀岱域幾人的做派,魔修不算,其餘人都有拿得出手的身份,且不容易讓人起疑,但籍籍無名之輩可無法煽風點火,必須有一定的地位,能夠左右城主的決策。
這樣一來,人數不會少,但也不會太多。
梅枕石道:「這個人很符合你們的要求。」
孔離早已迫不及待:「誰?」
「楚王姬。」梅枕石一字一頓道,「楚蟬。」
孔離:「玉奴別鬧。」
「孔兄,在下怎會拿這等大事取笑?」梅枕石正色道,「王姬失蹤多年後又突然出現,難道不甚是蹊蹺?」
孔離自然聽說過楚蟬出現的事,只是沒來得及追查就被牽扯進了九重塔,沒工夫仔細核實,當下便問:「蟬兒確實回來了?」
「不錯,齊少城主一直對外隱瞞此事,將她拘在了一處別苑,嚴加看管。」梅枕石對好友眨了眨眼,「不過我有個朋友,嗯……頗擅奇巧之技,有一日夜裡『誤闖』了進去……」
孔離頓時會意。
仙城裡有巡邏隊和結界,故鮮少有人當街殺人奪寶,但這不是說城裡就一定沒有危險,總有些人「生財有道」,擅長破解陣法禁製、隱匿氣息。那位朋友夜半造訪,多半是覺得別苑富庶,想「劫富濟貧」一下。
「他發現了什麼?」
梅枕石壓低聲音:「楚王姬的情況……不太對勁。」
「怎麼個不對勁,入魔了?」孔離也嚴肅起來。
梅枕石道:「那倒沒有,只是楚王姬和看守她的人說,她並不是楚蟬,齊少城主認錯人了。」
「被奪舍了?」孔離自然聯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梅枕石攤了攤手:「這就不是我那朋友能知道的了。但依我看,若是奪舍,齊少城主為何不殺了她,替女報仇?」
孔離不由沉思起來。
奪舍這種操作很微妙,在道德上比殺人還要過分。畢竟人死不過頭點地,鳩佔鵲巢則是霸佔你洞府、搶你的法寶、睡你的道侶、還要打你的孩子,何等惡劣?
但要是奪舍時,元神已經消散,隻餘一具皮囊,那又好像沒那麼過分。畢竟誰都無法保證自己不會淪落到奪舍的地步,螻蟻尚且貪生,奪一具無主的皮囊也算是情有可原。
因此,世人對奪舍的看法不一,多看具體情況。
楚蟬的問題在於,若她是被人奪舍,魂燈必滅,齊盼兮看到她就該知道這人已不是親生女兒,對外早早公布死訊,咬死了不認才對。再看楚蟬的舉動,她似乎覺得齊盼兮不相信自己,故拚命解釋。
齊盼兮為什麼不信,還要把人關起來呢?
「你說得對,這事有點古怪。」孔離下定決心,「猜也沒用,去看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