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渺渺看不出胡靈香有什麼惡意。然而,她對天意的態度尚且曖昧,更不必說天靈狐的預言,因而並不買帳:「假如你喜歡這樣打啞謎,恕我不能奉陪。」
胡靈香不慌不忙:「道友若不好奇,便不會在此。」
「我好奇的從來不是你。」殷渺渺神態溫和,言辭卻不失機鋒,「天靈狐也許不凡,但今日會到這裡的人,或多或少也有那麼一點點的與眾不同。」
這話說得不甚客氣,但胡靈香面不改色,並未惱羞成怒,只是於眼中透出了三分好奇。很多人迷信她,因為她能感應天意,知道很多常人不知道的事;很多人討厭她,也因為她知道很多本不該被人知道的秘密。
然而,殷渺渺不是。
她不信,不迷,不懼。
她敬而遠之。
這樣的人,往往信任自己的力量多過天命。或者說再直白些,他們覺得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相信人定勝天。
天靈狐卻是信奉天命的種族,解讀天意,順應天意,甚至利用天意,才是她們的立身之本。道不同不相為謀,相比之下,文茜這樣的人更適合做合作的對象——她固然討厭預言,卻始終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胡靈香念及此處,難免遺憾。畢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殷渺渺比文茜更接近天眷。是以,她不甘地再次嘗試,微笑道:「我此次前來,絕無惡意。我是來提醒道友的。」
殷渺渺問:「提醒我什麼?」
胡靈香面上的淡笑緩緩斂去,一字一頓道:「你會死。」
「不能長生,人人都要死。」殷渺渺笑了笑,「莫非道友是想說,我會死在九重塔?」
胡靈香道:「是。」
「那麼,你是來阻止我進塔的?」她問,眼中的好奇多過恐懼。
「我從來不阻止人做任何事,也不建議人做任何事。」胡靈香的語調蘊含著某種韻律,叫人不由自主地相信她說的每個字。
殷渺渺「哦」了聲,半是揶揄半是玩笑:「你只是在轉達天命。」
「信與不信,皆在道友。我不過是結個善緣罷了。」胡靈香姣媚一笑,寵辱不驚,待見殷渺渺仍然沒有多問的意思,也不糾纏,「話已說完,告辭。」
「好走,不送。」殷渺渺不動聲色。
胡靈香走到樓下,不出十步遠,蘇小蠻俏生生地攔在了前面:「靈香山君留步,我家宮主有請。」
她莞爾:「幽水宮主有請,本不該辭,但我不能去。」
「為何?」蘇小蠻歪了歪頭,甜美的笑容中殺機四伏,「難不成是我們幽水宮比不上沖霄宗有牌面,山君不肯賞臉?」
胡靈香抬起玉手,撫了撫舒展的尾巴,慵懶道:「因為宮主求的事,我辦不到。我怕有命去,沒命回來。」
蘇小蠻不甘心:「山君未去,怎知不成?」
「我就是知道。若是沒有這本事,你們何必請我呢。」胡靈香擺擺手,搖曳生姿地走開了。
蘇小蠻跺了跺腳,大為氣惱。可大庭廣眾之下,又不敢動手,只能眼睜睜看著胡靈香走遠。
這一切,都被樓上的殷渺渺收入眼底。
她意味不明地勾勾嘴角,隨即拋之腦後,反而饒有興趣地問葉舟:「你剛才躲什麼?」
葉舟猶豫了下:「狐族有異香,能魅人。」
胡靈香並沒有刻意釋放自己的香氣,但他嗅覺過人,還是聞到了那股似有若無隱隱約約的甜腥之氣。
他不想多提此事,轉移話題:「她來做什麼?」
「誰知道呢。」殷渺渺手肘支著窗欞,漫不經心地說,「總不是真來提醒我會有危險的——這還要她提醒?」
葉舟卻道:「天靈狐的預言一向很準。」
「是準才有人信,還是信了才說得準?」她回過身,踱到他面前,煞有其事地打量著他,「奇了,難道那香就這麼有用,居然叫你深信不疑?」
「師姐,我並非玩笑。」他道,「也許……」
聲音戛然而止。
殷渺渺幾乎貼著他而站,呼吸拂到他頸窩裡,垂落的髮絲微微飄動。她一動不動立了片刻,隨後若無其事地收手:「確實挺有用的。」
他扭過頭,唇角緊抿:「是藥性相衝了。」
狐族的香與麝香彷彿,亦是一味藥材,只是用的地方不太正經。通常吸入一二無礙,可他方才在煉丹房裡處理藥材,染了別的藥性,二者相引,他嗅覺又較常人靈敏,一時重了些。
殷渺渺忍俊不禁,抬手想去摸他的面孔。可伸到一半,掌心驟然反轉,一道火焰打到了窗邊。
窗邊的人眼明身快,一個後仰躲了過去,隨即腰腹使力,又給翻了回來,躍身入內:「多謝。」
「有門不走跳窗,你做賊呢?」興緻被人打斷,佛爺也有火氣。若非她及時看清了來客,方才的火焰就不是破開結界,而是撲在這跳窗的不速之客的臉上了。
「有事。」言語簡練,來者不是遊百川,還能是誰?他解釋:「躲躲。」
「躲誰?」殷渺渺訝然,遊百川已是元嬰修為,又有萬水閣做後台,誰這麼不長眼敢追殺他?
他:「躲清靜。」
殷渺渺無語,稍加思索,皺眉道:「怎麼就你一個人過來?」
「沒想到。」他道。
殷渺渺瞭然,想必這位是做了夢過來的,以為只是普通機緣,誰想熱鬧得很,各路人馬匯聚在此,估摸著還有人找他打探萬水閣的情況,這才躲了出來。
相識一場,他還借地方讓她躲過蕭麗華,不好趕人。她道:「嫌麻煩就甩麻煩,可曾通知遊閣主?」
遊百川點頭。他偷聽完妖族的聚會,便知曉事情不簡單,馬上離開通知門派,自己則先行一步到了絕世崖,準備一探究竟。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白茫茫雪原,隱藏不了蹤跡,有人看到了他,非要請他敘舊。
他就跑了。
殷渺渺道:「你要借住,自然可以,只是我這兒怕也清凈不了。才兩個時辰,你就是第二個客人了。」
「無所謂。」遊百川的第一選擇是孔離,但他那裡有別的客人,便退而求其次找了殷渺渺。左右其他人都是來找她的,沒人猜得到他會躲沖霄宗這裡,隔音的陣法一啟,反而安靜。
*
接下來幾日,果不其然,客人盈門。
殷渺渺分配工作,讓葉舟出去收集各路人馬的消息,叫雲瀲好生待著,看看有沒有更多的啟示,自己則不斷見客或是赴宴,忙得腳不沾地。
每當這個時候,她便要嫉妒比鄰而居的松之秋。
仙椿山莊站在道修的立場,卻無絲毫結盟的打算,是以松莊主自第一日起便閉門謝客。她站在樓上眺望,還能看到他焚香點茶,捧卷讀書,好不逍遙。
又過了兩日,燕白羽到了。
人的名,樹的影,元嬰第一高手的名頭不是吹的,他一到,妖、魔那邊的氣氛徒然緊張起來,異動頻頻。一開始因為地域差異,不太對付的凶牙群山和蟲嶺,也在胡靈香的穿針引線下,勉為其難地坐在一起喝了頓酒。
而後,在陌洲的劫命,和在柳洲的欲女過來了。魔修是兩兩搭檔,這麼算來,西洲只有千嬌和蝕日兩人。
殷渺渺有些心動,隨之就收到了顧秋水的來信。
這位「大師兄」脫了顧大夫的馬甲後,愈發懶得掩飾,用看似謙和,實則狂傲的語氣表示,雖然他也做夢了,但既然不止他一個,他就不去湊熱鬧了。正好,劫命和欲女去了中洲,情報說魔修那邊會增派半魔會過來,他很有興趣,所以其他的事都拜託給她了。
「……」她看完,面無表情地把信揉成一團,丟進了火盆裡。
沒燒著。
信紙的材質十分特殊,水火不侵,沒那麼容易毀掉。
葉舟不知寫了什麼,心中擔憂,趕忙拿鑷子夾了出來,展開看了遍,思忖道:「看起來,魔修那邊似乎並沒有派高階魔君摻和的意思。」
「因為他們沒看到實際的好處。」殷渺渺倒是不奇怪。屁股決定腦袋,不同的修士關注的重點並不相同,像萬影魔君這樣的高層,一場道魔大戰帶來的好處,遠比縹緲的機緣多得多。
但如劫命這般失了戰利,處境艱難的,更傾向於在秘境裡碰碰運氣,說不定能得到什麼天材地寶,奇妙功法,就此逆風翻盤呢?
同理,燕白羽過來,是因為他在北鬥堂並沒有實際用處(……),又卡在化神境界已久,需要一點什麼突破瓶頸。這次的九重塔頗為神異,倘若能得到什麼點化進階,那就賺大了。
因而莫要以為,修士看見機緣,就好像蒼蠅見到了血,定然會一哄而上。學會取捨,是每個高階修士必備的素養。
世界之大,機緣無數,不可能全都歸於自己。
貪婪只會導致萬劫不復。
殷渺渺接過信,紅蓮火燃起,將信紙真正燒為灰燼。她整理思緒,說道:「我在這裡,掌門肯定不會過來。萬水閣……要看遊衍會不會親自過來了,他可不好對付。」
「歸元門呢?」
「大概是趙遠山吧。」她語氣平淡,「他是內定的下任掌門,總該出來亮亮相。昭天真君在粱洲,他的性子像顧秋水,多半不會放棄和萬影魔君交手的機會,也許是其他的門主。」
她猜對了大半。
念奴嬌趕過來後,下一個到達的重量級人物,便是萬水閣的修士。遊衍沒有親自過來,卻派出了自己的心腹——藍月真君。
這個名字不怎麼出名,殷渺渺在記憶裡挖了很久,才從邊邊角角裡找到了一絲熟悉感。
昔年仁心書院排《名劍譜》,前三虛位,第四燕白羽的無命劍,第五伽藍寺斬癡大師的慧劍,第六藍月真君的繞指劍,第七才是任無為的斷劍。如今十四洲排名前十的劍修裡,藍月真君和公孫霓裳,是唯二的兩個女劍修。
殷渺渺對藍月真君很好奇。
這會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