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虎王的第一反應是被耍了,兇悍地捏起拳頭:「你找死?」
靈香山君輕輕笑了聲,意味不明地說:「虎王真是報仇心切,連家門口的事都沒有注意到。」
虎王正要發怒,卻見豺兄弟給自己使了個眼色,方才忍下了。
赤妖王目光閃爍:「你說的夢是什麼意思?」
「多年鄰裡,我也不瞞兩位。」靈香山君一嘆,肅容道,「十四洲要出大事了。」
妖修們沒啥反應,甚至可以說毫不動容。在他們看來,只要不妨礙到自家地盤,天塌下來也不關自己的事。
靈香山君很熟悉他們的尿性,慢悠悠地加了句:「兩位再這麼打下去,指不定要給南洲的同族們笑話。」
虎王終於開始不安:「和南洲又有什麼關係?」
「不止是南洲,西洲、北洲、東洲乃至魔洲,都會有人到此。」靈香山君面向西方,遙遙眺望,眼神裡彷彿藏著什麼秘密,「你們可知所為何事?」
「為何?」金月娘接話。
靈香山君笑了,緩緩道:「他們在等一個機緣,那也是我們的機緣。諸位,我妖族振興的機會到了。」
眾妖嘩然。
遠處圍觀的遊百川聽到這裡,不再逗留,擰身躍起,矯健的身形一下沒入茂盛的密林中。
事情遠比想象中複雜,他要好好想想該怎麼辦。
*
殷渺渺打卦打出了個絕世崖,心裡信了八成。然而謹慎起見,還是等到松之秋也卜出了同樣的結果,方才確定了這次的目的地。
從紫微城到絕世崖,以元嬰的腳程不過幾日。
他們若是悄悄地過去,誰也不會驚動,但殷渺渺做事,向來講究有備無患,不打沒有準備的仗。所以拖了幾日,抽空和孔離見了一面,想打探一些消息。
這一下,還真給她問出了些有趣的事。
仁心書院的儒修和道修不同,他們的「道」更具象化。比如孔離,這位殷渺渺的同屆生就是「以書入道」,也就是借書法的殼子領悟大道。
他會寫各種各樣的字體,不同的字體能使出不同類型的法術。中正端莊是土系法術,尖銳鋒芒是金系法術,狂傲瀟灑是火系等等。
聽著酷炫,就是鬥法的時候比較捉急,畢竟打得正激烈的時候找到空隙寫字也不容易……咳!
總而言之,儒修的「道」在十四洲也是獨樹一幟。
而孔離有個師叔,乃是仁心書院丹青院的老師,以畫入道,綽號「醉狂生」。閑著沒事就喜歡喝酒,喝了酒就喜歡畫畫。
畫天、畫雲、畫草木、畫螻蟻,就是不畫人。
因為他認為,人這種東西最假,知人知面不知心,遠不如世間的花草樹木螻蟻飛禽來得「真」。他要求得畫中道,就絕不能畫人。
然並卵,戒律這種東西,很多時候就是來破的。
一次醉酒,得見美人,這手就不聽腦子使喚了。等醉狂生醒過來的時候,就看到自己畫了個美人圖。
他懵逼了。
他覺得自己要完了。
但長生未得,怎麼甘心就此止步?他思來想去,終於想到了個辦法,活人太假,死人卻真,只要美人變成了骷髏,我的道依舊是完美的。
他決定殺了這個美人。
這真的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肖像權被侵犯也就算了,還因為別人的意志不堅定,惹上殺身之禍,真是日了狗了。
然而沒辦法,在修真界,修士面對心魔就是有這麼兩個主流做法——要麼自己熬過去,解開心結,要麼把妨礙自己的障礙解決掉,一了百了。
幸運的是,這個美人是念奴嬌,並沒有紅顏薄命,血濺三尺。
她面對莫名其妙動手的醉狂生,微微一笑。
然後,把人摁住了。
待問明了前因後果,她也不殺人,反而把人送回了仁心書院,讓他們自行處理。
仁心書院羞愧得無地自容,指天發誓一定會好好處理。於是,醉狂生就被院長關了五百年禁閉,意思很明顯——你要麼自己克服心魔,要麼就去死,別給書院惹麻煩。
當然,仁心書院的小黑屋不是地牢,只是一個封閉的院子,甚至還提供畫具讓他繼續參悟。
醉狂生一個人待了五百年,除了偶爾院長去瞧一瞧外,見不到外人。而他畫啊畫,悟啊悟,終於又悟出了新的道理——我所見的,都是我心裡想的,我心裡想的,就是我內心的「真」。
而後,他就不再執著於人和外物的區別了,美人和花,看在眼裡,留在心裡,都是自己意識的投射罷了。
想通了道理,又被罰了五百年,院長覺得可以放出來了。
半個月前,孔離就跟著師父一起,把這位師叔接出了小黑屋。為了慶祝禁閉結束,喝了些酒。
醉狂生喝醉了,拿起畫筆就開始塗鴉。
他畫了九張畫,裡面都是一座塔。
一座沒有人見過的,深埋在雪裡的高塔。
大家很奇怪,醉狂生從前隻畫親眼看到的事物,從不畫虛妄想象的事物——因為不真嘛。所以第二天就問他這是什麼地方,怎麼塔只有一半?
誰知醉狂生聞言面色大變,一語不發地將自己關進了小黑屋裡。
又過了幾天,他拿著新畫出來了,塔又高了一些。
他宣稱,這是天啟,他必須去找到這座塔,裡面有事關天下的大機緣。
院長:「……」
孔離:「???」
「總之,我那位師叔現在鬧著要出去找塔。」孔離說完八卦,端起茶盞,「我師父不敢讓他出去亂跑,怕他『閉關』的日子太久,有點糊塗了。」
殷渺渺十分自然地說:「或許不是。」
孔離揚起眉。
殷渺渺笑了:「我也在找塔。」
「噗——」孔離一口茶噴了出來,顧不得抹乾便問,「什麼意思?難道是我修為低,跟不上你們元嬰的想法了?」
「我也說不好是什麼意思,總之就是有那麼一回事。」殷渺渺不好解釋,也沒法解釋,只能含糊應對。
孔離感覺到了,乾巴巴地應了聲,惆悵之心油然而起。
修士的世界很殘酷,同一年入門的人,也許後來會相差兩三個輩分。同一年參加的風雲會,後面亦有可能相隔甚遠。
幾百年前,殷渺渺和他志趣相投,又是同年,成了好友。然而如今友誼未變,身份卻已不再相同。
他仍然是青年才俊,是金丹真人裡有名有姓的修士。可是,所有的讚揚裡,都有相似的前綴,或是「年輕人」,或是「繼任者」,意思都一樣。
素微仙子呢?人們提起她來,與之同等而語的已然是念奴嬌、公孫霓裳,甚至各派的掌門。那都是他師尊一輩的人物,全是一舉一動能夠影響一洲,乃至整個天下的存在。
她亦擁有了這樣左右天下的影響力。
不是一個層次了。
但孔離也只是傷感了一瞬便放下了。友人越來越好,當是幸事,且他對道途並不過分執著,也擁有其他志同道合的朋友,不至於因此動搖心境。
沉默片刻,他恢復如常,問道:「要不要緊?」
「怕是十分要緊。」殷渺渺道。
松之秋夢見了,仁心書院也有人夢見,那麼其他門派呢?想來也必不會少。等到大家一有動作,知道的人就更多了。
悄悄去,悄悄探明真相,多半不可能了。既然如此,大家就光明正大的來,也省得遮遮掩掩,叫小人趁虛而入。
反正沖霄宗位列三大宗門之一,吃不了虧。
殷渺渺辨明了利弊,決心把事情搞大。
孔離很快告辭離開,她進書房待了片刻,寫了封密信寄回門派。
翌日,她離開了紫微城。
*
中洲是個好地方,疆域廣闊,門派林立,沒有哪家勢力,能以絕對性的優勢壓倒別家,統一地盤。因此,這裡充滿了紛爭與戰火,同時也無處不在機遇。
散修們生性自在,又心知東、南、北三地,有什麼機緣也都給當地勢力壟斷,得不到機會,故而更喜在中洲走動,碰碰運氣。
梅枕石便是其中之一。
他是棄嬰,生身父母不詳,收養他的人在一棵梅樹下的石頭上發現了他,故取名梅枕石。怕養不活,取了個女孩名,叫做玉奴,合了梅花之意。
時光倏然百年,如今,他被稱作寄春君,是中洲小有名氣的散修。
他原本是打算去黑湖尋一個仇家,為友人報仇,卻不想遇上了百年難得一見的黑霧,走岔了方向,沒往幽水宮的老巢去,反倒是往南走了一段路,莫名其妙到了絕世崖下。
而露宿在此的夜裡,他就做了一個夢。
夢裡有什麼召喚著他。
醒來後,梅枕石大為驚異,覺得似乎得了什麼機緣,踟躕幾日,終究沒能忍住誘惑,順著感覺往前走。
走著走著,就到了絕世崖。
絕世崖是中洲的一處荒地,北面是暗河——此河頗為奇異,每到冬季便會消失不見,遁入地下,一開春回暖,又重回大地,夏季則奔流不息,與普通的河無異——渡河不易,東邊臨近凶牙群山,人跡罕至,是以荒無人煙,常年看不見一個人。
梅枕石以為自己會看到一片連綿不休的荒山,然後大費周折才能尋到地方。
誰想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這個時候的絕世崖下,熱鬧著呢。
有傳統的營帳,大小與尋常屋子無異,一座連一座,綿延不止;也有精緻的三層小樓,簷下的風鈴叮咚作響,恍若天籟;亦有一艘石舫,只不過載著的並非水波,而是八頭形似玄武的石獸,乍看以為是裝飾,直到它們偶爾眨眨眼,才驚覺竟是活物。
正怔忪時,不遠處傳來一個女子的說話聲:「真有意思。不知多少人以為自己是天選之子,誰想過來一瞧,原來是百人成團。」
這話說得俏皮,梅枕石忍俊不禁,轉頭去看。
那是個白衣女子,體態纖穠合度,長眉鴉鬢,容儀婉媚,極其清麗雅緻。她似乎注意到了梅枕石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看了過來。
這一看,便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