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修)
一進門,葉琉就再也按捺不住滿肚子的疑問:「陛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卓煜把燭臺放在桌上,照亮周圍一丈之地:「此事說來話長。」
「你們可以慢慢說。」殷渺渺拎了拎茶壺,空的,「我去弄點熱水來。」
卓煜知道她是在給他們騰空間,點點頭,開始向葉琉說起事情的來龍去脉。葉琉聽得頭皮炸起:「父親和我說你只是受了些輕傷,怎麽……宮裡的人,居然是假的?鄭家這是瘋了不成!」
「不是瘋了,是野心太大。」自古外戚幹政都是大忌,大周是卓家的江山,不是鄭家的,兩朝皇后還不够,卓煜真不知道鄭家的胃口是有多大。
葉琉皺了皺眉,他打小就不喜歡皇后,仗著是太后侄女,連皇子都看不上:「那現在該如何是好?定國公真的……」救了假皇帝的是誰不好,偏偏是定國公世子,難道定國公倒向了鄭家不成?
「正是因爲這樣,我才覺得定國公可能幷不知情。」一路上,卓煜反復琢磨過這件事,定國公是三朝元老,生性謹慎,在他和廢太子的鬥爭中都沒有明確站過隊,怎麽會那麽大意,在這樣要緊的事情上派自己的兒子趟渾水呢?
他更傾向於是鄭家爲了避嫌,特意讓定國公世子救了人,好堵住其他幾位重臣的猜忌之心。
至於張閣老和王尚書,只要二皇子名正言順繼位,他們亦無話好說。卓煜猜測這正是鄭家大費周章要讓二皇子名正言順上位的理由,畢竟兩位文臣治國有方,新皇登基後仍需輔佐。
如此看來,好像情况還算樂觀。但是,在謀反這種事情上,一向都是誰有兵權誰說話。
鄭老將軍鄭權號稱掌三十萬大軍,但那是戰爭時期,除去征夫與流民,非戰時只有約二十萬,還是分散在各州的駐兵,絕不可能無故調動,再加上糧草與兵器,能够真正被調動的,最多只有七千,大部分還必須駐扎在外,不能進城。
葉琉能從許州調五千兵馬,因此起决定性作用的就是在京城的三千禁軍。禁軍隸屬帝王,其統領崔鶴也是卓煜最信任的人之一,可現在添了一個假皇帝和修士的變數,情形如何還很難說。
卓煜沉吟道:「鄭家在軍中經營多年,僅憑許州的兵力,恐怕沒那麽容易,得做兩手準備——我回京,分別見一見定國公和崔統領。」
「您是想從魏州調兵?」葉琉馬上領會了他的意思。魏州比許州離京城遠一些,駐守的總兵是定國公的嫡系,爲了鎮守北方,魏州駐兵三萬,至少能調八千人過來。
卓煜平靜道:「只是以防萬一,魏州畢竟太遠了。」軍隊中除了少部分騎兵,大多數都是步兵,而從魏州到京城,至少要大半個月,前提還是他回到京城,定國公也不曾叛變。
葉琉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陛下恐怕得先回京城。」
卓煜無奈極了:「只能這樣了。」鄭家費心費力找來一個假皇帝,除却想讓二皇子名正言順繼位之外,恐怕更重要的目的是牽制他的親信。
失去大臣、親信、護衛以及皇位的帝王,就只是一個普通人,要不是恰好遇見了殷渺渺,他孤身一人,恐怕都不到了許州。
「我必須親自護送您回去。」葉琉明白現况,不敢大意,「陛下打算什麽時候動身?」
「你需要多少時間?」
「今晚就能辦妥。」
卓煜道:「那就明天走。」他想及法明的悲劇,又道,「我們在城外會合。」
葉琉沒有异議:「臣明白了,只是陛下,那位……」他努了努嘴,「能信任嗎?」
卓煜露出一絲笑意:「不是她,我早就死了。」
「國師的事我也聽聞了不少。」葉琉仍舊心懷憂慮,「要是都是真的,她真的能對付得了嗎?」
「不知道,但只能是她。」卓煜曾和殷渺渺說起過現在的形勢,她的想法與在京城的歸塵子不謀而合——修士,只能由修士對付。
他們牽制彼此,因而凡人的事,也只能他們自己解决。
葉琉嘆氣:「原來世界上真的有神仙法術嗎?真想見見。」
「想見什麽?」殷渺渺提了一壺熱水進來,「想看法術?」
葉琉看她巧笑倩兮,幷無架子,就道:「是,我從未見過。」
殷渺渺攤開手心:「看。」
一小簇火苗從她雪白的掌心裡燃起,散發著暖洋洋的光芒,她收攏五指,那簇火苗就被熄滅,不曾在她手裡留下絲毫痕迹。
這是殷渺渺最近複習的成果,一套記在筆記裡用以攻擊的禦火之術。
從未見過世面的土包子葉琉被震驚了。
卓煜輕咳一聲:「葉琉,你該回去了。」
「噢,是。」葉琉回過神來,正色道,「陛下萬事小心。」
卓煜微微頷首。
葉琉和來時一樣,沒有驚動任何人離開了。
殷渺渺倒了兩杯熱水,隨口問:「商量好了?」
卓煜言簡意賅:「明天啓程回京。」
殷渺渺道:「好,那休息吧。」說完,走進裡屋,占了床睡覺。
卓煜:「……」明明一開始挺照顧他的,現在好了,丟給他一個法術確保他不會受凍生病,就心安理得地自己睡床讓他睡榻了。
要不是看在她是方外之人的份上,君臣……算了,是個姑娘家,又受了傷,讓給她也是應該的。卓煜想著,千辛萬苦給自己鋪好了床,回身一看,她居然連被子都不蓋就睡了。
天寒地凍的,也不怕著了凉。他沒奈何地嘆了口氣,走過去替她輕輕蓋上了被子。
次日,他起得很早,陽光剛剛照進屋裡。
火盆還有些炭火沒有燒盡,他把水壺架在上頭,待水熱了就簡單梳洗一番。殷渺渺慢悠悠地踱著步子出來:「你終於會擰毛巾了?」
話音未落,卓煜就被她突然發出的聲音驚得手一鬆,擰了一半的毛巾噗通一聲掉回了水盆裡,水花濺了他一臉。
殷渺渺忍俊不禁,「噗嗤」一下笑場了。
卓煜臉色不太好看,作爲皇帝,不會穿衣洗漱又怎樣,有什麽好笑的?
「你看看你。」殷渺渺走到他面前,伸手替他拭去臉頰上的水漬,「一點玩笑都開不起啊?」
她柔軟的手指觸碰到他的肌膚,他下意識地低下頭:「我……」
剛張了張口,殷渺渺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擰乾毛巾遞給他:「好了,不生氣了。」
每次都是這樣……卓煜咽回了剩下的字眼,沉默地接過毛巾擦了擦臉,淡淡道:「出發吧。」
他們在平安城待了不到一天就要離開。只不過來時是兩個人,去時却有一行人,除了葉琉本人,他還帶了幾個心腹以防不測。
有了他們,卓煜終於能告別駕車的悲慘日子,享受到在車厢裡休息的待遇。
同樣有這待遇的還有殷渺渺,葉琉本來帶了兩輛馬車,可被卓煜以拖累速度爲由拒絕了一輛,屈尊降貴和殷渺渺擠在一起。
葉琉想想,覺得這樣更安全,也就沒有發表异議。
換了强壯的軍馬拉車,行進的速度加快不少。
然而,卓煜很擔憂當下的形勢似的,沉默得過分。殷渺渺不理他,支著頭打瞌睡——幾天下來,她證實了筆記中的說法,睡眠真的對恢復神魂有幫助,最明顯的一點就是現在她試著從儲物袋裡拿東西就沒有最開始那麽頭疼了。
因此,現在只要有空,她寧可不修煉也要睡覺。尤其是現在馬車裡晃悠悠的,减震能力又不好,震得骨頭鬆,恰適合打盹。
半夢半醒間,她聽到了一陣鈴鐺聲,輕輕脆脆,似有若無,可當她用心去捕捉方向時,又什麽都聽不到了。
真是奇怪,是錯覺嗎?殷渺渺睜開眼,問卓煜:「你聽見鈴聲了嗎?」
卓煜一怔,側耳細聽:「沒有。」
「那可能是我聽錯了。」
被打了岔,殷渺渺睡意也沒了,乾脆盤膝修煉起來。
閉上眼,沉下心,她就「看見」了許多飄蕩在空中的亮點,白爲金,青爲木,黑爲水,赤爲火,黃爲土。不必她費心招呼,只是吸了口氣,赤色的光點便自然地朝她聚攏而來,穿進她胸膛,聚集在她跳動的心臟間,漸漸彙聚成了鮮紅的暖流。
她覺得心口微微發熱,緊接著,暖流自心臟而下,順著經脉流向丹田,如此一圈,就是一個小周天。而後,靈氣自丹田而起,流遍全身,大約一個時辰後,重新彙聚到丹田,一個大周天也就結束了。
她打坐的時候,卓煜就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腦海中盤旋著諸多念頭,可細細追憶,又好像什麽都沒有想。
一眨眼,殷渺渺就走完了幾個大周天,睜開眼望向身邊的人:「你今天是怎麽了?」
卓煜沉默了一刻,說道:「我在想,你和歸塵子之戰,會有多少勝算。」
「難說。」殷渺渺據實相告,「我雖然境界比他高,但傷得很重,不知道能恢復多少。」
卓煜點了點頭,突然道:「歸塵子不能親自對我動手,那你呢?」
殷渺渺十分意外:「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緩緩道,「如果我有不測,你立時離開,不要久留,然後,爲我殺了皇后、鄭威和鄭權,可以嗎?」
京中局勢難測,或許威遠侯早已被歸塵子蠱惑掌控,待他一露面就會被殺死,又或許威遠侯沒有,但他們擒拿反賊失敗,歸塵子不能對他動手,不代表不能對威遠侯下手……增添了修士的變數後,他已然無法預料前途,必須做最壞的打算。
二子年幼,一旦繼位,皇后定然把持朝政,以鄭月的氣量與能耐,先人打下的江山怕是要毀於一旦。可要是鄭家人死去就不同了,哪怕新帝流著鄭家的血,只要有忠臣良將輔佐,依舊能延續大周的國祚。
「大周立國才六十餘年,四十年前,六州叛亂,死傷無數,二十年前,連年大旱,流民四起,待我登基,又經歷了罕見的水灾……」卓煜低低道,「鄭權窮兵黷武,一心想在有生之年收復前朝割讓的三洲,青史留名,可國庫空虛,百姓都沒太平幾年,怎麽經得起折騰。」
殷渺渺靜靜聽著。
卓煜又道:「先帝離世前曾對我說,要休養生息,輕徭薄稅,至少二十年後,才能考慮收復失地,可鄭權等不及了。」
鄭權是皇后生父,亦是過世的鄭太后的兄長,今年已是古稀之年,就算身體强壯,又能堅持幾年?想要在去世前發動戰爭,必定會將這個國家拖進萬劫不復之地。
「渺渺,如果我死了,無論如何都要殺了他們。」卓煜凝視著她,「我沒有什麽能够打動你的,只能請求你。」
殷渺渺微笑了起來:「不,我不答應。」在他再度開口之前,又道,「但我無論如何都會保護你。」
「萬一……」
「沒有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