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哪怕知曉所見的景象不過是心魔的幻境, 場景破碎的刹那, 殷渺渺也免不了悵然若失。
十年生死兩茫茫,六十年呢?修真界的人容顔不改, 生命常在,有時候會讓人遺忘時間的流逝。
只有在面對凡人時,才能明白什麽叫歲月無情。
「當年你若是不走,不僅享盡榮華富貴,又能與相愛之人白頭携手, 這是俗世之人夢寐以求的幸福。」茫茫然中,有人溫和地詢問, 「你爲什麽選擇了修道呢?」
這是心魔?殷渺渺訝然,比她想像中溫和太多了。
她說出了選擇的緣由:「世間好物不堅牢, 凡人太多身不由己,而我渴望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只好捨弃。」
「你想要的是什麽?」
殷渺渺想了很久,答道:「自尊,自由, 自在,自我。」
想有尊嚴的活著, 不會被人欺辱壓迫;想自由地活著,不受制於人, 自在生活;想遵循自己的心意活著, 不用在强權下奴顔屈膝, 出賣自我。
要做到這些, 必然要有强大的力量,而作凡人不行,靠別人亦不行。
「所以,你修道是爲了想要强大的力量守護自己的生活,對嗎?」聲音如是問。
對嗎?似乎是對的。不管是出於何種目的,是想要霸權天下,或是要自由自在,抑或是想要守護自己的生活,都需要强大的力量。
但是,修道就是爲了獲得强大的力量嗎?殷渺渺沉思起來。
聲音含著笑意,問道:「如果你得到了足够的力量,比如,你有了生死簿,輕而易舉地可以叫人死,也可以很容易地延長別人的壽命。這樣你應該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了,那麽,你還想要修道嗎?」
要是不用修道就能過上想要的生活,還有必要這麽做嗎?
殷渺渺遇見了難題,怔忪道:「我……不知道。」
「我問你,修真究竟是什麽?」
殷渺渺斟酌良久,答道:「是一個進化過程,從低級生命進化到更高等級的生命。」頓了頓,一道靈光閃過腦海,脫口道,「如果是這樣,一定要修道。」
「爲什麽?」
殷渺渺腦子裡一團亂麻,她不得不抓住綫頭慢慢梳理:「因爲你給的條件是恒定的,環境却是在不斷變化之中,今天可以成立,明天可以成立,萬萬年後就不一定會成立了。
「我認爲,修真是一個進化的過程,高等級的生命會比低等級的生命擁有更强的生存能力——過於寒冷或是炎熱的環境就會要了凡人的命,修士却可以活下來,就是這個道理。
「所以,修真成仙的最終目的,仍然是生存,長久的生存。」
人爲什麽會進化到目前的樣子?從猿猴到智人,人之所以變成現在的樣子,就是爲了適應環境,繼續生存。
生存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動物、植物、真菌、人……都一樣。
只不過,絕大部分的進化都要經歷極其漫長的時光,一代一代逐漸改變,修真却是發生在單個生命身上的過程,幷且時間短暫許多,爲此付出的代價是這種進化無法延續。
所以,修爲越高的修士,越不可能繁衍後代。
(當然,仙人是不是不孕不育,還是已經拋弃了有性繁殖,改爲基因複製分裂什麽的就不得而知了。)
殷渺渺發現自己的思維擴散得太快,趕忙拉回來:「總之,只要條件允許,就不該放弃修道,這可以說是本能。」
這麽個簡單的道理,她怎麽剛才就沒想明白呢。回想一下凡間的傳說,人爲什麽要成仙,就是想長生不老、超脫生死,什麽逍遙自在,什麽永享江山,都是順帶的。
「看來你已經想明白了。」對方說,「但你是否知道,修真之路上,敗者占九十九,你不一定會成功,甚至說,你極有可能失敗。」
殷渺渺激動的心情平復下來:「是有這個可能性。」
「一旦失敗,意味著你既失去了唾手可得的幸福,又失去了成仙的可能,到時候,你是否會後悔自己的選擇?」
殷渺渺想想,誠實道:「會吧。」
「會後悔,就證明你的道心幷不堅定。」
她不同意:「後悔是人之常情,人不可能不後悔,這不是道心不堅。」
「爲什麽?」
「因爲人無法預知未來,若是另一條路比選擇的更好,後悔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殷渺渺反問,「如果修道比不修道凄慘千萬倍,却說不後悔,未免太不真實。」
「你可知道,後悔是心魔的根源之一。」
殷渺渺思索道:「那麽,或許是因爲他們想改變過去,偏生時光不能倒流,所以生出心魔。我想,人可以後悔,但也必須接受已有的結果,後悔能改變的不是過去,而是未來——讓自己不要重蹈覆轍。」
「有趣的想法。」對方不置可否,又問,「那麽,你覺得道心是什麽呢?」
道心是什麽?殷渺渺真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斟酌半晌,說道:「應該是自己選擇的道路吧。」
「何解?」
殷渺渺思忖道:「我認爲道心是否堅定,其實是自己對選擇的路是否認同,譬如我相信自己爲了所追求的東西捨弃凡間的生活,繼續修道是正確的,至少在這個時間點,我認同自己的選擇,所以,我的向道之心是堅定的。如果有一天,我對自己的想法産生了懷疑,那麽我的道心也就動搖了。」
每個人的想法不同,選擇的道路亦有不同,既然無論道魔都可升仙,道心就沒有什麽正確的答案。
簡而言之,修真是唯物的過程,道心却是唯心的東西。
「你認爲自己的向道之心堅定嗎?」
「我想是的。」
「很好,按照你的想法繼續走下去吧。」聲音道,「我們會再見面的。」
殷渺渺一怔,忽而覺得古怪:「你是我的心魔嗎?」
「是,也不是。」
什麽意思?殷渺渺正欲思索,耳畔却傳來轟然雷鳴。她瞬間從入定的狀態脫離出來,舉目四望,只見頭頂雷雲積聚,第三關的雷劫馬上就要開始了。
*
天邊的雷雲一出現,任無爲就馬上察覺了,飛快站到山頭圍觀。殷渺渺閉關三年沒個動靜,他都忍不住琢磨是不是情債太多要跪在心魔上,沒想到居然過了。
萬幸萬幸。
雲瀲跟著出來了:「是雷劫。」
「不知道你師妹有幾道。」任無爲懷著美好的期待,「多劈她幾次就好了,天雷是至陽之物,說不定就能一口氣劈成正常人了呢。」
雲瀲望著烏雲籠罩的天色:「可能會很多。」
「太多也不行,扛不住怎麽辦?」任無爲好比孩子要高考的家長,患得患失,考前焦慮。
說話間,第一道雷劫已經來了。
雖說做足了心理準備,天雷的威力仍然叫殷渺渺頭皮發麻,不得不用盡全力才控制住身體想要躲避的本能。
天雷落到頭頂炸開的刹那,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劇痛傳遍全身,身體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殷渺渺强忍著疼痛運轉靈力,天雷的好處這才體現出來,至陽至剛之力充斥著每個細胞,血肉發生著不可名狀的變化,不過幾個周天,疼痛就被大大减輕了。
殷渺渺本就打算硬抗前三道雷劫,現在一見,更是覺得被劈得再疼都要忍著。
七天後,第二道雷劫接踵而至。
堪堪修復好的身體再次被强大的外力劈得支離破碎,超出身體負荷的疼痛讓殷渺渺險些閉過氣去,不等她稍作調整,殘留在體內的力量又開始瘋狂地修復身體。
這種感覺非要打個比方的話,大概就像是先打一支興奮劑,緊接著再來一支鎮定劑,身體在兩個極端瘋狂搖擺。
雷劫爲什麽這麽多人抗不過去,緣由便是如此,不是誰都能經得起兩種極端之間的迅速切換,越到後面越危險——這和拗鐵絲是一個原理,一兩次尚可,來回多掰幾次,堅韌的金屬也會折斷。
殷渺渺剛想明白這其中的奧妙,第三道雷就下來了。倉促之間,她只能以靈力護體來漸弱天雷的效果,可惜微乎其微,絕大部分的力道仍舊貫徹到了體內,眼前一片漆黑,身體險些因爲傷勢過重而自保暈厥。
她不得不咬破舌尖,拼命號令自己清醒過來,這才憑藉著一口氣又回轉過來。
第三道雷就險些讓她喪命,後面還怎麽玩兒?
遠處的任無爲已經察覺到了异常:「你師妹這雷劫是什麽情况?第三道雷嗎?我是不是走神了?」
雲瀲凝眉:「師妹的雷劫很厲害。」
任無爲:「……」他就知道,慧極必傷,天道容不下,這可怎麽辦?
殷渺渺打算曲綫救國了。
第四道雷,她用大部分靈力卸掉了部分的力道,勉勉强强承受住了;第五道雷,她不得不服下複血丹和補靈丹;第六道雷,她的金丹出現了裂縫。
情况極其嚴峻。
金丹碎裂不至於死,只要現在順勢散去金丹,那麽天雷就會消失,而碎裂的金丹融化後會重新變回液態,這就算是結丹失敗,不過可以從頭再來。
大多數修士在面對這樣的情况時都會選擇放弃,因爲如果不放弃,下一道雷劈碎了肉身,那可就完蛋了。
殷渺渺早就思考過這個艱難的抉擇,鎮定地斟酌了番,决定堅持下去。
說實話,死有什麽好怕的,她想活著,却不畏懼死亡。前世她纏綿病榻多年,全身器官漸漸衰老,上了好幾次手術臺,毫無尊嚴地讓人撥開皮肉修理補救,到後來年老體弱,眼花耳聾,便溺……算了算了,總之,能被雷痛痛快快劈死從頭再來不知多麽幸福。
而且,她有個大膽的想法。
第七道雷來了,龐大的雷雲吸引了衝霄宗內外不少人的視綫,但凡是看到的人都忍不住倒吸口冷氣:「這道天雷恐怕……」
恐怕不妙。任無爲已經站了起來,準備看著不對就插手把雷劫攔下來——有外力介入的話,下一道雷會很恐怖很恐怖——所以他下一步就得自己動手碎了徒弟的金丹。
雖然有點殘忍,但是總比沒了命好吧?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永遠能叫殷渺渺意外,龐大的雷點直直劈下來時,即便早有心理準備,也忍不住爲天地間的力量而感到由衷震撼。
她祭出了地火,以它的力量組成屏障,兩股力量在半空中狹路相逢,迸發出極其耀眼的刺目亮光。
有句話叫天雷勾動地火,師出同源的力量相互對抗,相互消耗,天雷的力道被消去了一半。
剩餘的一半在殷渺渺體內爆發,引發了非常嚴峻的後果:皮膚屏障全面崩潰,血肉骨胳相繼斷裂,眨眼間,她整個人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
殷渺渺忍著劇痛,直接以雷火之力在體內行走周天,凝聚而出的靈力源源不斷地包裹住碎裂的金丹,重複凝丹的步驟。金丹的裂縫在這股龐大力量的擠壓之下消弭無踪,不僅如此,體積也縮小了一寸,居然比先前更加凝實堅固。
金丹一凝,身體的損傷就不是大問題,肉身在崩潰後又快速恢復起來。
任無爲鬆了口氣,擦擦冷汗:「快結束……咦?!!」
七道雷劫已經結束,然而,劫雲幷沒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