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鬆之秋知道酆都, 這地方有很多個名兒, 鬼界、陰間、地府、冥府、幽都……不同的洲對那個地方有不同的叫法。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到這個地方——這是死人的世界,隻屬幽魂。
可他如今正是以活人之身進入了陰間。
事情要從半個月前說起。
仙椿山莊到了十年一次的查帳時間, 他和過去的每一次一樣, 安排好瑣事,帶著護衛就上了路。然而, 行到半途,他們就遇到了襲擊。
他幷不覺得奇怪,仙椿山莊在秋洲一家獨大, 却不是沒有敵人。
臨近的鏡洲羽氏內亂頻繁, 不少高階修士鬥爭失敗後偷渡到了秋洲避難,他們野心勃勃,不甘籍籍無名, 暗地裡建立了血堂,乃是西洲鼎鼎有名的殺手組織, 隻認錢不認人,只要價格足够, 天王老子都敢下手。
他不喜血堂的行事,屢次動手清剿,雙方結了不小的仇怨, 伺機刺殺他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更別說還有十四洲的其他勢力眼熱秋洲, 想拔除山莊取而代之者不知幾許。而要對山莊動手, 殺他是最直接有效的路子。
但這次的刺殺却比往年更加猛烈。他認出了其中一人乃是血堂的天字級殺手, 另一人却不知來頭, 看功法像是柳洲那邊的人。
他帶著護衛和他們周旋了七天,心知不是對手,便借用了大椿之力脫身,想要儘快回到山莊。
然而,就在身邊的護衛捨身爲他拖住殺手,給他贏取生機後,居然又冒出了一個詭异的魔修,操縱數具僵屍將他團團圍困。
那日是七月十五。
「神木之力果然厲害。」那人笑得十分陰冷,「在這裡,我怕是奈何不了你,可你別忘了,大椿主生,最忌死氣!」
他悚然一驚。
而後,鬼門大開,對方殺不了他,却是實打實的元嬰修爲,全力一擊之下,將他打進鬼門,落入陰間。
他重傷昏迷,錯過了離開的機會,再醒來時,人已困在酆都。
陰寒的死氣圍裹著他,不斷滲進傷口,侵蝕他的經脉。鬆之秋費盡力氣才勉强坐了起來,袖中的椿枝原本含著磅礴的生氣,如今却封閉起來,免得爲陰氣所腐,全然無法爲他療傷。
好毒的計策。
陽間殺不了他,就換到陰間。
可這偏偏真的克制了他,要是被他追上,自己可就麻煩了。
當務之急還是先療傷。鬆之秋思忖片刻,從儲物玉佩中找出了一朵日月兩生花。此花一黑一白,一陰一陽,是仙椿山莊的頂級珍品,黑花能吸收濁氣,白花吸收清氣,無論哪一朵花開,都能給另一朵提供養分,等到花開後,又能吐出清氣或濁氣,十分巧妙。
他令黑花吸收陰氣後提携白花,以白花吐露的靈氣療傷。雖然過程複雜了些,可陰間遍地死氣,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轉眼小半月過去。
鬆之秋的傷勢略微好轉,至少可以站起來走動了,這才摸索起附近的環境來。在凡間的傳說中,陰間就是地府,有十八層地獄,而民間的十八層地獄和佛修的十八層地獄又是兩回事,前者是由後者衍生而來。
然而,事實皆非如此。
陰間作爲和凡間、仙界幷列的三界之一,是一個完整的世界,有五個不同的方域,分別是:東方桃止山,南方羅浮山,西方幡冢山,北方羅酆山,中央抱犢山,各由其一方鬼帝執掌。
此外,還有一處獨立於五山之外的地方,既是地府。地府有幽魂必經的黃泉路,投胎的奈何橋、孟婆湯,受罰吃苦的十八層地獄,其主宰者爲十殿閻王,負責掌管陰魂投胎轉世、判罪刑罰之事。
大部分的鬼修都待在五方山,和地府井水不犯河水,畢竟鬼帝雖然牛掰,十殿閻王也不是吃素的。
陰間的鬼門有點像是個定時開啓的界門,但又與之不同,非常神奇。譬如說,地府的鬼踏出鬼門,要麽到達死去的地方,要麽回到家附近,爲什麽可以做到如此精准的傳送,無人知曉。
鬆之秋以活人之身落入陰間,自然不可能被勾去地府。傳聞陰間和陽間對應,他猜測自己最有可能到的是西方幡冢山。
不過猜測是做不了准的,還是要出去看看。他離開了藏身地,隨意尋了個方向就走,沒過多久,看到了兩個結伴而來的鬼修。
「聽說今年的中元相當熱鬧,府官養的食魂已經有了年頭,去的人都飽餐了一頓,可惜我等小卒沒有口福。」
「咱們就算去也最多分到一個胳膊半個腿,還不如去趟陽間呢。那些個小鬼雖然才死,勝在新鮮啊。」
他們說著話過去了,鬆之秋記下了他們的打扮——低階鬼修沒有實體,都喜歡披著斗篷,乍看上去好似飄過去兩件衣服。
但這點消息還不够,他繼續等著。
一刻鐘後,又來了兩個打扮仿佛的鬼修。他們也在討論中元節的事。
「府官養的食魂就是好,我吃了半個,修爲長進不少。」
「廢話,要不然怎麽說咱們的食魂谷是幡冢山第一呢。」
「嘿嘿,聞名不如一吃啊!聽說昨天又放進幾千個,明年也能喂出七八百個吧。到時候咱們又有口福了!」
「你個蠢貨,幾千個吃到七八百,最多也就是個鬼兵。咱們受益無窮,府官那等鬼將,不過塞塞牙縫。起碼要叫他們吃到一百來個,那還有點意思。」
「一百來個,那不得一年到頭吃個不停才行?!」
「你當食魂是我們?看看這是什麽,我們的蠟燭可不一般,喏,只要點了這個,它們就會餓得受不了,拼命找東西吃。」
鬆之秋這才發現他們寬大的斗篷下面罩著一個籃子,裡面擺了許許多多手指粗細的蠟燭,香味十分奇异。
他思忖片刻,跟上了這兩個鬼修。
他們說說聊聊,最後在一處石燈前停下了。那個口吻老道的鬼修拿起一根小蠟燭,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燈罩下,而後小心翼翼地點燃。
一縷綠色的香烟裊裊升起。
「好香啊……」另一個鬼修咂摸著嘴巴,「要不是服了藥,我也抵抗不住。」
同伴拉了他一下:「走了,不要耽誤時間。」
兩個人飄遠了。
前脚剛走,後脚就有許多才成型的小鬼擁了過來,貪婪地聞著香烟。不久,它們原本還算平靜的面孔變得扭曲,開始不管不顧地朝著身邊的鬼咬下去,互相吞噬撕咬。
力量微小的很快成了別人的腹中餐,强大的吞噬了力量,從什麽也不是的小鬼變成了最低等的鬼卒,烟霧般的身軀凝實了不少。
它更加肆無忌憚,不放過看見的任何一個小鬼,拼命爭搶蠶食,直到被蠟燭引誘來的小鬼一個不見爲止。
鬆之秋皺眉不已。原來這就是喂魂,引誘鬼魂們自相殘殺,短時間內迅速增長力量,而他們今日吞吃別人,來年便會成爲鬼修們的盤中餐。
食魂谷,想必就是一個專門豢養陰魂的大瓮。
他居然落入了這麽麻煩的地方……不對,新一輪的喂魂已經開始好幾天,大部分的鬼魂都喪失了神智,眼裡只有食物,怎麽會放過昏迷的他?
活人在陰間,可是大大的滋補之物。鬆之秋疑竇迭生,却找不到蛛絲馬迹,只好暫且放到一邊,想辦法儘快離開這裡。
*
半月後,鬆之秋終於離開了食魂谷,付出的代價却也不小——雖然谷中的鬼修境界很低,可他幾乎不能動用法術,體內的靈力用一點少一點,陰間又是借不到半點靈氣的,必須慎之又慎。
如此一來,原本就不輕的傷勢愈發嚴重了。
他怕留在人多的地方會被發現身份,專挑偏僻的地方走,却沒料到鬼修的行事和人修截然不同,荒凉的野外、堆滿枯葉的死水潭、破敗的廟宇……都是鬼修的洞府。
「活人啊。」霸占了破廟的鬼修是一對七八歲的雙生子,女童梳著兩個小揪揪,系做蝴蝶結的紅繩一晃一晃,聲音甜美,「弟弟,我還從來沒在這裡見到過活人呢。」
男童拍著手,笑嘻嘻地叫:「活人、活人!」
他們看起來是如此天真爛漫,鬆之秋却不敢有絲毫大意,心中已然决定不計代價儘快解决他們,而後占了這地方慢慢調養再說。
「大哥哥,你爲什麽不理我們?」女童歪著頭,抿著嘴笑,「難道是不喜歡我們嗎?」
男童瞪大了眼睛,眼珠子慢慢凸出,像是隻青蛙:「不喜歡?不喜歡!」
鬆之秋依舊不作聲。
女童臉上的笑意消失了:「你不喜歡,我偏偏要把你留下來!」話音未落,和男童前後夾擊,不留絲毫情面。
鬆之秋調動全部靈力,正想出手,後背却感到一股極其可怕的劍意襲來,不是衝著他,而是衝著兩個鬼修。
男童和女童雙雙變色,倏地分開退讓,下一刻,廟中的泥像轟然開裂,化作飄揚的齏粉。
女童尖叫起來:「紅姑,我們和你無冤無仇,幹什麽毀我的神像?」
一個披著紅斗篷的人影倏地出現,她的兜帽比其他人都要大,連下巴也嚴嚴實實地罩了起來,手中握著一柄黯淡無光的木劍——看著不復存在的泥像,誰也不會覺得它真的像看起來那麽普通。
「幹什麽?」男童瞪大了眼睛,恨恨地重複。
她沒說話,拽起鬆之秋就跑。
女童跳脚:「豈有此理!你要這個活人早說啊,偏偏毀我神像!我和你沒完!!」
沒完——沒完——回聲接連不斷。
鬆之秋不動聲色地看著救了自己的人,她沒有絲毫反應,拉著他一口氣跑出十里才鬆開了他。
「多謝……」鬆之秋才張口,她却一點都不想聽,掉頭就走。
他怔忪,忙道:「道友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