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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任遍仙界》第421章
第421章

  夜深人靜, 竹林發出沙沙的聲響, 如濤如浪。

  雲瀲的屋子裡空蕩蕩的,殷渺渺沒尋到舒適的地方,占了他的床榻休息。被褥和玉枕散發著清凉的氣味, 一點溫度也無, 她平昔不愛宿在這冷冰冰的地方, 但今時有他在身邊,心中安寧,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一覺睡醒,不過半個時辰。她不欲起身,任由思緒飛轉。

  雲瀲說她對感情的態度近乎於道, 或許是, 但絕對不完全是。照理說, 結嬰的前提便是尋到了自己的「道」, 她的修爲日漸圓滿, 但對於己身的道, 却依舊沒什麽頭緒。

  《風月錄》修的是「情」, 可她的「情」落在哪裡呢。

  記憶的最初, 她喜歡過卓煜。

  ——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那時,她流落到陌生的世界,失去了記憶, 找不到身份, 活著, 但等同於死了。因爲人的存在和價值, 和與生俱來的身份、社會關係密不可分。他是她認識的第一個人,和她建立了第一份情感的聯繫,後來,還給了她一個身份——大周的皇后,卓煜的妻子。

  誠然,這對修士來說幷無用處,甚至塵緣本是負累。但無法否認,她因此定位了自我,獲得了力量,時至今日,他仍然影響著她。

  接下來是向天涯。

  毫無疑問,她喜歡他,這是一個與衆不同的男人,是天生的浪子,束縛他的脚步等同於謀殺,故而只能相愛,不能相守。或許常人難以理解忍受,但她却覺得很好,在放弃束縛的同時,他們也不再需要對彼此負責。

  感情關係是情感契約,要求忠誠;婚姻是社會契約,有經濟、法律上的關聯。而愛是純粹的情,涌動在心,不受身份、地位、外貌、種族、性別的約束,且爲單向的,私人的,與道德無關的——在社會秩序和道德産生之前,它就已經存在。

  可是,世人大多將此混淆。

  瑤桃的悲劇,在於她將婚姻關係等同於感情關係,可是二者不同,婚姻制度會隨著社會的變化而變化,情感的契約却存於人心,亘古不變;向天涯的作風爲人詬病,却是因爲有很多人認爲相愛就已經結成了情感契約,而事實幷非如此。

  他愛一個女人,却明白情無定性,或不長久,也行下一刻就會變心,故而拒絕接受情感契約,更不要說婚姻了。

  殷渺渺始終覺得向天涯是個聰明人,他摒弃了世俗和契約的枷鎖,遵從自我的意願,追逐的是「本心」。而當她和他捨去了外界對情的種種條件,反而尋覓到了男女間最本質的吸引和歡愉,永遠輕鬆。

  再後來,是蓮生。

  殷渺渺情不自禁地抬起手,輕輕撫向丹田。他在那裡沉睡著。時至今日,她都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他們的感情,她喜愛他,媚骨天成,玲瓏心竅,誰能不愛?

  但他對她傾盡所有,她却不然。蓮生一直都知道,她心裡藏著另外一個人,但仍然這麽做了,無怨無悔。

  奇怪的是,自此以後,她確實感覺到了他們之間産生了牢不可破的聯繫,修道在己身,再親密的戀人,也無法死生相隨,但他會陪她同生共死。

  也許,這正是他所求的,一種極其親密的,無法割捨的關聯。

  慕天光……不,在天光之前,還有另一個無法逃避的人。從來不說,但她知道,他也知道。

  他們之間的界限很模糊,無法確定何時算越界。他縱容著她的試探,也不在意發生一些曖昧,他無所謂哪個身份,因爲世俗的標簽與他無幹。她對他束手無策,最終被他說服。

  他們維持著淩駕於諸多世俗情感之上的親密聯繫,難以歸類,無法定義。

  但這個答案十分重要,理清之後,她才開始和慕天光相愛。

  常有人說「天作之合」,大概就是這樣了。他們相愛,他們成爲了戀人,原本沒有意外,他們會結緣,成爲世上最親密的兩個人。他們的感情,完美重叠了愛、情感關係和社會關係。

  如此難得!如果她和慕天光不曾分離,也許她這一生已然圓滿。

  然而……情深不壽,奈何緣淺。

  雖然如今,她已經釋懷了和慕天光的分手,但內心深處,有些東西不見了。

  鳳霖很可愛,稱心處處體貼,甚至葉舟的懵懂也十分惹人憐愛。她現今是淩虛閣的首席,名聲、地位、威望都有了,身邊幷不缺少愛慕的男人,可她對他們的回應,都只是淺淺的漣漪。

  她的「情」消失了。

  她該找回來嗎?還是應該任由它去?

  殷渺渺思索著,心中忽然摸到了一處無形的屏障。它攔在了她的面前,阻擋了她的脚步。

  這是……瓶頸。

  阻隔在金丹和元嬰之間的,心境的壁壘。

  *

  殷渺渺回到白露峰的書房時,稱心正在整理書籍。他穿了件藍色的長袍,袖子挽起,露出胳膊消瘦如柴。她暗自心驚,他竟然形銷骨立至此。

  「主人。」稱心看到投到書櫃上的影子,連忙轉過身來,面上含著溫和的笑意,「我馬上就收拾好了。」

  殷渺渺沉默了下,說道:「不必如此,你……可以做點別的。」

  「我沒有別的事做。」稱心抱起玉簡,分門別類,「我去看過綰綰了,她在凡間過得很好,慈善堂的事也安排好了,我認識的那些人……命都不如我好,如今都死了。」

  殷渺渺聽著他平淡的叙述,微微惻然。

  稱心泰然自若:「主人不必爲我難過,壽終正寢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我很高興。」

  好一會兒,殷渺渺問:「你有什麽心願嗎?」

  稱心想了想:「我陪主人下盤棋吧。」

  她自無不應,問他:「你擅長下棋嗎?」

  「略懂一二,想來是不及主人。」稱心擺好棋盤,在一側落座。

  殷渺渺莞爾:「錯,我不太懂下棋,你要讓我。」

  稱心錯愕,少頃,失笑道:「不成,我要贏。」

  「小氣。」她伸手去拿黑子。稱心不同意,摁住她的手:「莫要耍賴,須先猜子。」

  他的手心溫暖而乾燥,覆在她的手背上像一片帶著體溫的鳥羽。殷渺渺不忍用力拂開,笑說:「偏不猜,讓我先落子。」

  稱心的眼睫微微顫動,日光映照進眼瞳,暖得化開人心。他緩緩鬆開,手指宛如一滴泪水劃過肌膚,聲音柔似飛絮:「好。」

  他們開始下棋。

  不出一刻鐘,稱心就笑了,半分驚奇,半分無奈:「我還道是主人謙虛,原來……」

  「原來我真的不會下棋。」她順著說出下半句。

  兩人相視而笑。

  第一局很快就結束了。稱心拈起棋子,一顆顆握於掌心:「主人昨天是回了翠石峰,探望雲真人吧。」

  他話一出口,殷渺渺便感到了异樣。她知道稱心很瞭解她,但他素有分寸,從未主動提及過她的私事。

  「是。」她說。

  稱心鬆開手,玉石棋子落入棋罐中,叮咚悅耳:「主人若爲鳳霖的事心煩,我願意替您解决。」

  「沒有鳳霖,還有旁人。」她支頤望著窗外繽紛的桃花,突發奇想,「也許當年就不該聽無策峰的卦,種那麽多桃花。」

  稱心失笑,附和道:「主人這話倒也在理,沒有鳳君,還有葉真人,還有……很多其他的人。」

  殷渺渺沒說話。

  稱心的嗓音如若溪澗的流水,不疾不徐,乾淨明透:「但這些人對主人而言,算得了什麽呢?只要您願意,無論是得到他們,還是抹去他們,都輕而易舉。恕稱心愚鈍,看不懂您的行事。」

  她的唇角微微翹起:「昨天,師哥和我說了一樣的話。我說,情意難得,應該更慎重一點對待。」說著,想起件有趣的事,調侃道,「哦,對了,很多人說女修優柔寡斷,婦人之仁,我想就是這個意思。」

  「這是俗人的俗見罷了。」稱心思索少頃,認真道,「我更願意認爲是『敬畏』。」

  這是個她意料之外的答案:「敬畏?」

  「是的,主人對感情有敬畏之心。」稱心將整理好的棋罐推過去,「主人先行。」

  殷渺渺隨手拈起一顆棋子,胡亂下了個位置。

  稱心攏著袖口,貼著落子,口中繼續道:「都說旁觀者清,我不是修士,興許反而看得更清楚些。我老覺得,大多修士無甚敬畏,所以越走到後面,越容易迷失。」

  「有意思。」她饒有興趣地說,「繼續說。」

  「上天賦予了人生老病死,修士修煉,爲的却是忤逆這等自然規律。」稱心一邊下棋一邊說話,態度隨意又輕巧,仿佛只是閒談,「凡人畏懼君王,畏懼仙人,低等的修士畏懼强大的修士,心存懼意,便會反省自身,唯恐行差踏錯。但實力强悍的修士,一次又一次逆天而行,最終全身而退,久而久之,許會爲戰無不勝的假像蒙蔽。」

  殷渺渺的心底升起了奇异的情愫,似惋惜,似悲嘆,但她掩飾住了:「不錯。」

  稱心抬起頭來,笑意盈眉:「我年少時也曾輕狂,自以爲在客人心目中的分量與衆不同,哪知不過一厢情願,狠狠跌了個跟頭。當然,妓子賤流,不能與修士相比,我不過隨意說說,主人勿怪。」

  「你該知道我不會因爲這些生氣,你我都是人,人性如此,道理自然相通。」殷渺渺凝視著他,「你繼續說,我聽著。」

  稱心頷首,又道:「主人和他們不同。以您如今的地位和實力,擁有二三知心人實屬常事,想來元嬰真君們也不會因此怪罪,但您對鳳霖,對葉真人,都十分慎重,不肯輕易敷衍了事。我思量許久,認爲主人依舊對世人心存敬畏,故不敢輕率。」

  言畢,他拈起她的幾顆棋子,展眼舒眉:「見諒,又要吃您了。我說得可對?」

  「這可難倒我了。」她思忖著,慢慢道,「我不曾想過這麽多,只是……我遇見的人,都待我很好。他們情深意重,我時常感念,不忍辜負。」

  這是她一生中最爲幸運的事。

  百餘年來,數段情意,皆是善始善終。沒有背叛,沒有傷害,沒有誤解,沒有仇恨,有的只是陪伴、祝福、理解、放手和從未停止的愛。

  她遇見的人,縱然性情不一,却都對她很好。

  世人溫柔待我,我便溫柔待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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