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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生》第10章
第10章 恰納卡萊(1)

  土耳其恰納卡萊傳說之城特洛伊

  一陣海風吹來。

  「這就是恰納卡萊,」哈米德容光煥發,麥色的臉頰漲紅了,激動地揮著手臂,他們一共花了兩個晚上到達這裡。「瑪律馬拉海和愛琴海的大門,亞歐大陸的分界線,傳奇與神話之地——無數戰爭從這裡發源,這是土耳其最後一個海峽,也是最重要的海峽,跨過它你就真正到了歐洲。」

  他遙望前方成片的藍海,忽然有了一點羡慕和嚮往,暫時從導遊的角色中退了出來,「海對面就是希臘——這裡是整個土耳其最好的城市了。」

  去過棉花堡,在路邊停下來拍照,在篝火旁共飲釅茶,哈米德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發生在伊斯坦布爾的故事——也許是因為兩個會說英文的遊客在他的照應下一路前行的情境,讓他進入了自己未完的導遊夢。他越來越快活,沉醉地向他們講述著海峽兩岸沉睡的歷史。

  「沉睡的火藥桶——一戰的時候這裡死了五十萬人。」他環顧四周鬱鬱蔥蔥的林木,輕快地說,「不論是征服希臘,還是從歐洲打過來,戰火都從這裡燃起,所以,特洛伊的故事就誕生在這裡。」

  他說了一連串又長又複雜的英文,顯著超越能力,停下來以後有點不好意思地承認:「這都是以前在導遊培訓課程上背的——我本人也是第一次來這裡。」

  恰納卡萊是度假城市,不僅土耳其人,希臘人也喜歡到這裡消磨暑假,這裡的物價幾乎和伊斯坦布爾相當,但風景也足夠美麗,也許是和希臘靠近的關係,這裡比伊斯坦布爾乾淨很多,半島彎成溫柔的港灣,長長的海灘後邊是高高低低的小樓,政.變的陰影絲毫沒有籠罩到這裡,戰爭也離得很遠,這裡是土耳其距離敘利亞最遠的一個角落,難民一時半會還走不到這裡來。遊客零星在海邊步道漫步,帶著機票無法改期的怨氣,但依然不掩對這座靜謐小城的喜愛。

  政變依然是有影響,哈米德帶他們去港口問渡船的消息——停開了,機場的國際航班也沒恢復,今天才開始陸續有國內航班降落,土耳其在嚴格管控離境人員,這很合理,也讓大批希臘遊客只能守在這兒等開船。看來橡皮艇計畫勢在必行。

  「我可以去打聽一下,」哈米德說,他有些猶豫,小心地打量著他們的臉色,「我有幾個同學,他們提過,很多土耳其人都搭船去希臘——至少幾年前是這樣的。」

  現在,希臘的失業率也許比土耳其還高,偷渡過去實在沒什麼好的,再說,土耳其人拿申根簽證也不是那麼難。這一行當然會因此萎縮,傅展沉吟著和李竺交換個眼色,好像在徵詢她的意見——其實也只是表面功夫,他哪會顧及她的意見?

  雖說如此,還要配合著演,李竺看他想答應,也跟著點點頭。傅展笑著說,「那我們可以去古城看看,正好在那裡等你。」

  特洛伊正在達達尼爾海峽旁邊,距離碼頭不遠,現在禁止出航,碼頭周圍泊滿小船,很多希臘人會租一艘海釣——其實這些船也完全具備把他們送回希臘的能力,哈米德瞭解地點頭,渴望地踮起腳尖看了遠處一眼。

  「那有個很有名的木馬,我還沒看過那個木馬。」

  他和李竺更談得來,相應更怕傅展,乘傅展去買票時留戀地再三叮囑李竺,環顧四周,「這裡是我從小就聽說的地方,但我一直沒有錢來。」

  農民的兒子不忌諱談論自己的貧窮,哈米德也很為自己現在的經濟狀況滿足,看得出來,終於能來到這裡,令他有美夢成真的自豪,他把手指插在褲帶裡,喜愛地環顧四周,「我想過到這裡工作——但他們更需要希臘語導遊。也許等你們出海以後我可以自己來這裡,好好的看那個木馬——你知道嗎,它有四個人那麼高呢!」

  李竺啼笑皆非,有那麼一小會,她想叫哈米德乾脆和他們一起去算了,或者反一反,他去看木馬,他們去找船——反正他們去景點唯一的理由,也只是在路邊傻等太惹人注意,也容易被攝像頭拍到。

  「去吧,」最終她只是說,「等這事兒完了以後,你想在這裡住一年都可以。」

  #

  「你覺得他能搞到船嗎?」

  事實上,特洛伊城對一般遊客而言,可說是索然寡味。這裡更像是旅行團騙人用的景點——名聲響亮,處處綠樹如茵,但非專業人士可看之處相當少,沒有成形的建築,沒有銘牌和城志,甚至連殘垣斷壁都沒有,有的僅僅只是一個個考古方以及想像中的復原圖,一些挖掘出的生活用具在陳列館中亮相,卻毫無特洛伊應有的傳奇氣息。遊客半小時就足以逛完,然後殺向附近的購物點,讓導遊和特別適合旅行團游的那些團員笑顏逐開。

  至於特洛伊木馬,這個人造景點對有過些許閱歷的遊客而言,實在過分無聊,只能讓人對特洛伊人的智商充滿懷疑,李竺和傅展在它附近徜徉,「應該可以吧,實在搞不到船的話,他也完全可以租一條摩托艇。聽說過那個笑話嗎,打開Google地圖,選擇美國作為目的地——」

  「它會叫你乘車走到東海濱,然後開摩托艇過去。」傅展會心一笑,「的確,這不失為一個保底選擇。但還是能搞到一條小船最理想——如果船東不放心的話,他可以和我們一起過去,再獨自把船開回來。」

  這些細節他和哈米德仔細交代過,李竺知道反復確認細節是傅展商業上的習慣,沒想到這份習慣在逃亡路上也能給她帶來安全感。「我們留多少錢給他?——或者說,我們留多少錢給自己。」

  在伊斯坦布爾倒賣護照一定比想像更賺,他們搜刮了一筆不大不小的錢財,各國貨幣都有。當然,這數字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只要一回到國內,李竺和傅展都能輕易動用哈米德難以想像的巨額財富。不過,現在的情況當然是另一回事,李竺在這問題上遊移不定:給哈米德留太多,他們就得在希臘想法子搞錢,但首付給他留太少,恐怕雙方的分手不會太愉快。——而她一點也不想去猜傅展會怎麼收拾哈米德。

  傅展像是把她的小心思盡收眼底,他面露揶揄的微笑,開口說,「我聽說你一直以來都喜歡——」

  李竺交過幾個男朋友,都是成熟穩重的商務人士,以傅展消息靈通的程度,當然對此了然於胸,她剛聽個開頭就知道他要打趣什麼,反駁之詞已在醞釀,但就在這時,傅展臉上忽然露出驚駭之色,李竺還沒反應過來,手肘處傳來巨力,她被拉著一起側跌下去。

  敏感時期,特洛伊城遊客不多,但有人忽然跌倒,依然引起眾人注意,還好一名棕髮男人及時拉住這名亞洲男子,友善地問候。「你們沒事吧?」

  他體貼地握住亞裔男士的肩膀,把他抓扶起來,「低血糖了嗎?要不要到一旁去休息?」

  有人處理,遊客們的注意力逐漸散去,只有亞裔男子的女友跟著他們走入木馬邊的小徑,視網膜裡的這一幕被自動打上『好人好事』標籤,不會有人注意到扶持的姿勢是否有些不自然,當然,更沒人閒得沒事,去偷聽他們的對話了。

  #

  「殺了我,你永遠也不會知道隨身碟藏在哪。」

  棕髮男人一定頂了一下他的後腰,傅展被頂得向前邁了一小步,他的姿勢不自然——是被槍頂著後腰的不自然,以後她就會識別了。

  「隨身碟在哪裡。」有人在和她說話,風吹過樹梢,哈米德現在找到船沒有?

  「隨身碟在哪裡?」那個人的膝蓋頂了傅展一下,後者痛呼出聲。「不要裝傻,我知道你會說英文。」

  「她不是裝傻,她是嚇蒙了。」

  連續的對話傳進耳內,卻像是被間斷性遮罩,李竺猛地搖晃一下,忽然從極度恐慌中暫時回神:她可以勉強鎮定地在巷道中絕命逃亡,和傅展一起開車奔逃出上千公里,但卻還沒學會處理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脅。有把槍指著傅展,就在她身邊,比上一次更近。只要他扣下扳機,傅展就會——和那個人一樣,半邊身子被炸得粉碎,只剩下紅紅白白的肉塊——

  也許因為這一次面對死亡威脅的人是她的同伴,甚至可以說就是她自己,帶來的恐懼感比上次要更大。自政變以來,第一次她完全慌了,這一刻她腳軟著只想反身逃走,人在面對近在咫尺的巨大威脅時,慫真是第一也是唯一的反應,她的思維限於停頓,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知道——」

  「她沒撒謊,」傅展的聲音居然還很鎮定,「她真的不知道。」

  棕髮男子一定有辨別真偽的竅門,他相信了她,但這不是什麼好事——她不知道,知道的就是傅展,所以槍被挪開了,他一手仍反扣傅展的雙手,槍口指向李竺,發問的對象也換了人。「隨身碟在哪裡?」

  「你拿她威脅我也沒用。」傅展臉色不變,語氣淡淡的,但誰都能聽出這話的真實。

  「那她就沒有用了。」原本只是虛指的槍口穩定下來,瞄準了她的身體,具體是哪個部位從她的視角不可能分辨,李竺雙腿開始發軟,她非常想上廁所,思維一片慌亂,甚至來不及怨恨傅展,她就要死了?就這樣簡單地、荒謬地無知地死在一個陌生國家的陌生角落裡?

  如果她夠鎮定,就該想到特洛伊城是個公眾景點,槍聲終究會引來太多注意,這也許是恫嚇逼供的手段。但生死關頭,不是人人都能保持冷靜,局勢的變化也快得讓她根本無從反應——傅展根本沒回答棕髮人的話,槍口才一穩定,他就扭身跺腳,猛踩棕髮人的腳尖,雙肘一別,仰過上身滑、扭、頭槌,轉身遊臂握上他持槍的那隻手一拗——

  棕髮人也是技擊高手,他沒這樣簡單的就範,而是迅捷地和傅展纏鬥在一起,這打鬥不像是電影裡那麼好看,肢體糾纏,競技空間太小,不夠發力出拳,就都想要掌握關節技的主動,靠自重來讓對方失去戰力,一時間混亂不堪,但傅展剛開始取得短暫的優勢——他卸掉了棕髮人的槍。

  這塊沉重的金屬掉在石路上,不知被誰踢飛出去,李竺站在當地,眼神在槍和兩個男人間來回遊移,徹底傻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應該上前幫忙,她也會點武術,她可以幫傅展一起制服他,傅展沒佔優勢,對方太強壯了。

  但是——但是——

  她依然很想上廁所,腿像是沒了骨頭,軟綿綿的甚至連站立都勉強,傅展在纏鬥中沒看她,不過他像是也沒指望什麼,喊聲中一點著急都沒有,「跑!去找隨身碟!」

  隨身碟在哪?

  他會死嗎?

  他們是怎麼追上來的?

  這些問題像是由另一個人再思考,李竺自己,聽到那個跑字像是忽然間接收到了命令,肢體根本不聽她使喚,歪歪扭扭地向某個方向奔去,跑著跑著滑了一跤,她伸手扶住地面,恰好摸到一個重重的東西,順手就把槍拿在手裡繼續往前跑。

  跑,跑到停車場,哈米德就把車停在那裡,去找哈米德,帶上他一起跑,隨身碟在哪裡,傅展為什麼要那麼說,他會死嗎?他會被抓嗎?他會被酷刑拷打嗎?她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她好想回家,她沒了錢,哈米德會帶著她嗎?她能相信他嗎?

  她盡力在跑,不知怎麼就辨別出了往停車場的方向,傅展和身後的那個人在她思維中所占的篇幅漸漸越來越小,純粹的、對死亡的恐懼,反應遲鈍地到現在才泉湧而上。李竺完全失常了,她什麼也來不及考慮,甚至很難意識到身後的動靜——是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棕髮人正在追她,跑幾步傅展就過來糾纏,傅展被打得很慘,鼻子歪了——

  但這畫面裡蘊含的資訊她無法解讀,李竺現在想到的唯有跑,她拐過一個彎角,這是一條小路,停車場應該近在咫尺——

  著眼前方,沒顧上腳下,有什麼東西絆了她一下,她被絆得往前滑跌出去,但沒感覺痛,本能地扭身卸力,一落地就彈起來,連滾帶爬地抓住飛出去的槍——就像是一條狗,但現在誰還在乎姿態慫不慫?抓住槍她才回頭去看是什麼絆了她。

  陽光透過樹葉,一陣海風吹來。

  在細碎搖曳的光影裡,時間像是一瞬間被拉得很長,追兵遲遲沒有轉過彎角,而在這無垠的一秒裡,她維持著慫而驚慌的姿態,怔怔地盯著樹邊的屍體,像是根本無法處理這麼複雜的資訊。

  太多細節了,哈米德臉上未褪的血色,他伸長的腳,就是它絆了她,脖子不自然彎折的角度,他那品味奇差的黃色襯衫和緊身西褲,老化的PU皮帶,沾了黃土的皮鞋面,甚至連他身上的廉價香精味都還對她的嗅覺系統悍然發動襲擊,哈米德們用不起除臭劑,只能用大量的本地香水來調節體味,這種又香又臭極具個人特色的味道,聞過一次就永遠忘不了。

  她暗自擔心過傅展也許會想處理掉他,擔心過哈米德因為拿不到全款和傅展發生衝突,其實也多少想過如果他們沒法成功回國的話,答應過他的尾款該怎麼辦。這男人——這男孩在這筆小錢上寄託了這麼多的夢想和期待,他的惡純真到讓人只能無奈微笑,但現在,這一切全都不成問題了。

  他死了。

  有人用他自己的領帶勒死了他,就在特洛伊城的小樹林裡,兇手是不是用槍頂著他的背讓他帶路?讓他辨認出他的兩個主顧?然後,不像上一次,巧舌沒能挽救他的生命,兇手就這樣,隨隨便便地把他勒死在小樹林裡,距離特洛伊木馬最近的地方。

  他看到了那個嚮往已久的,無聊的人造景點了嗎?

  他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而死嗎?

  像是有人在她的腦海中彈了一根弦,伴隨著『嗡』地一聲長響,她的呼吸忽然間平穩下來,所有無關的想法被摒除出腦海,李竺站起身,手指拂過槍身,確認彈夾保險,雙手托住槍托,高舉槍口與雙眼平齊,深吸一口氣,徐徐吐氣、穩步向前,手指持續壓下扳機——

  棕髮男和傅展先後出現在拐角,對這一幕均感驚駭,傅展反應很快,立刻回身撲向地面,棕髮男也做出最理智的避讓反應,但李竺沒觀察這些,這一瞬間她的視野裡只有急劇擴大的目標,就像是有人在她的腦子裡安了一個自動放大的瞄準器。她上前兩步,壓低槍口為後坐力留出餘地,手指果斷一扣,揚手就是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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