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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生》第68章
第68章 北京

  北京大國首都

  「往裡擠擠, 再往裡擠擠,勞駕了您嘞, 受累給讓個地兒——這鬼天氣!這都第三班了,再上不去准遲到。」

  天色剛破曉,今天霧霾還很重, 公車裡的人臉根本看不清, 影影幢幢一個個是灰色的人影,五點剛過,從燕郊開出來的公車就已經滿員, 這條潮汐車道早晚擁堵, 乘客全都是從外地來京的新北京人。上下班單程三小時對他們來說是平常事,同樣擁擠的還有房山、大興甚至是廊坊,北京正慢慢向紐約看齊,大部分在紐約上班的人都住在他們最看不起的新澤西, 就像是北京老二環裡的住戶也根本不承認燕郊住戶能算得上是北京人。

  這是一座繁忙又擁擠的城市, 要出門趕約會最好別打車,在路上堵多久絲毫就無法預測,能在工作日晚六點的長安街打到車, 轉身就可以去買彩票, 從郊區到二環中心, 每個地下室裡都擠滿了人, 人們懷著各式各樣的目的來到北京, 這座五味雜陳的城市——在這樣的冬天, 這個形容詞不是虛指, 一下飛機,就能聞到酸溜溜的怪味兒,好想有人在你身邊潑醋,多嗅幾口才能邊嗆邊意識到,這其實就是空氣本身的味,聞多了讓人犯噁心,喉嚨口還有點返鹹。

  在這樣的空氣裡,健康也分三六九等,這讓人們更意識到自己的欠缺,和所有的大城市一樣,這裡的住戶都不怎麼快樂,冬日的北京,街頭是一張張沒表情的臉,口罩遮住了大部分,清早從平層公寓往外仰望,就像是走進寂靜之城。打開窗,市聲和PM2.5物質一起蜂擁而入,你才能聽到種種不一樣的對白。

  「姐,我下個月得請個假,我媽叫我回去,領了證再回來上班,對象都給找好了,萬紫千紅,一動不動——我弟就等這筆錢結婚。我領了證就回來,保證不耽擱。」美甲技師手機上插著耳機,一邊講電話一邊指指點點,「要一個煎餅果子一杯豆漿,加腸加辣醬,支付寶謝謝。」

  「Andy啊,我昨天看了你的報告,做得還不夠好,不夠Push,你能不能下午給我一個Plan B……」身穿筆挺西裝的客戶經理從她身邊跑過,鬆開微信麥克風按鈕,對滴滴司機招手,打著雙閃的黑色邁騰往前開了一小段,司機有氣無力,「滴滴專車為您服務——」

  「這個肉是今天的嗎?」菜市場裡,裹著羽絨服的大媽一口標準的京腔,有十幾套拆遷房,每個月吃房租都夠去迪拜瀟灑,但還是對一條豬肉翻來覆去地檢查,手指頭按完了又戳,「我怎麼瞅著有些不那麼新鮮?」

  【我不知道,回公司再看看。現在堵在路上了,哎呀媽呀真希望別遲到。】

  【23333,轉發微博!】

  【今晚KTV歡唱,想參加的留言報名,一人我飲酒醉,起!】

  但更多人已經不怎麼打電話了,更喜歡低頭和手機互動,即使打著2333,人們臉上也依然少見笑容,這大概是這座城市通感的一種情緒:從上而下,除了看不見的頂級階層,所有人都覺得自己不夠成功,所有人都存著被拋下的焦慮。這國家在過去60年內經歷了數次翻天覆地的變化,社會階層的大規模動盪直到90年代以後才漸漸停止下來,有人說這國家的中產階級沒有安全感——當然如此,他們登上這個臺階的時間還沒有太久,遠未超過一代人,這社會上升與下降的通道都還敞開,這讓他們既有向上的野心,又有往下滑落的恐懼,這樣的階層怎麼能不焦慮?

  「我怎麼覺得什麼國家都比這兒好啊,在這兒吸著霧霾——又沒法走,離開北京怎麼工作?順義那裡空氣還行,但別墅太遠進城不方便,唉,不說了不說了,喝酒。」

  「我都懶得說了,一說就糟心,西城那個房都要簽合同了,房東在交易中心現場跳價60萬,實在是拿不出來……最後也沒辦,合同現在還不知道怎麼弄,還不敢賠我雙倍定金……」

  「沒被錄取,只能上保底的公立了,現在的學校太瘋狂了,入學還要測家長智商,有些題我真的做不出來——我老婆一出來就哭了,算了算了,就當省錢了吧,那套兩千萬的學區房到底沒白買,什麼政策調整?政府不可能叫房價跌,您就聽我給您分析……」

  「不好意思,不要插隊可以嗎?」

  「誰插隊了,我不就是往前站站嗎?您放心,誤不了您的事!」

  「誰都有急事,這不都得一個個來啊?都和您一樣往前站站可不亂了套了?」

  在老百姓眼裡不可思議的豪富滿肚子牢騷,平民百姓也不快活,北京主要的問題在於人太多,齟齬隨處可見。一場口角眼看就要成形,卻又因為列車到站無疾而終,地鐵裡不但有霧霾味兒,還有氤氳的人味,各式各樣的浮躁在人群上空飛舞,下個月的房租,想買的名牌包,地下室的蹲坑堵了,信用貸的利息該怎麼還,首付能不能湊齊,是不是該開始在51上投簡歷——

  所有大城市的都市病,北京都有,因為故宮的存在,還有過去20年太快的發展速度,有些病還要更重,交通,華北平原工業區帶來的霧霾,房價,對教育資源畸形的吹捧、攀比和溢價,這城市滿溢著焦慮的氣息,很難說人們活得幸福,但如果你走過世界,遊歷過其餘各式各樣的首都,北京,甚至是中國,終究是有那麼幾分不同的。

  這不同無法言說,它藏身於人們滿滿的浮躁與焦慮之後——也許可以概括成GDP增速,也許可以提純成對未來的期許,這國家的住民永遠沒想過停歇,永遠不知滿足,他們還相信一個人能通過自己的努力,擺脫出身的階級,這樣的例子也大量存在於人們身邊,不僅僅只是都市傳說。向上的通道還沒有關閉,只要考上大學,就能找到錢念,年輕人只要夠勤奮,就能找到一份報酬還算不錯的工作,富士康、海底撈,甚至是非洲,這國家總有些地方有用工荒。人們對這一切習以為常,還以為付出大概總歸能得到回報,久而久之,不再滿足於現狀,對未來有了更高的期待,也就有了——

  希望。

  沒人說它是一種正面的情緒。

  這些細節隱藏在一個個單調的數字裡,失業率、文盲率、社保覆蓋率,國家就在這樣的數字裡艱難前行。這些念想吊在人們跟前,像一根胡蘿蔔吊在驢子前面,抽打著他們快步前進。這城市、這國家的陰暗面絕不比任何一個國家少,有許多事也會讓人瞠目結舌,深覺恐怖,其中就包含了他崛起的速度,中國的存在,令所有亞洲國家都感到窒息,他們暗藏譏諷地叫著強國人,轉頭卻還是只能擺出笑臉,招徠顧客,為他們提供周到的服務。一些中國人過來旅行,回頭對當地人文大加讚賞,但還是留了點面子,不去評價當地的生活體驗,他們習慣微信與支付寶,習慣用手機解決一切事務,信用卡太不便,支票更早過時,電視與紙媒萎縮的速度比所有國家都快,DVD業大致已經完全死了,取而代之的是網路媒體,中國,正比所有國家更接近未來。

  站在國貿中心的辦公室往下看,整個中國似乎都濃縮成街道大小的模型,這種種希望與情弊如星火,閃在地圖上頭,傅展負手看了很久才轉過身,他又露出了那圓滑又禮貌的笑容,「喬小姐,真是好久不見了——你還是那麼漂亮。」

  他老闆兼合夥人站在門口,猶疑不定地打量著他,她當然還是很漂亮,從頭髮絲兒到腳趾尖都透著被世界寵愛的嬌縱,這份鮮活的生命力依然是很誘人的,他看著她,就像是看從前的李竺一樣,她所有的想法都儲存在那個透明的腦袋裡,狐疑——總還有點戒備,但也不無關懷與欣慰。

  「你回來以後,每次見你都覺得,你好像和從前越來越不一樣了。」老闆說,她走到他身邊,難得主動親近,並肩而立,「在土耳其都經歷了什麼——還是不方便說?」

  已經在政.變中被宣佈失蹤的兩個人忽然回歸,身邊不知情的親朋好友自然有一番激動,私下除了真情流露,也不乏好奇,都以為他們在土耳其被人綁架,過了一段不堪的生活,不是沒人問,但他和李竺都沒有多說。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傅展笑了一下,直接跳掉這個問題,把手裡的檔遞給她,「下個財年的細務規劃都在裡面了,還有些備忘錄,是我個人比較在意的一些問題。」

  老闆瞥了辦公桌一眼:這間辦公室已經沒有什麼個人痕跡了,僅有的一些私人物品現在也被收納到了紙皮箱裡,等著被主人抱離。

  她不去接文件,「真的下決心了?」

  傅展把文件放到一邊的圓幾上,「其實,集團發展到這一步,沒有我也能運轉得很好,我缺席的幾個月,你們不就做得不錯?陳靛歷練這麼多年,也到扶正的契機了,網紅那邊,你可以讓白倩給你做,她這幾年不是也成長得很快?」

  「對集團來說,沒有人是不可或缺的,包括我也一樣。」老闆說,經過這些年,她也變了,不安全感不再濃到恨不得把整個集團和自己綁在一起。人總會漸漸成熟,過了一個階段,就不再那麼貪婪,什麼都想要,會漸漸學會放棄,隻保留那些更重要,更簡單的東西。「但是,需要一個人,和希望和一個人共事,這是兩回事。David,你真的不考慮留下來?」

  意外的是,她的語氣居然很真摯,傅展不禁笑了笑:早年把他猜忌到骨子裡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這麼一天?

  「股份我都還留著,分紅也還是要拿的,只是不再參與具體事務工作而已,又不是說就完全撒手不管了。」他隨便說幾句安撫她,「再說,離開公開職位,對我,對公司也都是好事——相信我,這件事不要問再多了,Joe。」

  老闆的男友秦藝術家,也有一定的家庭背景,內.幕消息她接觸不到,但相關常識不缺,聞言眉眼一滯,多了幾分凝重,過了一會兒才說,「我明白了……那,竺姐辭職,也是相同的原因嗎?」

  「差不多吧。」傅展說,「她什麼時候走的。」

  「上個月,她連股份都想全部低價處理掉。秦巍沒讓,說分紅照給,公司經營不下去的話,他按這段時間的價格再買下來。」

  說她慫的時候,傅展沒想過這女人有一天也可以變得這麼灑脫,幾乎是有些不管不顧的瘋狂,他搖搖頭,「瘋了吧?」

  「你和她……」老闆察言觀色,有點八卦的味道,像是看出了什麼,「最近都沒聯繫嗎?」

  回國以後,他靜了一段時間,也處理了一下生意,除了【韻】,傅展還有許多別的投資,一一收拾也頗費手腳,他搖搖頭,「回國以後就沒再聯繫。」

  就算不是情侶,一起出生入死回來的,如果關係好,以後怎麼也都是過命的交情,他這麼說,老闆也就不好再問了。搖搖頭歎口氣,「辭完職就失聯了,也和你一樣,說是想清靜一段時間。秦巍和範立鋒他們都很擔心她,總覺得她回來以後性情大變——唉,說不清,本來還想問問你的,誰知道你也沒有線索。」

  「為她瞎擔心什麼?又不可能出事。」

  「怎麼不可能?」老闆碎碎念,「一個女孩子,音信全無,很危險的,誰知道她去了哪裡,有沒有遇到壞人……」

  恐怕應該是壞人害怕遇到她吧,傅展啼笑皆非,搖搖頭抱起紙箱,「你放心好了,整個排的人都死絕了才輪得到她出事。」

  「這麼說,你知道她在哪?」老闆的眼睛頓時一亮。

  傅展沒回答她,而是舉起手揮了揮,「走了,保持聯繫。」

  或是保持不聯繫,他默默地想,回過頭再看了看他的辦公室。

  這間辦公室位於國貿高層,兩面玻璃View,是觀賞霧霾的絕佳地點,它代表了一個普通人所能想像到的一切。老闆就站在辦公室中央看著他,還是那樣,嬌美傲慢如花,她表情裡有一點點不捨,卻絕不會出聲——這是屬於喬韻的尊嚴。

  她和秦巍這麼多年下來也沒結婚,愛情總會褪色,這朵花,守了這麼多年,似乎越來越唾手可得——他也曾等了這麼多年。

  但現在,他只看了一眼就回過頭,再無留戀。

  傅展走出辦公室,下樓吩咐司機,「去首都T2。」

  #

  中國某省某市某縣某處

  「你真想好了?」

  「嗯。」

  「真想好了?——這一步踏出去,以後可就由不得你了,這不是說退出就能退出的事——」

  「你煩不煩啊,哥,」傅展不耐煩了,「是不是還得念守夜人誓詞啊,長夜將至,我從今開始守望,至死方休……」

  「好了好了,」傅哥哥吃不住了,「還念守夜人誓詞,《權力的遊戲》看多了吧你。」

  這是一條長長的走廊,盡頭鎖著一扇鐵門,在現在這個時間點異常幽靜,只有兩個人站在鐵門前,傅哥哥退後一步,仔細打量傅展,還是不肯開門,半天了嘖一聲,「老頭子是怎麼答應你的?你這個思想覺悟,明顯還沒過關麼。」

  「怎麼能叫爺爺老頭子呢。」傅展大義凜然地說,「您這是對祖父的不尊重——」

  「死小子,太久沒教訓我看你是皮癢了。」傅哥哥操起拳頭就擰上去,傅展唉唉叫,過了一會才說,「我也不知道,我去找他,這一次他看了我一眼就答應了。」

  「真的假的。」

  和一般人想得不一樣,傅哥哥在兄弟面前其實很活潑,他摸著下巴琢磨了一會,「你以前不是都覺得這些事很無聊的嗎?怎麼出國逛一圈,想法就發生轉變了?」

  其實並沒有,傅展笑而不語,傅哥哥也看出來了,他嘶了一聲,「都說這男人的改變,大多都是因為女人……」

  他八卦起來了,衝著鐵門揚了揚下巴,「裡面那個,是弟媳?」

  傅展白了他一眼,根本懶得回答,「她表現得怎麼樣?」

  「出類拔萃,各項都是第一。」說到裡頭的那個,傅哥哥的語氣也正經起來,不自覺地多了一絲敬重,這無關職級與關係,是一個強者對另一個強者的本能反應,「她在哪個行業都會是人才,但,還是最適合我們這行。」

  意料之中,傅展唇邊浮起淡笑,「她雖然看著慫,但還是有點本事。」

  「對了,你是不是對她說過我的事。」說到李竺,傅哥哥也不免好奇地打聽,「知道我的身份以後,她的表情一瞬間有點怪。」

  傅家兄弟長得不是很像,一般人很難通過外表識別,傅展微怔,「真的?」

  「嗯,我做自我介紹的時候,她好像還說了句……什麼……這才是真正的傅日天。」傅哥哥——真名傅昊,有點不解地說,「這是你給我起的外號嗎?你小子沒少在背地裡中傷我吧。」

  傅展也小噴了一下,但仍能維持正經,他故作不耐煩,「你到底還開不開門?」

  「開開開開開,」他不再為難傅展,掏出鑰匙打開門鎖,手握住了鐵門門把,卻沒有立刻拉開。「……展展。」

  「嗯?」

  「這一步邁出去,以後哥哥就不能再保護你了。」

  傅哥哥背對著他,聲音沉沉的,「以後,我們就是同事了。」

  既然是同事,就只能公事公辦,這一行在刀尖上打滾,隨時都有被出賣的可能,有時候,做決策的人並不殘忍,只是別無選擇。

  傅展注視著兄長的背影,一縷微笑在唇邊轉瞬即逝,他一拳砸在哥哥背上,「都多大人了,保護個毛線,在土耳其你就保護得了我嗎?少說這些廢話,酸不酸。」

  傅昊回頭看著他,有那麼一會兒,兄弟誰也沒說話,傅展依然面帶那有幾分油滑的微笑,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充滿了自信。

  傅哥哥眼底的牽掛漸漸釋然,他無奈地笑著,慢慢地拉開了鐵門。

  陽光頓時灑落進來,門外陽光明媚,風雨操場上,一群人正在激烈的喊叫中練習徒手爬杆,全靠腰腹力量往上躥,沒輪到的人就在底下加油。

  有一個人爬得比所有人都快,她身材纖細嬌小,高高地纏在杆頭,衝底下的隊友放肆地大笑,無意間,眼神往門邊一瞥。

  她愣了一秒,隨後,那笑容更加得意張狂,衝著他張揚地笑啊笑啊笑啊,就像是一朵花兒,開在了春風裡。

  你怎麼來了?

  終於學會相信了?

  沒有。

  但是,你來了,我還有什麼辦法?

  試著想像一下傅展的語氣,那微妙的,帶了些埋怨的,溫柔暗藏的清朗聲音,想像一下他的表情,別開臉,有那麼一絲心虛,想像這樣一個男人,危險,充滿魅力,同時也充滿了懷疑。「畢竟,我們不是約好了,要一起活下去?」

  同來何事不同歸?既已同來,同生,自然,也要同歸。

  李竺笑得更亮,她齜著一口白牙,衝他沒心沒肺地傻樂,不由分說地抓住他的手腕,這一次,她出手如電,傅展沒能來得及甩開。

  「好。」

  「那就從今天開始,不再隨波逐流。」

  「一起把命運,抓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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