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錦鯉
蕭送寒已經很久很久沒醉到不省人事了,他是在一陣兵荒馬亂的喊殺聲中驚醒的,睜開眼,鬼哭狼嚎火光沖天,照亮了嵬國的夜空。
他提劍匆忙推開門,鬼火將他的臉映得煞白煞白的,千百位修士在塗煞宮上空以靈流織了網,輔以鎖元天玄陣,困於其中之人能耐再高也插翅難飛。
浮余山宗主葉知行以蕭執濫殺正道人士、修行邪術引發熔淵異動為由,聯合眾世家西征圍攻塗煞宮,這段時日熔淵異動,恰好遮掩了他們的行跡。
八月十六,結界破,戰火燒遍了嵬國每一寸土地。
塗煞宮的結界和宮主蕭執的存亡息息相關,結界被破,說明蕭執本身凶多吉少。
蕭送寒朝蕭執房間飛奔而去,他不怕戰死,卻害怕那個惹人厭的侄兒出什麼事,若蕭執真有個三長兩短,他就算死,也無顏面對自己死去的兄長了。
可當他推開蕭執的房門,人去屋空,等待他的只有一地鮮血橫流。
蕭送寒面上登時變色,一向淡定從容的他身上發抖,手指一沾,地上的血還是溫熱的,而人早不知所蹤。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一切未明朗之前,都是有希望的。
可下一刻,淬了毒的箭矢從四面八方直射而來,數以萬計修士湧入塗煞宮,燒殺搶掠倡狂至極,蕭執生死未卜,嵬國即將沉淪。
蕭送寒以鬼令召喚鬼士背水一戰,無法抽身援助蕭執。
他不能死,他必須留下一條命,確認侄兒的安全才有臉死。
……
五日前,浮餘山歸啼峰。
秋覺照例準備給莫懷塵送飯食湯藥來,還悄悄的在藥旁備了一小盒子甜糯的點心。
這段日子,他總是盼著早點去歸啼峰,一日三餐明明可以去一趟就好,可他偏不,一定要頓頓跑。
能帶自己那份他也帶了來,每頓飯都和莫懷塵默默無言相對進食。
“以後來一次便可,你沒有修為,每日走幾裡山路,也不覺得折騰?”
聞言,秋覺夾菜的手頓了頓,笑微微的看向莫懷塵:“不折騰,橫豎我也沒旁的事。”
頓了頓又小心翼翼道:“還是說,我打擾了莫道長的清淨?”
莫懷塵抬眼:“老遠就能聽到你腳步聲。”
秋覺嘴唇抿成一條線,悶悶不語,莫懷塵忙又道:“以後來一趟就行。”
“嗯……”
“早上來,晚上才允許回去。”
“啊……?”
“晚上你若不回去,我也不介意。”
“那我就不客氣了。”
從那之後,秋覺幾乎都是早上給莫懷塵送藥,夜深了才從歸啼峰回來,兩人言語不多,秋覺研究他的醫書,莫懷塵入定調息,偶爾兩人對弈一局,總是水準很差勁的秋覺贏。
秋覺臉皮薄,加之心裡有鬼,從不敢留在歸啼峰過夜,每天都起早一點,再早一點,希望彼此有更多的相處時間。
可這日,他還未從廚房拎著食盒出來,就被人一把拉住了手腕,慌亂間才看清了來人,是莫懷塵。
他面上警惕之色頓消,喜笑顏開:“莫——”
莫懷塵沉著臉,對他比了個噓的手勢,俯下身子壓低聲音在他耳邊道:“我帶你離開浮餘山。”
秋覺睜大眼睛,片刻怔怔問了句:“為什麼……?”
“我方才得到消息,宗主明日便率各世家西征,攻打嵬國。”得到消息後,他推測葉知行的計畫,忙避過眾人來尋秋覺。
“那時哥哥和蕭公子……”
莫懷塵眉頭擰了擰,歎氣:“宗主怕是對時前輩要有動作了,我先保住你吧。”
“這和我……?”秋覺一語未罷,就想起了自己的血脈和身份。
莫懷塵自小在浮餘山長大,對這兒的地勢陣法再熟悉不過,他帶秋覺走了小路繞過各種陣法,眼見就要出了浮餘山,突然被一道結界擋住了去路。
“莫師弟,你帶著秋公子想去哪兒?”
沉冷的聲音在背後響起,莫懷塵心下一沉,秋覺汗毛直立。
“葉宗主,快中秋了,是我求莫道長帶我回一趟寒江村看姐姐的。”
秋覺下意識扯著莫懷塵的袖口,聲音有些發抖,莫懷塵索性反握住他的手,彼此十指相扣。
葉知行面上淺淡一笑:“秋公子不必擔心,你姐姐已經被我請來浮余山過中秋了,現在應該正在路上。”
“葉知行,你真噁心!”
莫懷塵用靈障護住秋覺,拔劍就朝葉知行刺去,可交手不過二十招,莫懷塵便口吐鮮血敗下陣來。
“師弟,勸你少管閒事,還是先為自己操心吧。”
八月十八,嵬國戰火不熄,蕭送寒雖竭盡全力仍破不了眾世家布下的陣法,被困于嵬國地界無法支援相救,卻拼死抵抗率鬼眾殺了不少正道修士,將這些企圖奪取塗煞宮寶物的“正人君子“趕出塗煞宮。
浮余山連下三天暴雨,浮余溪水暴漲水漫地牢,眾弟子往外排水,皆猩紅一片。
地牢內聽不到半點雨聲,秋覺斷斷續續的抽泣聲清晰可聞。
這一年來他早就不似小時候那般容易落淚,也漸漸從男孩成長為男人,可這兩日經歷的一切,讓他的神志幾近崩潰。
他的姐姐一家被葉知行“請”到了浮餘山,而莫懷塵也被葉知行禁閉了起來,如今生死未蔔。葉知行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讓時樂完全喪失了自己的意識,成為任其操縱的傀儡。
那夜時樂被封的靈脈強行蘇醒,在蠱毒發作的狀態下重傷了蕭執,一切皆在葉知行的計算內,天時地利人和,他趁虛而入攻破塗煞宮結界秘密將兩人抓回浮餘山。
那些在塗煞宮殺紅了眼的修士,還做著活捉蕭執的美夢呢。
葉知行算盤打得好,讓塗煞宮和各世家鬥得兩敗俱傷才妙,蕭執是他眼中釘肉中刺,滿口仁義道德的世家子弟更令他噁心。能死多少是多少,最好天下大亂,最後知他一人說了算。
如今浮餘山的地牢裡,渾身是血的蕭執被他吊在天刑柱上,葉知行捏住蕭執的下巴,給他灌了一碗續命湯。
蕭執被嗆了幾口,唇角殘著湯水,十分狼狽,嘴上卻不甘示弱:“姓葉的,你不用灌我,我自己會喝。”
“……”
“畢竟我怕死,還想多和樂哥哥相處幾日呢。”
葉知行冷笑:“放心,會讓你死的,可在那之前,你能嘗盡痛苦,無論是身上的還是心上的。”
“你那些噁心把戲,我可不想奉陪。”
葉知行不置可否,轉而道:“蕭宮主,我曾做過一個夢。”
“……”
“夢裡,你便是這般,將時前輩吊著,一片片剜他的肉。”
死牢光線昏暗,葉知行的臉沉在暗影裡,聲音更讓人不寒而慄。
記起前世這個畫面的蕭執眉心跳了跳,低聲道:“那個人,不是我的時樂。”
“……”葉知行微微挑眉,饒有興味的看著他。
“況且,我一直懷疑,當年是你故意讓那個時樂被我所殺,我也不過是被你算計了而已。”
“……”
僅活過一世的葉知行自然不曉得蕭執在說什麼,只覺聽著格外刺耳。
“用完就棄,你從來都是這樣的人,對吧?”
“蕭執,你話太多了。”
如此說著,葉知行似笑非笑的看向面無表情的時樂,朝他打了個響指:“前輩,去把他舌頭剜了。”
“時哥哥,不要啊——”被關在一旁的秋覺幾乎痛哭出聲,他無法想像時樂將來要是知道這些,要以何種心情活下去。
“時哥哥,你是最疼蕭公子的,你千萬不能……”
時樂無動於衷,一雙眸子晦暗無光,一步步走近,蕭執抬起眼,狹長的眸子無一絲恐懼與戾氣,只溫和的看向時樂。
他唇角稍稍勾起一個淺淡的弧度,極親昵的喃喃道:“樂哥哥,現在連秋覺都知道你最疼我了。”
這句話是說給時樂聽,說給葉知行聽,更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他的時樂,可是最疼他的,天下皆知。
葉知行不耐煩道:“眼珠子也別留了。”
聞言,秋覺緊緊閉上眼睛,渾身發抖,再不敢去看即將發生的一切。
時樂依言提起破虹,調轉劍尖比向蕭執的嘴唇,蕭執卻面不改色,繼續道:“時樂,以後我說不出話了,但你要記住,給我往心裡聽——”
“我喜歡你。”
“我好喜歡你。”
趁著還能說出話,就算對方聽不到,他也要說,說個千千萬萬遍。
這句話他憋太久了,以至於彼此錯過太多。
時樂看著那張蒼白的唇,暗淡的眼眸似閃動了一瞬,某種柔軟炙熱的觸感蔓延而來,他提著劍,再沒有下一步動作。
“前輩,趕緊動手吧。”
葉知行催促,時樂卻保持著原本的姿勢無動於衷,僵持了片刻,那雙毫無生機的眸子突然閉上,在時樂倒下去之前,葉知行把他抱了起來。
是時樂自我的意志在和他的命令抗爭,按理說,蠱毒入了魂核,應該不至於出現這種狀況才對……
“葉宗主,你真的喜歡過前輩嗎?”秋覺抹了把眼角的淚痕,聲音沙啞質問,在他的認知裡,如果喜歡一個人,絕對不可能將對方逼到這種地步。
秋覺認為噁心,自己曾經戀慕數年的葉道長,到底算不算是一個人?
“……”葉知行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沒言語。
秋覺繼續大著膽子道:“讓時哥哥成為一個殺人工具,你將這樣一個傀儡留在身邊,有意思嗎?”
葉知行不在意的笑了笑:“每次前輩都選擇蕭執,我就活該?”
“……”
“秋公子,你認為,我只能做個好人麼?”
拋下這句話,葉知行便抱著時樂離開了。
他心裡清清楚楚,把時樂作為殺人工具只是權宜之計,待時樂把蕭執折磨透殺乾淨後,他會把對方的記憶洗掉。
蠱入魂核,雖不可逆轉,但將魂核抽出,重新洗練便可。
先把時樂殺了,再重塑魂核,用秋覺洛桑族的血讓其重生。彼時,時樂將是屬於他的一張白紙,。
時樂蒼白的臉上沾了斑斑駁駁的血漬,那是蕭執的血,葉知行不滿的皺眉,用自己的袖子狠狠的擦了擦,覺得怎麼擦都不乾淨。
那一年在南桑國,他同時樂承諾過,再相見時,自己一定清清白白,事實上,那個讓他性情大變的錦鯉紋確實不見了,可並非消失,而是與他徹徹底底的融為一體。
事到如今,他無法回答秋覺那個問題,這麼多年,自己真的喜歡過時樂嗎?
……
時樂的意識被葉知行封住,就像身體沉入大海,完全感知不到外界發生的一切。
周遭是密不透風的暗,他錯覺這樣下去,自己的意識就會徹底分解崩塌,消融在這片未知的海底。
漸漸的,將他包圍的暗似裂開一道口子,細微弱小的光透了進來,光斑越來越大,將他身處之地照亮。
那條錦鯉又出現了,從他心臟遊了出來,在明明滅滅的光河中優雅的擺著尾巴,在距離時樂三步之遙處,化成人形,是蕭執的模樣。
“大小姐!你……?”
蕭執模樣的錦鯉笑了笑:“我們如今身處你的意識裡,你思念誰,我就能化作誰的模樣。”
時樂怔了怔,突然有點落寞的笑了:“果然,你不是他啊。”
錦鯉也笑:“失望了吧?”
“對啊,不過好在你沒化作葉知行的模樣嚇我,不然,我說不定立馬殺了你。”
興許是對方頂著蕭執的臉,談話間時樂不自覺的就擺出了調侃的語氣,很放鬆。
“別急躁,來喝口酒冷靜冷靜,”錦鯉手一揮,方寸之地內驟然出現一方石榻,榻上有一隻酒壺,兩枚酒杯,錦鯉為他斟酒:“你可別殺葉知行,他是男主,殺了他這個世界就崩潰了。”
時樂接過,抿了口:“可是他已經黑成這樣,不殺這個世界也完蛋了吧?”
這酒可比蕭送寒珍藏的天在水還好喝。
“你落入萬鬼塚那一年,葉知行萬念俱灰,徹底黑化了,解鈴還須系鈴人。”
時樂沉吟片刻,突然發笑:“所以罪魁禍首是我?”
錦鯉微微挑眉,似笑非笑:“不然呢?說不定你消失了,這個世界就和平了,怎樣,不考慮回原本的世界麼?”
“別,我走了大小姐不得瘋?他黑起來可比葉知行恐怖多了。”
“你不想走了?”
“不走,大小姐在哪我就在哪。”
錦鯉笑,又替他將酒添滿:“你可知自己為何穿書?”
時樂握住酒杯的手頓了頓,靜等對方繼續說。
“書裡的角色被困于作者的人設裡,葉知行也好,蕭執也罷,本無自由可言,無論是走劇情還是處對象,一開始就明明白白寫好了,他們只能按作者的意願執行。”
“……”
“每多一個讀者,這種不屬於他們本身意志的設定便會加深強化一層,比如,葉知行是個溫柔克制的人,只能溫柔款款的處事待人,不能行差踏錯半分。劇情本身也無視角色原本的意志推進,年深月久,吸收了太多外界強加的期許,角色可能就叛變了。”
“叛變?”
“應該說,他們隱藏的那一面性格就會不可控的顯現出來了。”
時樂似懂非懂的皺眉,無言的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葉知行之所以是光明磊落的男主,是因為他黑暗複雜的一面被強行壓制了;蕭執性格孤冷陰鷙,最後註定成為萬人唾駡的大反派,被劇情犧牲掉,可他甘心麼?你應該最清楚他內心是個怎樣期望被溫柔對待的人吧?秋覺被強行綁定愛葉知行愛得死去活來,存在本身就是為了葉知行,可他就不能有自己的人格麼?莫懷塵也是一樣,作為葉知行的道侶,也許他們兩個人的性格並不合適;還有蕭送寒,風流一世被嫂子埋進萬鬼塚,無生無死,連下地府見蕭聞孤一面都做不到,他到底意難平啊。”
時樂心念電轉,沉吟片刻,將對方這番話吃透了,豁然開朗。
“所以我的到來,其實是他們希望改變這些?”
錦鯉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我沒看錯人,你果然通透。”
時樂無奈的笑笑:“原來,我並非坑蒙拐騙,還真是這本書的錦鯉。”
改變劇情走向,還這些角色自由的錦鯉,太荒唐了。
時樂突然正色道:“你不是想替人實現願望麼?原本穿書並非我所願,是你強加的,所以,你還欠我一個實現願望的機會。”
“你說。”
“我想回書裡,與蕭執在一起,再不出來了。”
畢竟那個脾氣差又死潔癖的大小姐,沒他在身邊照顧,指不定如何糟蹋自己呢。
錦鯉將壺中剩餘的酒都倒給他,漫不經心一笑:“行,喝完這一杯,我就放你回去,不然你家大小姐怕是涼了。”
“……”時樂猛地將一杯酒灌進肚裡,嗆到了。誒,救媳婦兒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