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山莊鬼影(十五)
即使已經把兇手抓住,說了這個「好消息」,眼前的兩人臉上仍沒有露出喜悅,只是還是那樣笑著,淡得讓人看著不忍。
他們是要讓兇手伏法,可是即便抓到了兇手,他們的妹妹也不會回來了。
如果可以,他們只要相依為命的妹妹回家,而不是只剩為她報仇的機會。
他們苦練技藝,從來都不是為了報仇……
蘇雲開的心情也並不輕鬆,起初只是隱約猜到兇手要害的只有他們真正要殺的人,而不會連累別人。只是最終確定他們所要做的事時,他才改變了策略——他們不想就這麼讓沈衛輕易的死去,要讓他活得痛苦,至少在處決前,不讓他心安的過。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沈衛就這麼被殺了,他們蘇家的冤屈,也要被埋葬在十二年前。
他們的妹妹沒有偷東家的東西,他們也並非是犯事了才被流放的。
「逝者已逝,你們也痛苦了十二年,從這件事走出來吧,往後日子還長。」
不但是崔修趙康,就連明月都十分意外,看著蘇雲開不解,和她說律法不能被破壞的人,如今的意思是要放他們走?她有些不確定,「蘇哥哥……」
蘇雲開對她輕輕搖了搖頭,明月瞭然,他真的有意放他們走,哪怕他們不出面,沈衛也必死無疑。
提律法的是他,觸犯律法的也是他,蘇雲開覺得自己枉為朝廷命官,可是他又實在不能去送蘇家兄弟進大牢。
「蘇大人果然是個好官,可是……我們不能這麼做。」崔修淡然答道,「手上有三條人命的我們,如果逍遙法外了,那跟他們,有什麼區別?我們從決定報仇開始,就沒有想過要逃。被流放的時候,身邊每天都有人死去,當時我們想的,便是活下來,給秀秀報仇,報完了仇,我們就去陪她,免得她在下面害怕。秀秀她……膽子小。」
聽到最後,明月頓時落淚,心中對沈衛幾人的恨意原本就深,而今真是恨不得將他們碎屍萬段!只因他們的貪慾,毀了蘇家三兄妹,他到最後卻還是覺得自己沒錯,妄想用錢來掩埋這件事。
骯髒!
趙康也說道,「其實如果當時你對我們的阻礙太大,我們是想除掉你的,因為你是個官,我們對官員沒有好感,覺得你們都是一路貨色。可是後來你去看金富貴的屍體,你說的那番話,讓我們改變了主意。」
崔修繼續說道,「沈衛該死,可是我們不想讓他輕而易舉的死去,那樣太便宜他了。我想讓他遭受秀秀生前遭受的碎骨之痛,但後來我們覺得,這樣的話,他根本得不到應有的報應。這種事應該讓更多人知道,否則或許還會再出現第二個秀秀,十幾年後,再出現我們這樣的人。」
「所以你回到山莊,被關進那間屋子後,我們把證據給了你。你沒有讓我們失望,多謝……蘇大人。」
蘇雲開收到從屋頂丟來的東西時,也吃驚不小,他更沒有想到,蘇家兄弟願意將證據交託給他,「如果你們覺得是因為你們相信了我,我才不送你們去官府,那你們猜錯了,在你們自首之前,我就已經知道誰是兇手。」
崔修一頓,「那你為什麼不指認我們?」
蘇雲開承認自己有私心,只是考慮得更多的,也是想讓沈衛由律法處置,真正還蘇秀一個公道,慰藉她在天之靈,「真正的兇手還在人間自在,我怎麼能先抓你們?」
「可我們明明很小心,沒有留下破綻。」
「崔修你是個厲害的說書人,你的口技從第一天就顯露了,而當晚我們一起準備下山,你走在最前面,還攔在了斷橋前。因時間問題,橋沒有斷開,你便用口技製造出有鬼嬰伐木的聲音,使得我們退後,不敢靠近。那斷橋的『滋滋』聲,便是你所發出的吧?」
崔修沒有否認,「的確是。」
「當血淋淋的傀儡娃娃和死者每次都以相同奇異的姿勢出現時,我就知道兇手不是在單純的殺人,而是要向我們傳達什麼。直到陳班主告訴我,兇手在殺死金富貴時,曾提及了『秀秀』這個名字,恰好白捕頭是府衙裡的人,所以問了她,這才知道十二年前池塘沉屍案裡的姑娘,就叫蘇秀。」蘇雲開歎道,「我讓白捕頭假扮兇手去刺殺沈衛,也是因為知道他已經因你們的步步緊逼而緊張到了極點,再有人刺殺到家門口的話,他很可能會崩潰,繼而來找我抓兇手,為他除去後患。」
崔修和趙康默然。
「金富貴的床柱上有銀色刮痕,那斷橋上也有,我一直在想那到底是什麼,後來看見你,我才想起來,那應該是你指上所戴的撥片。」
趙康微微抬手,身為樂師,長撥琴弦,硬而鋒利,容易割手,所以常以撥片輕撩奏樂。撥片以銅、鋁為主,蘇雲開起先以為那是銀,其實並不是,而是趙康以鋁製成的銀片,套在指上,用時取下,如此不易丟,又易保管。
「金富貴死時,我們已經五人一屋,只因金富貴心高,不願和下人同住,因此一人進屋。那晚你和崔修同三位姑娘住一起,但她們曾言,中間有垂簾,屋裡又沒燈火,看不見你們。只是你們低語了半宿,所以知道你們在屋裡。實則當時只有崔修在,模仿你的聲音以口技欺騙了她們。而與此同時,你潛入金富貴的房間,將他迷暈拖走,殺死在下山的通道附近。」
趙康沒有否認,「他死有餘辜……」
蘇雲開坦誠道,「在我們被漁網困住的時候,我的確是想回山莊揭穿你們。可後來沈衛發瘋,將我關了起來。再後來,你們找來,將證據給我。」
無論是他們先選擇相信他,還是他先選擇相信他們,最後想做的,都是將十二年前那個兇手送入大牢,定他罪名,讓他得到應有的懲罰。
而他們兩人的結果如何,如今已經變得不重要了。
只因不想和沈衛一樣,殺人遁形,所以在為蘇秀復仇之後,他們選擇了自首。
崔修和趙康離開院子後,蘇雲開又是長久的沉默,心頭沉重,直到明月輕輕晃了晃他的手,他才回神,看著身旁人,忽然覺得人活一世,更該珍惜眼前人,平平淡淡,未嘗不好,至少喜歡的人就在身邊,能聽見她的聲音,握住她的手。難以想像哪日會陰陽相隔。
他將明月擁入懷中,心底帶著九分的相守,一分的相互倚靠,「明月,下山後,我們成親。」
嗓音微微沙啞,聽著有道不盡的感慨。明月愣了愣,伸手抱住他,低聲唸了一聲「好」。
互相喜歡的人,不需要甜言蜜語來維持,說得再多,不如多做一件能讓對方感到心安的事。
這是信任,也是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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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岸的人輪番趕工,三日後,終於將兩邊山崖再次用一條吊橋相連。
被困數日的眾人在惶恐不安中陸續下山,崔修趙康和蘇雲開一行人走在最後面。等前面的人匆匆離去都快看不見影子時,崔修才道,「我們跟白捕頭一起去府衙,沈衛的罪證我們早就準備好了,進了那大門,我們會遞交給衙門,同時,也會自首。」
蘇雲開沒有再阻攔他們,他們已經將自己看得很透,如果讓他們離開,日後的他們反而會活在陰影中。只是他認為,崔修和殺人沉屍的沈衛是不同的,完全不同!
明月的傷好了一半,但還是走不快,蘇雲開要背她,被她壓下了手,「路太險了,再走一會就有馬車了,你陪我慢慢走吧。」
蘇雲開便握了她的手,領她慢慢的下山。秦放看見,也跑去喊住白水,不許她走那麼快,「我知道你心急,要把沈衛那混蛋押回衙門,可是你別忘了,你也受傷了。」
白水噓了噓他,眼神示意他虞奉臨還在前頭,不能讓他聽見。
秦放笑笑不理,想去抓她的手,卻被她閃開,還拍了自己一巴掌。他哼聲,正要討伐她,卻見前面那隊人一片混亂。白水警惕地往那邊看去,從吵鬧聲中分辨出一句話來——沈衛逃走了!
她當即往下跑,山路陡峭,石梯上還有些許碎石,跑了一段路腳底也有些疼了。她衝到人群中,急聲,「沈衛呢?」
有人往側面樹林指去,「那兒,他手還綁著,應該跑不遠。」
白水跑得快,等崔修和趙康到了那,已經不見她的蹤影。兩人沒有多話,也往那茂密的樹林鑽去。
沈衛猶如被獵人追趕的驚慌野獸,但正因為性命攸關,所以跑得很快,近乎發瘋的跑。以至於不顧腳下的石頭身側的荊棘利刺。衣服已經被刮破,滲出血跡來。可到底是富貴身,跑得再快,也禁不住體力的耗損。他開始感到絕望,絕望到哭了出來。他大喊大叫著往前跑,此時在後面追趕他的,不是人,是冤魂!
是那被他殺害的姑娘。
是那些被他折磨過的人。
他有錢,可是現在再有錢,也沒有辦法從閻王那裡把自己就快丟的命買回來。
沈衛淒厲的哭聲在幽深的鼓山裡飄蕩著,是滿滿的絕望,卻依舊……沒有悔恨。
白水找到他的時候,沈衛已經累得躺在地上,大口喘氣,哭得滿臉的淚。要是別人,白水定會同情,可這是沈衛,她連可看也不想看,擰眉道,「死了沒?沒死就起來。」
她捂著肩膀,疼得她的脊背都冒冷汗了。沈衛沒有動,也不打算自己起來回去。他時而笑笑,時而又痛哭,看得白水煩不勝煩。
「白捕頭。」
白水聽見聲音,立刻放下手,往那邊看去。崔修和趙康也追得喘氣,衣服也被刮破不少,看來剛才同樣追得很急。他們看了一眼地上的沈衛,眼裡是說不出的憎恨和嫌惡。
白水抹去額頭上的汗,說道,「他不走,賴在這了。」
崔修說道,「我們把他扛回去,就算是拖,也要拖到衙門,讓他伏法認罪!」
有他們拖人,白水當然相信和樂意,她受傷的胳膊實在是抬不起來了,「嗯。」
崔修和趙康上前,先撕了他的衣服塞住他的嘴,免得他畏罪自殺。這才一左一右將他往樹林外面拖,拖得他鞋子都被凸起的樹根夾走了。
白水蹲身去拾鞋,她不想沈衛有任何為自己辯解的機會,說衙門的人殘害他,屈打成招什麼的。抓到了逃犯,她長長鬆了一口氣。拍拍鞋子,打算起身,餘光卻見旁邊有兩粒亮光在晃動。偏頭一看,旁邊的樹根如蜘蛛結網,青籐纏繞,像蹴鞠時踢的球。
那「球」裡頭的那對小亮光還在往這看來,白水猜測是蝙蝠之類的,便沒有去戳。只是起身時一動,胳膊疼得緊,嘴裡「嘶溜」地抽了口氣,裡面的東西受了驚嚇,撲騰著翅膀飛了進去。
白水微頓,難道裡頭是個洞?要不然蝙蝠怎麼會往裡飛。
她提刀砍斷那樹根,忽然發現樹根一旁,也有一些大樹根被砍斷過的跡象,難道以前也有人砍過?她取了火折子俯身進裡面,不過走了四五步,就停了下來。
山洞很高,足夠一人站立,只是外面樹木太過茂盛,導致看起來像是個小洞穴。
白水之所以停步,是看見洞裡有一具屍體,那屍體已經化成骨架,他身上所穿的衣服,跟白水此時穿的一模一樣。
她愣了愣,伸手往前照明,一眼就看見那腰間掛著的有點難看的錢袋。
「你就要去開封了,我給你繡了個大錢袋,繡的不好不要笑我。你要賺多點銀子,把它裝滿。」
「裝滿了給你做嫁妝好不好?」
「裝滿了給我帶個嫂子回家!」
「好好好,又娶媳婦,又給你辦嫁妝,可以了吧?」
「嗯。」
火折子輕落在地,將地上一撮黃土灼燒成黑色,火光漸漸沉落,隱沒在這陰冷山洞中。
白水跪倒在地,只覺天地晦暗無光,痛得撕心裂肺,「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