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州縣巡視(一)
回到府衙,蘇雲開連夜審了楊富貴的案子,到了子時才散。明月去停屍房將楊百家屍骨上的麻線拆下,放入壇中,準備明日交給楊家村的人,讓他們為他起墳立碑,每年清明有人除草上香,不再做無主之魂。
忙完這些,已經快半夜。拾骨歸來,意外的是她心裡並不驚怕,只是因這事心頭沉甸。無怪乎爺爺說一個案子結束,那就要趕緊忘記在腦後,否則想得越多,人就越不開心。
她長歎一口氣,幾乎將夜色歎穿。回到內衙往自己房間走,卻見廊道那邊有人佇立,負手看著夜色,一眼就認出是蘇雲開。他仍是穿著剛才升堂時的官服,沒有換下,那就是還沒洗漱,甚至連房間都沒回。她快步上前,腳步聲將蘇雲開從沉思中喚回,偏頭看去,見是明月,面色才緩和下來,「回房麼?」
「嗯。」明月到了跟前,打量他一眼,「你怎麼還不回去沐浴就寢,等一會都要天亮了。」
蘇雲開說道,「睡不著。」
奔波了這麼多天,偶爾會犯困,現在案子塵埃落定,卻沒了睡意。明月明白他的心思,一如自己,沉重得一時難以放下。
「雖然楊富貴可惡,可導火線,卻還是當年不作為將百姓逼入絕境的官員。大名府出了這樣一件事,那其他地方,是不是同樣也有。」他恨不得斬盡天下貪官污吏,恨不得用清泉淨水好好沖洗一遍這渾濁世間。
「有沒有我不知道,可只要多幾個像你這樣的好官,就一定不會再有。」
蘇雲開默了默說道,「有沒有我也不知,只是在我在任的期間,絕不會再讓這種事出現。我不能整肅大宋,但在我管轄的地方,此生不負。」
明月笑道,「我知道你會辦到的。」她總覺得他如今心胸放寬了很多,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總是擰緊眉頭。哪怕在朝廷裡顯得力量微薄,也不會自怨自艾,而是更有動力往上、朝前。
這樣的蘇雲開,越發像她兒時認識的那個蘇雲開了。對什麼事都覺得守得雲開見月明,不會滿眼陰雲。
兩人站在廊下說了一會話,更覺睡意全無。這幾天忙裡忙外,兩人也沒好好說過話,這會旁邊也沒人,便說了許久。
直至圍牆外面更夫報時,才發現已經過了丑時。蘇雲開說道,「回去睡吧。」
明月應了聲,因房間和他反方向,到了拐角處,就往那邊去了。蘇雲開在那站著,直到看見她進了房間,關上房門,這才回自己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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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晚風還有些寒涼,公雞打鳴時,領著衙役忙完楊家村的事的白水才回來,這件事能這麼快了結,她心裡是滿滿的自豪和滿足。為跟了這樣斷案如神的上司,也為自己沒有偷懶而高興。回到內衙,心想梳洗好後睡半個時辰,天就該亮了,雖然累不過無妨,畢竟破了樁大案子。
她步行回房,幾乎是門聲剛響,就聽見隔壁的隔壁隔了四堵牆壁的房門驀地打開,探出個腦袋來。她皺眉看著,問道,「難怪你每天都睡到日曬三竿,原來這麼晚睡。現在還不睡,你是在房裡做什麼?」
秦放大步走了出來,走到她面前,俯身湊近了臉盯她,「一個男的晚上不睡覺,又不看書,也不辦案,你說能做什麼?」
白水瞪了他一眼,「齷蹉。」
秦放得意笑道,「當然是睡不著呀,哦,不然你以為是什麼?」
白水惱了,「齷蹉!」
她伸手就要拍他,手剛起就被他抓住,手掌冰涼,不知被塞了什麼瓶子。秦放說道,「不要老動手動腳的,斯文點,要抓犯人你也別老衝在前頭,就算真要衝在前頭,也要小心點。」
秦放說完就跑回自己房裡了,留白水在那一臉莫名。她翻看幾遍這白玉瓶子,也不知裡面是什麼。剛拔掉軟木塞,一股濃郁又熟悉的藥味衝鼻。她頓了頓,鐵打酒?她什麼時候跟人打架了,他瞎麼。
等將軟木塞塞回瓶子,她才看見自己手背上因阻止楊富貴尋死而受的傷。傷口已經淤青,摁一下還挺疼的,只是忙起來就什麼都忘了。
連她都忘了,那吊兒郎當的人卻記得。
白水站了好一會,直到一陣晚風吹來,冷得她瞬間回神。
她剛才愣什麼,稀奇了,竟在那一瞬覺得他人還不錯。
她搖搖頭,費解地關上門,將雜亂的心思全都關在外面,不許它們再進來,最好隱沒在寒涼晚風中,再不要來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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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白骨的案子之後,大名府沒有大案發生,到了四月,蘇雲開也快將手頭上堆積的案子審完了。見民生安寧,天氣明媚,雨季已過,是出門的好日子。這日一早起來用飯,便道,「每年提刑司都會巡視州縣,我想趁四月有閒暇,外出巡視,你們誰要去?」
「我。」秦放答得最積極,府衙他待膩了,有外出的機會他當然不能錯過。
「我。」白水想外出巡視各大州縣多長點見識,總比在府衙辦小案子好。
「我。」明月剛咬了一口糰子,差點沒噎著。他去哪她就去哪。
蘇雲開瞭然,「等會收拾收拾東西,我交代一下,明早出門。」
秦放一聽連飯也不吃了,趕緊跑回去收拾東西。白水性子急,也不吃了,趕緊去交接手上的活給其它捕頭。兩人一走,就只剩下明月和蘇雲開,兩人在那兩個急性子的人襯托下簡直顯得淡定極了。
等用過早飯,兩人還喝了一杯熱茶,這會蘇雲開才道,「我請人去了南樂縣接你爺爺,你爺爺回了縣衙,不願過來,說有案子在身,走不開,有空會親自過來見你。」
——還請傳話的人讓他好好照顧明月,定要比他將她帶走時圓潤一些才行。
明月問道,「那……巡視州縣的話,會去南樂縣麼?」
「前任大人前兩任都去了那裡,所以大概是不會到那,得去其它州縣。」
「哦……那我有空了再回去看爺爺吧,本來這次也是公務在身,不能徇私情的。」明月又道,「上回你幫白哥哥打聽的事,那邊沒有再來信麼?」
蘇雲開搖頭,「我托刑部大理寺的同僚打聽,那邊回了兩封信,我只給了一封白水。只因另一封提到,白影身為開封府捕快,官職雖不高,但開封的捕快也算是朝廷命官了,應當會有人追查的,可他失蹤後,刑部很快就立案結案了。看起來,像是被人特意掐斷了追查的進程。」
明月低吟,「看來白影哥哥失蹤的事不簡單。」
「先不要跟白水說,她性子急躁,尤其是在她兄長的事上。」
「嗯,希望白影哥哥還活著,只是失蹤而已。」
說是這樣說,可總讓人覺得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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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提刑官出巡,大概會路過五六個州,二十餘縣。這一走,就得是一個多月。提刑司本就有這種監督轄下官員、抽選當地案件重審的職責,月份由在任的提刑官定,隨機選定州縣。
蘇雲開傍晚放衙,擬定好路線,估算了下時日,也差不多是四十天。
第二日依舊是個好天氣,風和日麗,四人同乘一車,未著官服,出行時還有種踏青郊遊感。出了城門,郊外滿坪綠景,看得秦放歎道,「早知道應該起早一點去酒樓裝滿食盒,邊吃肉脯飲酒邊看春景,美哉。」
白水冷哼,「不管多美的景色,只要你敢耽誤行程,我就都毀了。」
明月彎眼笑道,「那要是小猴看自己呢?」
「也毀了。」
秦放驚得摀住臉,以後不能好好照鏡子了。
明月啞然失笑,「白哥哥嚇唬你的。」
聽見她喊白哥哥,秦放心中又得意起來。看得白水一臉莫名,他笑得如此蕩漾作甚?
倒是蘇雲開看見他笑成這樣,又見他眼神總往白水臉上飄去,心中微頓,總覺得……他這「小舅子」有哪裡不對勁。到底是哪裡又看不太出來。
等他收回視線,看見明月正和白水說笑,俏美的臉上笑如盛開繁花,如初夏明媚。一時多看幾眼,看著看著他忽然想起來,難怪覺得秦放看白水的眼神似曾相識,不就如同自己看明月那樣麼。
那是種什麼眼神?
博學的探花郎頓時沉思起來。
可一直到驛站他也沒想通。
驛站都是給官員住的,老百姓住不得。蘇雲開亮明身份後,驛丞就將馬從馬車卸下,牽馬到馬廄那吃草餵食。
正是沒有節日的月份,官員少休沐,這裡空房多,便一人一房。
驛站的飯菜並不太好吃,秦放晚飯沒吃飽,還沒睡下就餓了,摸著肚子出來找吃的。剛到門口,就看見個黑影快速跑過,嚇得他打了個冷噤,驚叫一聲。
正好要回房的白水聞聲過來,秦放一見她就撲了過來,抱了胳膊大喊,「有賊!」
白水瞥他一眼,「採花賊嗎?」
秦放瞪眼,「我才不會采你這朵吃人花。」
白水哼聲,突然馬廄那傳來一聲馬啼哀鳴。她直覺不好,奈何秦放還抱著她胳膊,乾脆抓了他手就往那邊拖,想去看個明白,嚇得秦放又大叫。
她忍無可忍道,「閉嘴。」
「那你要好好保護我哦。」
「……」慫、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