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完結
陸銘先下了決定,他拉著葉塵跳下車,洪笙看著兩個人交握的手,將目光移到葉塵身上。
他張了張口,想說什麼,最後卻只是笑了笑,同葉塵道:“葉塵。”
“洪爺。”
葉塵等著洪笙的吩咐,然而洪笙卻是道:“我覺得這輩子,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姑娘。”
說著,他從車窗裡伸出手,撫在葉塵臉上,眼裡帶了眷念:“等你老了,也要當個最好看的老太太,這才不枉費我們這些人的努力啊。”
葉塵微微一愣,洪笙收回手,轉過頭去。
車窗搖起來,洪笙的車迅速離開,路口就剩下了葉塵和陸銘,陸銘手裡拿著船票,轉頭看著葉塵。
“我不怕死。”
葉塵迅速開口,冷靜道:“陸銘,我們可以一起死。”
“千萬不要啊!”
666開口:“主人,你還有任務的!甲骨文片要一直保護好交給國家,這才可以!”
陸銘沒理會666,他看著葉塵,好久後,他慢慢笑了:“可是葉塵,我想和你一起活著。”
“我們活下去吧,”陸銘溫和道:“好不好?”
葉塵張了張口,就聽陸銘道:“對別人自私一點,對我好一點,好不好?”
葉塵一時什麼都說不出來。
陸銘說的對。
她一貫對別人,總比他要好。
她說不出話來,愧疚讓她低頭,沙啞道:“好。”
葉塵應了聲,陸銘就帶著她往碼頭趕過去,路上遇到一直在找他們的向南。兩個人上了車,葉塵有些累了,陸銘讓她靠在自己肩上睡過去,等葉塵睡了,陸銘從懷裡抽出本子來,低頭寫著東西。
兩個人到碼頭的時候,碼頭已經人滿為患了。向南幫他們提著東西,陸銘拉著她,護著她往人群裡擠過去。
擠到船邊上時,葉塵突然縮了一下手,陸銘將船票交給船員,轉頭問她:“怎麼了?”
葉塵仰頭看著船,心裡突然有些害怕,感覺自己即將開往一個未知的未來。
雨已經停了,天還沒亮起來,碼頭上人來人往,葉塵覺得這天地仿佛是長著血盆大口,要將她吞噬其中。陸銘死死握著她的手,溫和道:“走吧。”
葉塵回過頭,抿了抿唇,壓住心中所有不安,跟著陸銘上了船。
他們兩被安排在上等臥房裡,向南就在隔壁,進了房間後,陸銘有些興奮,他一面放著東西,一面同葉塵道:“我已經在香港都安排好了,到了香港,袁叔會來接應我們,你記得袁叔吧?”
“記得。”
葉塵有些茫然點頭,從玻璃窗裡,回頭可以見到遠處的火光。
玻璃窗隔絕了外面的聲音,只看得見奔跑的人群,火光,而玻璃窗裡卻安靜平和,仿佛是兩個世界。
陸銘給她倒了水,半蹲在她身子面前,溫和道:“別看了,婉清,我們會到一個新的地方。我們家人都已經過去了,我收集了很多文物,也在那邊有產業,過去後,你還會像在上海一樣,活得很好,很安穩。”
“你別害怕。”他將溫水交給葉塵,葉塵低頭喝了一口,還是有些不安:“陸銘,我們就這樣走了嗎?”
“婉清,”陸銘眼裡帶了苦澀:“不要對我這麼吝嗇。”
“我想你過得好,我和洪笙一樣,希望你這輩子,都能這麼漂漂亮亮的,一生安穩平順,哪怕老了,也能當一個漂漂亮亮的老太太。”
葉塵沒有說話,她握緊杯子。陸銘仰頭瞧著她,目光裡全是溫柔和期盼。
“媳婦兒,”他突然叫她,葉塵抬起頭,看見陸銘眼裡帶了水汽,他沙啞著聲道:“你愛我嗎?”
葉塵被他的話逗笑了,她有些不好意思,轉過頭去,也不知道怎麼,就有些羞澀:“怎麼問得這麼直白?”
陸銘笑了笑,溫和道:“我就是想聽聽。”
葉塵回頭看他,天有些亮了,晨光落在她臉上,她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眸,小聲道:“當然愛的。”
陸銘滿意了,他起身親了親她:“我出去看看什麼時候開船,你先睡一會兒。”
葉塵應了聲,她也覺得困了。
她睡下前,想起陸銘那雙溫柔的眼,她突然覺得剛才不該害羞的,她還沒完完整整說過一句她愛他呢。
可是也沒關係,葉塵腦子越來越沉,她陷入夢境前,想著——等她醒來,她再告訴他。
陸銘走出房間門,向南等在外面。
“我給她下了安眠藥,等一會兒她就會醒,到了香港她肯定想回來,你得攔著她。”
陸銘慢慢吩咐著:“到了香港,一個叫袁成河的人會來接應你們,你幫著她一點。她要回來,你就拿我家人、她家人、還有過去的其他人牽制住她。”
“銘哥,”向南聽著他的吩咐,紅了眼睛,有些不忍道:“你為什麼不一起走啊?”
陸銘笑了笑,沙啞道:“我放不下。”
他愛著這片土地,有機會來到這個時代,他放不下。
說完後,陸銘走出船艙,下了船。
那天碼頭起了霧,晨光落下來,向南目送著陸銘離開,他穿了褐色的風衣,頭上帶了帽子,整個人逆著人流,迎著陽光往前走去。
霧氣彌漫在他身邊,他在時代的洪流裡,漸行漸遠。
那是向南最後一次見陸銘。
而葉塵醒來的時候,船已經開出老遠了,她起身叫了陸銘,卻發現周邊只有向南。向南開心道:“姐,你醒了?”
“陸銘呢?”
葉塵直覺不好,向南臉色有些難看,她立刻起身,向南一把拉住她,將信交給她。
“這是銘哥留給您的,您先看吧。”
葉塵沒說話,她顫抖著手,接過信。
這封信是陸銘在車上時寫的,自己潦草。葉塵低頭瞧著,看到他的話。
婉清:
你看到這封信時,大概已經在去香港的路上。
很抱歉我騙了你,香港我不同你一起去了。國家興衰存亡之際,我無法安坐於香港,坐視不理。
我知自己力量渺小,不過螳臂當車,然而一個國家總需要有人站在前面阻攔鐵騎。
只是於公我心知這是必然,於私我不願這人是你。
這些年我收集了很多文物,甲骨文片我也放在了你身上,這些都是對我極其重要的東西,希望你能一直保護好它們,一定要等待香港回歸國家之際,再交還國家。
你我家人朋友如今也在香港,望你能好好保護他們。
切勿想著回來找我,我會照顧好自己。我與洪笙等人以命相博,就是期望身後家人能平安幸福,願他年再見,你能活在一個和平、寬容、自由、安穩的盛世之中。那時候你穿著旗袍,高跟鞋,撐著陽傘與我再見,我想,你必然還是如今一般美麗。
宋婉清,請不要等我。
陸銘
看了信,葉塵沒有說話。
向南有些擔心,慢慢道:“姐?”
葉塵抬起頭來,面色平靜,她說:“沒事。”
向南不敢說話,葉塵冷靜道:“你先出去吧,我休息一會兒。”
向南擔憂瞧著她,卻還是走了出去。
出去後,向南站在門口,聽到裡面哭出來的聲音。
然而也就那一次,葉塵再沒哭過。
到了香港後,葉塵安置了家人,接管了陸銘準備好的產業,然後就開始了她漫長的等待。
她一直讓人打聽著大陸的消息,每天都去碼頭等著接人。
她總是穿著一身花色豔麗的長款旗袍,踩著細長的高跟鞋,撐著一把陽傘,等在渡口,張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那些年,香港來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她等了一年又一年。
1938年1月,她等到了一個熟悉的人,那人出現在她視野裡時,穿著藍色長衫,手裡提了一個公事包,一瘸一拐下了船。
葉塵疾步走到他面前,看清了他。
那人抬起頭來,看見葉塵,她穿了綠底色染花精緻旗袍,因為渡口海風有些冷,披了件外衣。
那人將帽子拿下來,微微一笑。
“多年不見了,你果然還是這麼漂亮。”
“洪爺……”葉塵聲音哽咽,張了張口,卻是問:“你還好嗎?”
“哦,還行,”洪笙低頭指了指自己的腿:“中了一彈,腿瘸了,上海淪陷了,我就到香港來避難了。”
葉塵定了心神,走過去,接過洪笙的行李箱,聲音稍微鎮定了一點:“洪爺來了,早該說一聲。”
“這世道亂得,我找都找不到你,還說什麼啊?”
洪笙說著,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他從袖子裡拿出一個盒子來,交到葉塵面前,歎了口氣道:“差點忘了,我來之前,陸銘讓我將這個交給你,他說當時太亂都忘了。”
葉塵沒說話,她接過盒子,顫抖著打開。
裡面是她和陸銘一起挑的鑽戒,那天是陰天,葉塵記憶回想起來,就是灰濛濛的冷色。然而唯獨那顆鑽戒,在打開的時候,流光四溢,仿佛是照亮了整個世界。
洪笙看著葉塵,眼裡帶了悲憫,他溫和道:“陸銘還讓我轉告你,別等他了。他要能回來,自然會回來的。”
葉塵沒說話,她將戒指拿出來,戴上了自己的無名指。
“洪爺知道他去了哪裡嗎?”
“我最後一次見他,是在十二月八號吧?當時我要來香港了,他開車送我走的,那時候他和我說……”
洪笙想了想,皺著眉頭,然後點頭道:“哦對,他和我說,他要去南京。”
葉塵手抖了一下,戒指套上了她的無名指。
海風有些冷,吹得她裙擺翻飛作響,她的頭髮拍打在她臉上,有些疼。
她抬起頭來,看向內陸的方向,張了張唇,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來。
1937年12月8號,陸銘去了南京。
從那以後,葉塵就等在那個碼頭,每天都去,穿著他說好看的旗袍、高跟鞋,等成了一個漂亮的老太太,等了一輩子。
等到2000年,她回到上海,那時候上海翻天覆地,她看著人來人往,手覆蓋上了自己的無名指。
她說,陸銘,最好的時代來了。
然後她去了自己的故址,那裡已經建起了新的高樓大廈,她再找不到自己的庭院,也再看不到那時候拉著她走在前方,對她念詩的青年。
山河不故,舊人不復
她走遍了整個上海,最後在一條隱約能看到過去痕跡的巷子裡,她恍惚中仿佛聽到有人喊她。
她回過頭,似乎看見那個青年,穿著米色的西服,雙手插在褲袋裡,仿佛是以前上學時每天下課等她的模樣,帶著公子哥兒那樣明朗的笑容,開口叫她。
“婉清,你來了。”
我來了,陸銘。
【第七卷 ·山河故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