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跟在那個男人後面穿過走廊,來到拐角的一間辦公室,穿行在兩列辦公桌之間,最後在一張還沒安上電話的光禿禿的書桌旁邊停住。一個女人攔住那個男人,塞給他一張便籤紙。男人走向電話,幾秒鐘後回來了,那陣濃烈的,人群密集的地方才有的氣味在他們相遇的拐角變得更濃。此人做了個手勢,示意他跟上,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他再次尾隨,總是落下幾步路的距離。他們穿過一條比剛才窄得多光線也暗得多的走廊,這一次沒能遇見什麼人。那個男人一邊走著,一邊撫弄著手裡的魔杖,彷彿那是一隻急需要愛撫的小動物。
「你認識他,先生?」
「是的。」
「那麼,他是?」
「我的情敵。」
「確切地來說,先生?」
「確切地來說,」他回答,「我們愛過同一個女人。」
「那麼他會同意被你保釋出去嗎?他很可能會怕你。」
「他不得不同意。」
「為什麼?」
「因為除了我以外,」他說,「他再也沒有別的親人了。」
他可以看出來那位長官一點也不理解這一點。他可以看出他給出的答案是相互矛盾的。然而在熱帶殖民地的監牢裡,人們也沒有那種興致與你爭論。那個男人只是微微轉向自己的右側,有一秒像是要完全地轉過身來,站到他對面,仔細看清他究竟是哪路貨色,然而這個動作永遠夭折在了轉過身子那一步,那個男人只停了不到兩秒鐘便繼續往前走了。他咕噥兩句,掏出手帕擦拭滾落的汗珠,然後領著另一個人走下台階。他們轉過接待台,來到另一個靠牆的地方地方站住。有一段時間他幾乎辨認不出這是一個房間,因為門框的內部潛藏在黑暗裡,連同房門的下半部分也融進了黑暗裡。人們一不小心還會以為整個牆體都已經在午後的熱度中融化。
哪怕是被領著踏下台階,躲過過道裡穿行的人群的時候,那個男人也沒有停下這場談話。對方提出的問題在熱浪中變了形,在他的耳邊被拆成碎片,伴隨著某處牆身後面老式電風扇的疲乏的轉動聲,一片一片傳到他耳邊來。「你是怎麼……」這個問題他一開始沒聽清。後來,那聲音又說了一遍。這個男人有著一把像是肉腸填餡一樣的嗓子,總是填得滿滿噹噹的,把腸衣擠得鼓了出來。由於他說話時的這個特點,極其普通的詞到了他的嘴裡,咬字都富有喜劇色彩,也像德國香腸一樣具有飽滿,引人垂涎的特質。「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圖林根紅腸說。
「刊登了一則小報導。」
「速度真夠快的。」
「我一看到消息就趕來了。」
「那麼你應該知道,我們不收支票,任何式樣的抵押品也不收。有一次一位先生,帶了一枚家傳的懷錶……」後面的字眼就聽不清了,有人在某個房間裡喊叫。
「我帶了現金。」
「我說,先生,」這時候他們已經停下來了,五根短而胖的手指在腰間摸索那串鑰匙,半邊臉對他玩笑似的瞇起眼睛。「你該不會想要謀殺他吧?如果你把他擔保出去,只是為了把他帶到什麼地方親手謀殺他的話,那麼我還是請你現在就替我們省下這種麻煩的為好。我知道嫉妒的男人通常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
「說不定我確實想過。」他說。
那個男人大笑起來,笑得脖子上的肉都抖動了。「幽默感,我喜歡這樣。那麼說,你並沒有打算謀殺他嘍?如果你真的打算動手的話,那裡有一根短短的電線。」
「我們先不要假設吧,」他說,「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說不定他根本認不出我來——我是說,我們總得考慮這種可能性。」
在他的印象中他們好像是在這裡突然停下來的。他轉頭望向來時的路,走廊能被看見的只有短短的一截,好像在告訴他他們根本沒有走出多遠。這露出來的一截好似一隻假扮成人的動物,外套底下露出一截尾巴,其餘的部分全都被人粗暴地截斷了。他看夠了以後,回過頭,眼前這道門令他吃驚:因為他剛才根本沒看到它站在那裡。鑰匙在鎖孔裡轉了兩圈,停住了,那個男人好像已經習慣了他的唯唯諾諾,他突然拽住對方的背帶,阻止對方把門推開的時候,反倒把對方嚇了一跳。接下來哪怕他把這人推到一趟朝他們駛來的火車前,這人也不會更吃驚了。
「先不忙,」他用循循善誘的口氣說,「讓我們先確認裡面是我要找的人吧。」
「什麼?」彷彿突然聽不懂他說的話似的,那張臉對他擰擠了起來。
事實上,這裡很熱,而他也累了。「我說,先讓我看一眼。也許能節省你的時間。」
但是再次披上偽裝已經沒有用了,他的舉動已經引起了對方的敵意。說不定他比那個男人更先看出這種敵意的存在,而在它的宿主身上,這種敵意的菌絲還要過上一兩分鐘才會顯露出來。那張臉在轉瞬之間與他拉開了距離,和和氣氣的,但有些心不在焉。「好,那麼你看吧。」對方說。
他把右手握成拳頭,抬起來,敲了敲門上的小方窗。門上出現一個豁口,像一個取景框似的,對準了房間裡的一張臉。他稍稍低下頭讓自己的視線與窗口平齊。他望向房間的內部,那張臉遲滯地轉過來,他們的視線碰到了一處。
「可以了。」他說。
那個男人敲了敲門,豁口蓋上了。他轉身離開,還沒反應過來的男人跟在他的身後。他戴上帽子,把隨身帶來的懷錶看了一眼,把它塞了回去。他走上台階,那個男人在他的後面幾步遠跟著。與對方的氣喘吁籲形成鮮明對比,他一言不發,沉默地穿過拐角,腳下的步子越來越快。拐入那條東西走向的過道時,他對某位被他撞到的女士低聲道歉,脫下帽子但重新戴了回去。他繼續往前走。那人疑惑不解地跟在後頭。「是他嗎?」「是他。」「那麼,先生,你得先移步辦個手續。」「我們應當重新商量一下價錢。」「一百三十個加隆已經是最後的報價了,低於這個數目——」「我指的是,我一個子兒也不會給,」他轉過身去,與那人面對面,「我不但一個加隆都不會付,也不會給你任何抵押物,你們必須馬上釋放裡面的這個人。」
「你到底是誰?」老式電扇再次嗡嗡地轉了起來,他們又回到那個大辦公室裡了。
「特里,你有電話嗎?」
那個男人點點頭。「下一回,把我當做某個任人宰割的傻瓜以前,先拿起電話。我給你十五分鐘,去吧。」那個男人轉過身又被他叫住了,「這個人的隨身行李呢?」
「他並沒有什麼行李。」
「那麼,他的魔杖呢?」
他能得到的只有搖頭。「去打那個電話,」他思忖片刻後說,「順便幫我辦點事,你這裡有一個乾淨的房間嗎?我是說那種人們能夠坐下來談談不受干擾的房間?等到你弄清楚我是誰並且把那位先生放出來以後,我需要一個地方和他坐下來談談。」
「我以為你來是為了把他帶到外面去。」
「為什麼,為了把他帶到某個小旅館殺掉嗎?」
那個男人的臉上浮現出血色,這讓他那張臉的面積一下子縮小了。連同他的外套都在轉瞬之間顯得寬大,像要從他的肩膀上掉下來似的。整個辦公室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停下動作,望向這個出現在兩列辦公桌之間的不速之客,這個外國人。
「他身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這與我無關,我今天才知道有這麼個人。」
「把手銬打開,找一個乾淨的房間,別放任何人進來——你想到地方了嗎? 」
「先生。」那個遞便籤紙的女人走到他跟前說。他繞過她,拽開椅子,在特里走開去打電話的時候,他在那張光亮可鑑的辦公桌後面坐了下來:這張桌子還沒有安上電話。幾分鐘後,房間裡重新響起了打字聲,沒人再好奇他為什麼在這裡。
那個嗓音像是圖林根紅腸的男人回來了。「茶房的地方怎麼樣?我們能騰出來的地方也就只有茶房的房間了,那裡也適合於談話。」
他看得出來那個男人的潛台詞:那是這裡唯一稱得上乾淨的房間。「帶我去吧。」
「還有一個問題,他不願意來。我們打開房門,解了手銬,告訴他你在這裡等著,他聽完以後又重新坐了回去。我從來沒見過比他更頑固的人,他連一步也不願意往房門口挪,好像心甘情願把牢底坐穿似的。我看他並不想要領你的情。」
「你告訴他,」他又坐了回去, 「如果他來的話,他就能永遠擺脫掉我了。」
「恐怕這不夠。」
「那麼你告訴他,」他毫不猶豫地說,「我已經知道她愛的究竟是誰了。對,你沒聽錯,就照我說的去告訴他吧,我保准他會來。他不僅會來,還會乖乖地準時坐在你們給茶房準備的那把椅子裡,把腦袋對準房間裡那座木頭鐘。你去通知他,順便找個人來把我帶過去。」
他停下來,他改變了主意。「不,」他說,「還是我自己去吧。」
一刻鐘之後,他已經坐在另一個房間裡了。他把兩隻手埋在外套口袋裡,心不在焉地等待著,直到他要見的人進來在他對面坐下。哪怕到了這時候,他也沒有急著抬頭望向對面那張臉,這件事情裡面已經開始有遺憾了,就像所有在他生命中發生的事情一樣——他剛才用了愛這個字眼。他不該用的。就像有的報導不該用一個字眼形容謀殺一樣。他當然也不應該到這裡來。
「外面那位先生害怕我是來謀殺你的。」
「是嗎?」
「當然,他永遠不會想到,」他抬了一下頭,望著對方,「會相互謀殺的人之間的關係比我們還要簡單得多。」
那雙眼睛專注地望向別處,好像這是一場競賽似的。「你到這裡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為了真相。」
「根本就不存在什麼真相。」
「哦,存在的,我們聊聊吧。」
「你從來不了解她,」他說,「我也不。」
「那麼,」茶房裡有一股濕毛巾的味道,「幫我了解她。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首先,她並不永遠是莉塔.雷斯壯。然後,她並不是永遠都需要愛的。」
「你指的是我的愛。」
「我指的是任何人的愛,這裡面也包括你。你為什麼不能放過這件事?」
「我感到好奇。」
「僅僅是好奇嗎?」
「我已經知道你們之間發生過的事了,但我到這裡來是希望你把它講給我聽。我希望能夠從你的口中聽到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這總比帶著這個疑問活下去要好得多。比如說,究竟是什麼發生了變化,你為什麼要在她死了以後躲開我?」
他迎上了沉默。「『西瑟,你犯下的最大錯誤,就是把她當做一個可以用普通的方式去愛的女人,我從來不犯這種錯誤,所以她愛上了我』——像這樣,我替你開了個頭。說下去。」
「你想知道什麼?」
「關於你和我的未婚妻之間的事情,從頭開始講起吧。」
在那個男人的臉上出現了一種表情,如同櫥窗裡的奶油蛋糕放得太久了,上面的糖霜開始融化。
「沒錯,」他再看了一眼對面的人,把兩隻手擱在桌面上,「我來了。現在揭曉謎底吧。」
「什麼謎底?」
「他在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弟弟紐特.斯卡曼德究竟在哪?他為什麼把你留作線索給我?」
「你必須再講得明白一些。」
「先生,一年以前的某一天,一個叫紐特.斯卡曼德的人從他認識的所有人的視線裡消失了,二十八天以後,我開始找他。我們是什麼關係?我們曾經愛過同一個女人,在她不幸逝世後的六年間我們沒有聯繫過,沒有說過一句話,確切地來說,我們就是這種關係。再說得仔細一點,在她死去以後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發現我現在在找的這個男人實際上是我的情敵。但這件事情和我開始找他沒有關係,這件事情和我坐在這個房間里和你說話也沒有關係。我很確定這場消失是一種對我蓄謀已久的報復,因為他一路留下只有我能發現的線索,而我根據其中一條線索找到了你。你顯然不是紐特——不管他留給你的變身水多麼像樣。現在,我說得夠清楚了嗎?接下來如果我告訴你,我一定要找到紐特.斯卡曼德,你不會再覺得奇怪了吧?「
那人抬起茶褐色的眉毛。「那麼,告訴我你是誰,還有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你是西瑟.斯卡曼德嗎?」
「我是西瑟.斯卡曼德。」
「他讓我給你捎一句話。他說以他的樣子入獄會有人為我作出擔保。我的名字是保羅。」
「保羅,」他說,「他讓你給我捎一句什麼話?」
「他說,如果你願意的話,再見。」
「他還說了什麼?」
「他說,如果不符合你的願望,那麼也再見了。」
他站起身準備從這個房間走出去,但他在距離那道門還有一步時站住了。「剛才你回答我的那些話,那是他。他和你說過話,對吧?」但他從那個男人的反應看出——他是浪費了時間。
他去取那個男人進來時隨身帶的東西,說不清為什麼,只是一種直覺。他拿到了包在一塊破布里的一本書,打開一翻沒有什麼看頭,封面有個字母掉了。也許這本書是那個叫保羅的男人用來藏現金的,他知道有的人就經常這樣做。一根八英寸長的雪茄和一件襯衫,那是保羅的。書還有一半沒有裁開,有人在扉頁上留了幾個字——真相從不是純粹的,也很少是簡單的(1)。
聽起來與紐特信仰的一切大相徑庭。
走廊裡添了一副擔架,而隔壁房間傳來了鋼琴聲,一切以尖銳的不協調刺激著他的感官,使得他在從那個不大的房間裡走出來時幾乎轉身便撞上了死亡。等到他定一定神,才聽清那不過小步舞曲在琴鍵上旋轉,而徒留在擔架白布上的赤腳也仍然距離他很遠。當他來到室外,病人漆黑的眼珠似乎仍然追隨著他,外面的太陽顯得那樣清白無辜,兩者的對比麻木了他的神經。這是在開普敦,他的弟弟雇了一個人來和他說再見,這是紐特.斯卡曼德消失後第一次出現。
(1)The truth is rarely pure and never simp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