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桓侍郎咬緊牙關問他:“你是鐵了心要回護宋家父子,為此不惜前程了?”
桓凌似有些悲涼,又似悲憫地看向祖父,低歎一聲:“我豈是為了宋三弟與世伯,我實是為了祖父與元娘,為了咱們家的名聲,才不能要這個前程。
“祖父要入閣,元娘要入宮,你們都是我至親的親人,我只盼著你們得償所願。可是咱們家令女兒退婚再參加采選的事,難道能瞞過天下人?這退親的惡名別人是擔不起的,唯有我這個嫡親兄長能承擔。將來若有人提起此事,祖父便推到我身上,說是我做兄長的不講理,硬奪了妹妹的婚姻要她入宮,如此方可不傷祖父清名與元娘閨譽……”
他忽然笑了笑,朝著桓侍郎一低首:“孫兒能為家裏做的就只有這些了。以後我到汀州,還望祖父在朝中多回護,莫教汀州府治下各縣出事,不然孫兒這輩子就難再回京孝順祖父了。”
桓侍郎撫了撫眉心折痕,嗓音壓得極低,隱含怒意:“好!好!我一向以為最省心,最懂得以家族為重的孫子,今日竟給了我這麼個結果。你爹娘在世時叮囑你效力報國,你卻辭了能整肅綱紀的禦史之職去當濁流官;你爹教你仁義孝悌,你今日卻在這裏威脅祖父……你的書都讀到哪里去了!”
桓凌深深垂下頭,恭順地答道:“是。孫兒見祖父有過而不能勸,見元娘違父母之志入宮而不能阻,實為不孝——”
“你確實不孝!”桓侍郎終於壓抑不住怒氣,重重地在官椅上拍了一把:“你這一走,還有誰肯跟你這全無前途的小官成親!你父親只你一個兒子,還指望著你傳宗接代,光耀門楣,自你出孝以來,祖父又給你挑了多少好人家姑娘……可人家要嫁的是都察院的少年禦史,不是個前途未蔔的六品外官!”
桓凌道:“宋三弟不也未曾成親?他還不像我這樣有祖父籌畫,而是安心等著咱們元娘,等了這些年,卻等成了個被退過親的人。”
說到這裏,他下意識皺了皺眉,決絕地說:“祖父也不必替我謀什麼婚事了。咱們桓家壞了宋三弟的婚事在前,四弟又去武平壞他的名聲,只怕他往後婚事要有些艱難。他受害如此,我有何面目先結鸞儔?哪一日宋家先傳喜訊,哪一日我才會考慮成親之事——”
“反正祖父看重的人家,也都看不中我這六品濁流小官。”
桓侍郎唇角抽動,神色竟有些猙獰,緊抓著官椅扶手罵道:“你莫非瘋魔了!你倒不怕自己死在外頭,父母無人供奉香火!”
他隨手抓起茶盞,向這個不孝孫兒兜頭砸去。桓凌側身躲開,應聲答道:“若孫兒命薄,還望祖父主持,將哪位堂弟之子過繼與我,使二房香火祭祀不絕吧。”
他不去看祖父惱怒的神色,行禮拜別祖父,轉身出去,叫管家安排醫官替桓侍郎切脈。
他自己催著人收拾了行李,備下車馬,悄無聲息地安排好了出京事宜。臨行前他遍辭了京中親友,只因待選秀女都住在宮中,他沒法當面和妹妹道別,便只寫了封信留給祖父,請祖父找機會代他轉交。
信中不便寫宋家的婚事,他就只交待了一下自己要外放做官的事,又勸元娘在宮裏安分守己,恪盡臣妾之禮,不可再把自己自己當成侍郎府的千金小姐,以家世驕人。
——能包容她任性的男子已遠放福建,她進宮去是以臣侍君,服侍周王的,雖有祖父在朝上遙為支撐,宮裏的日子卻只能由她自己走下去。
他也憐惜元娘,但他們兄妹心性、志向終究都不同,他這個哥哥能做的也就只到這裏了。
桓凌拋卻家人前程,兩袖清風地下了福建。桓侍郎管不動他,便把火氣發在桓文身上,叫人捆了他重重責打四十杖。他怒衝衝地數落這個孫子大膽妄為,私下違背自己的意思,將兩家之間的關係鬧到幾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還害得他堂哥要自貶官職,替他謝罪。
桓文自幼在翰林府上嬌生慣養,哪里吃得起這樣的苦,哭叫著說:“祖父因何只怪我?我也是為了咱們家好,那宋時在外頭鬧得人人都知道他有個侍郎府孫女做未婚妻,這話傳到京裏,人家能不議論咱家麼!”
桓侍郎恨道:“宋家也只是和治下的鄉宦、書生說這些話,至今也沒有風言風語傳進京,哪里比得上你與生員打架,還叫學政抓住,只怕都察院不知道咱們家!
“前朝也不是沒有離婚再嫁的皇后,不是沒有寡居再醮的皇后,若桓宋兩家只是和和氣氣退了親,別人也說不出什麼話。只你這孽障惹禍,要跟宋家結怨,害得你堂兄要為此自貶出京,以挽回桓家聲譽……”
桓文滿面眼淚鼻涕,卻掙出一個苦笑:“宋家給元娘守了四年,咱們家卻轉手退親,將女兒另攀高門。事都做了,祖父還以為能叫宋家不恨咱們麼?我正是為了家裏好,才想禍水東引,叫他將來不能爬到高位來與咱們家作對……”
他苦苦捱著疼痛說:“幸好他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宋時,成天就在他父親的衙門裏擺弄權柄,聽說還捐了監生,將來也沒什麼大出息。只消把他父親遠遠地按在南邊兒,再掐住他兄長們的選任,就是得罪狠了他家又能如何?”
捐了監生就是放棄舉業?他怎麼不說自己考上秀才之後不即刻中舉就是放棄舉業了呢!那分明是怕福建生員難考,耽擱他取功名,故此先捐個監生,等後年秋試之年直接進京應試!
桓侍郎對這個孫子實在心灰意懶,扔下他回部裏值班。到得部裏,儀制司又呈上了今年各省生員花名冊,來呈冊的郎中含笑對他說:“大人可知今年福建省童試中出了個新鮮事——汀州府中試生員中,竟有一個北方出身的考生占得了院試前三的位置。”
哦?往常都是南方考生占優,如今竟有北方考生在南方考了前三?
桓侍郎也是個惜才之人,不禁笑問:“是哪里的考生?好個才子,將來他入京應秋闈時倒要看看他有什麼不凡之處。”
那郎中從花名冊中挑出福建的,翻著前頭名錄看了一眼,笑道:“叫作宋時,是北直隸保定府人,父名新民,任知縣……”
桓侍郎聽得“宋時”二字,耳中就再也聽不進別的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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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州府雖不臨海,但每年颱風登岸,帶來的暴雨每年也要席捲整個州府。武平縣治下單有名的溪水就有十條,潭、湖、濕地也有十余處,大雨灌下來山溪氾濫,湖水溢出堤岸的情形都不少。縣內、縣外各村鎮清淺的砂溪在大水中也會暴漲成湍急深流,淹沒兩田地人家。
宋時詳讀災異志,拉了縣裏幾個陰陽生給他算歷年暴雨災害的時間表,統計易受災地區,提前做起了抗洪救災備戰工作。
單憑他們一縣官員、書吏、衙役,就是都累死在河攤上也不夠用,但好在武平縣地接山區,曾是匪患橫行之地,縣令有徵發五百民壯的權力,可以叫民夫抗洪搶險。
這些民壯就像現代的民兵一樣,無事時在家裏務農,有事時徵發起來剿匪。不過這時節也正是早稻抽穗灌漿、晚稻育苗插秧的關鍵,宋時不敢徵用農夫,就在城裏先征覓漢,集中起來供飲食、提升體力,訓練水中救人的技術。
剩下的等哪里發了水,再就地徵發漁民。
可惜他前些日子一直沒空給晉江網投論文,又為考試下載了幾篇明清經學學位論文,帳戶餘額花得毛幹爪淨,只能靠這些年看新聞聯播的經驗搞了。
縣裏多年飽受暴雨之苦,自來也有抗洪救災的經驗。縣丞、主簿等是在任上幹了多年的,給他父親也獻了不少徵發漁夫漁船、向鄉宦和商戶們勸募、修築浮橋、檢修堤岸的經驗。
合縣上下官員們按步就班地準備,宋時則按著自己的經驗叫人連夜燒水泥、編竹籠,就地收購麻繩、麻袋、粗大的毛竹、油布與羊皮、狗皮等皮張:麻繩能當安全繩,毛竹可以綁竹筏、搭帳篷、劈成筒燒水作飯,甚至能做簡易救生浮板,皮子則拿去先縫他幾十套救生衣備著——
縣領導班子和工作人員上堤視察時,一人一套羊皮救生衣,多有安全感!
他叫了幾個在班的皮匠一塊兒趕工,買的皮子不夠用了就直接買羊。剝下來的皮抓緊硝制,做成救生衣,羊肉留兩頭給民壯補身,剩下的配上五壇本地特產象洞酒,直接送去了城西二十五裏外的汀州衛指揮所。
現代社會,抗洪搶險都靠兵哥哥,有什麼事見著軍裝就安心了。如今這時代,士兵不管抗洪,可是管捕盜殺賊,也管鎮壓流民。他們跟當地守備軍官、士兵打好關係,萬一發洪水時有賊寇趁機作亂,也好請人家來幫忙坐鎮,免得有人趁勢搶掠,甚至衝擊縣城。
指揮使黃大人白得了五壇酒、十幾頭羊,當晚就給衛所士兵們都加了餐。黃指揮不耐煩寫信,便叫人給宋縣令送了口信,告訴他不必擔心城外匪患,有衛所鎮守在此,什麼山匪流寇,只要敢冒出來,他們自必第一時間帶人清剿。
絕不教武平縣受半點損失。
——武平縣收上來的賦稅中,要截留一部分作他們駐軍的軍費。若是那重文輕武、不好相處的縣令,他們也不會管對方的事,只等索要軍費時看對方為難;碰上宋縣令這樣知情識趣的,黃指揮自然也願意投桃報李。
宋時收了口信,又以宋縣令的名義給黃指揮本人送了些銀兩,另有母親和哥哥們從家捎來的玩器擺件。
他這“賑災辦”盡力準備,洪水卻還是來得叫人措手不及。
先時是縣城與城外各墟有積水,但水最多還只到大腿深,叫徵發來的民壯劃著船救援住在低地的百姓,搶出泡在水裏的財物,將人放在山中寺廟裏救治即可。可進了八月,海邊不知哪個颱風登陸,雨下得就像天捅破了個窟窿,水線落下來得幾乎像手電筒的光線,又粗又亮。
城北魚溪、禾豐溪一同漲水,溪下方淤積的泥砂太多,下游溪水沖斷堤岸,淹了一片村莊。
宋時的救生衣終於派上了用場。他叫人拿了給氣球打氣的鼓風機,裝了一麻袋救生衣,叫班頭尋來民壯,跟他上堤救災。宋縣令豈能看著兒子獨自跑去那麼危險的地方,當下也叫人備了車,把縣政通交給祝縣丞,領著三班皂隸直奔兩條溪水交匯之地。
宋時是騎馬去的,他卻是乘車去,途中道路泥濘不堪,幾度陷了車輪,光是抬車就抬了幾回。後來雖然趕到發水處,卻也找不到宋時了。
他急得直撲向滾滾溪水,身後給他打傘的衙役都險些按不住他。隨行眾人連忙攔住他,勸他保重自己的身子,莫叫大雨澆病了,衙內看見了擔心。前面又有從岸邊過來的村老,眾人連忙攔下他來問了那邊的情形——
宋時已經帶著民壯去巡堤了,還從附近一間庫裏取了事先存好的水泥,正從兩邊投水泥、石塊,慢慢合籠堤岸豁口。
宋縣令聽得心驚膽戰,哪里還待得住,拼命朝河邊闖,叫人攔著過不去,竟急得高喊:“我兒子還在堤上!時官兒至今還不曾成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可叫我老兒怎麼活!”
他的聲音又高又急,穿透了沉沉雨幕,卻有個比他更急的聲音從後頭壓過來,連人也不知怎麼闖進了差役圈裏,扯住宋縣令喊道:“宋世伯,時官兒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