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不論宋時言辭多委婉,就憑他拒絕了江南名家講學大會邀約,徐珵心裏就已經翻江倒海了。
憑什麼!
一個沒有才名、沒有著述、沒有舉子進士功名,單憑著一場講學會略略出了些名的福建生員,憑什麼就敢拒絕江南頂尖文會的邀約,拒絕他吳中才子徐珵遞上的請柬?
這請柬可是他親筆所寫,單憑這一筆褚書就壓過他那印出來的宋體字不知多少。何況寫這邀約詞時正是他情緒昂然、才思奮湧之時,文字如從虛空中妙手摘來,看過的人都贊文字精麗奇偉,無一字可改易,這宋怎麼能不動心?
……難道是已經知道了他們要在會上考校他,自知學問不及,不敢去會上見人?
徐珵暗笑一聲,傲然道:“既然宋君害羞,不敢去真正文風熾盛、名家雲集的蘇州講學大會上一見諸君子,那我也無話可說。桓大人、宋君,徐某今日是為邀人參加講學會而來,事既不成,也不須在此空耗時間,就此告辭了。”
桓凌皺著眉道:“徐生何來此言?子期從不曾見人害羞,只是學業繁忙,不能遠赴蘇州罷了。君子謹言慎行,不合輕易評論他人。”
徐珵叫他懟得臉色微紅,卻礙著他是個進士,天然就有指點後生的權力,說的又是正經教導人的話,不能反駁,只得強忍這口氣。臨走時卻又忍不住向宋時說了句:“那張請柬是徐某親手製成的,書法、詞句都有些可觀之處,這場江南名家講學大會後便告絕響,宋君不妨留作收藏。”
呵呵。絕響?
宋朝的請柬就和名信片一樣,就一張紙上寫上人名、地點、邀請人,拜帖上才會多寫幾句。這份帖子從外形到內頁文式幾乎都抄他的,就這麼大咧咧送到他面前,還跟他說這是絕響?
兩錢銀子買張大紅灑金帖兒回來,隨便寫上一篇散文,也就有這水準了。
宋時也不客氣地說聲“且慢”,將那份帖子裝回帖函裏遞還徐珵:“徐公子還是把這份請柬收回去吧。宋某幼承庭訓,只知讀書治學,以才德飾身,不收敢這樣貴重的灑金帖子,更不敢參加一等堆金砌銀、盛張女樂的奢華聚會,只得辜負徐公子的美意了。”
徐珵這回連面子都掛不住了,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宋時淡淡反問他:“徐君辦了這樣的宴會邀我參加,我不過直言辭謝,能有什麼意思?難道徐君這請柬上寫的,不是在一片方磚也足值千錢的蘇州園林中興辦此會?不是設下珍羞佳餚以奉賓客?不是有名伎侍宴佐酒?”
徐珵道:“正是,我蘇州不比外地,既要辦講學會,自然要精誠竭力,色色周到,教遠來的賓客朋友盡歡。”
宋時微微一笑,照著最紮心的方向說:“若是才子文人的詩會,這樣辦也就罷了,飲酒挾妓自是風流才子的本性,人家見了也只有稱羨的。可你要辦講學會,辯的是天理人欲,怎麼也辦成這樣的?朱子曾言:飲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
“在寸土寸金的園林中,吃著山珍海味,擁著媛女妖童,而後講如何明天理,去人欲?你腳下所踏、杯中飲食、懷中所擁無一不是人欲,何敢說自己講的是真正的天理?”
徐珵背後冷汗涔涔而落,舌尖發木,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剩下一個念頭在心中縈繞——錯了,他們竟弄錯方向了!
他們當日為了壓倒宋時辦的這場講學大會,特地借名園、邀名妓、籌措數百金備辦宴飲,看似處處都壓在福建大會之上,但從根本上卻偏離了講學的主題。
若到講學那天,天下才子聚合蘇州,臺上講著“去人欲”,台下卻觥籌交錯、衣香鬢影,將是怎樣荒謬的情景?會上就一定點沒有第二個會像宋時這樣看出問題的人?
只要有人提出這點,他們蘇州講學大會的名聲就壞了,蘇州儒士定要落下個“講學不及福建”的名聲……他們豈不是千古罪人!
正自悔恨,又聽宋時在他耳邊鏗鏘有力地說:“我武平縣難道就缺有識有力的名士,辦不出豪奢的講學會麼?自然不是!我們不是為了彰顯材力、氣派而辦這大會,而是為了讓更多學子聽到名家講學,為使有真才實學的儒士能將自家學說傳遞給更多學生!”
“我也能借來名園、也能召官妓陪酒,也能備辦一席四十道菜的大宴,可這于治學究竟有何益處?不如簡簡單單一座石台,臺上先生、台下學生。上可觀日月星辰,下可見山川草木,放眼四望又見百姓耕織漁牧……何處不是天理?”
他的聲音沉靜溫雅,用詞亦不凌厲,卻如同當頭棒喝,猛地打醒了徐珵:“徐君,名教中自有樂地,何須求諸外物?”
徐珵猛地閉上眼,擠出流到眼裏的苦汗,深呼吸了幾次,又睜開紅紅的眼,歎道:“多謝宋兄指點。方才是徐珵無禮,請宋兄受我一禮。不過我還是要走——既蒙宋兄點出錯處,我得儘快回蘇州勸阻眾人。”
他拿回請柬,唰唰唰撕成碎片,慚愧地說:“我竟還想以此帖驕人,卻不知這文章正是我自己才德不足的名證。今日之事,請桓大人和宋兄萬勿說與他人,我自己丟臉無妨,只是不該連累蘇州才子之名……”
放心,你連累不著,後世說起蘇州才子就沒有過你的名字,都是指你外孫和他的小夥伴們呢。
宋時有些刻薄的想著,不過看在他生了個好外孫的份上,還是點了點頭說:“徐兄放心,桓大人與我都不是那等背後論人是非的人。”
背後不光議論人,還聯合同伴要打壓人的徐才子心頭又中了一箭,灰溜溜地離開了汀州。
他走後,桓凌倒是才思勃發,寫了一篇論辦講學會時為何宜儉不宜豐、宜靜不宜亂、宜古不宜時的文章。裏面沒提半個“蘇”字,只是有條有理地講述辦大會的方針,以及如何擇地點、延明師、結良朋,將大會辦成個上下一心、學風濃厚的專業學術會議。
他的文章自然不輸於人,一筆渾厚寬博的顏體字與徐珵弱不勝衣的褚體各擅勝場,當年在京裏寫出文章也是叫人到處傳抄的。如今又有王妃嫡兄兼通判的身份加持,寫的還是如何辦講學大會的要訣,傳抄的人自然更多。
連府尊朱大人都看過這文章,背著人問他:“伯風寫此文,難道是想在咱們汀州府也辦一回講學會?”
桓凌哭笑不得地說:“沒有此事,只是日前有個蘇州學子上門,說是蘇州也要辦講學大會,子期教了他幾樣要領,下官有感而發罷了。”
朱府尊大感失落,歎道:“原來如此,咱們府裏做成這等儒家盛事,別處為了邀名自然也要學。伯風還給他們寫出個範式來,實在是厚道人。”
忒厚道了,忒老實了!
他知道這場大會辦出來給他們府裏添了多少好名聲。提學大人不說,巡按與布、按二府的上官和那幾府的同僚也都寫信來問此事,到年底足可寫入考績表裏,待考滿後,有這份促學風的成績也說不定點能再讓他往上升一階。
可別人都學了,他們這裏的光彩就不免要叫人占去幾分了。更何況蘇州是天下繁華之地,他們這汀州又不比福州,講學大會的規模、內容都及不上蘇州這場吧?
朱府尊為此深深憂鬱,桓凌這個寫出文章的倒像沒事人似的,扔下他便回去跟師弟查案去了。
宋時教了他一個特殊演算法,讓他按著屍格表上記的鞋印大小推算人身高,又看刀口出入方向、力道、傷口邊緣翻卷的情況推斷那人的身材、體力、用哪只手持的刀……
結果推斷出殺人者有兩人:一名身高五尺五寸有餘,是個壯年男子,死者胸前、腹部兩處深而俐落的刀口應當是他刺的;還有一名身高不足五尺,腳印淺而細,力量較弱,死者喉間那道由下斜上、刀口翻卷的傷口應當是他做的。
不必名偵探宋時出手,桓助手就自己推理出了真相:“那瘦弱者有可能是女子,若強盜殺人不該用這樣瘦小無力之人,此事或許涉及情殺。叫他家家僕帶著遺孀的鞋腳來對比,再細問他在外可有包占外室、妓女之事!”
有了方向查得便快多了。
亡者的妻子倒是個老實婦人,聽說通判要靠腳印定點案,便叫人拿了一雙新做等著過年穿的高底裝香粉鞋和一雙平常穿的千層底鞋送上,任大人對比。他家的家人、鄰居知道的更多,上堂來便主人在外頭包養的外室、結交的契兄弟、養的契兒都供出來,並連他的外室偷某管事、哪個契兒背著他又結契兄弟的事都供了上來。
桓凌聽得滿心厭惡,險些兒想扔下這些人接著回去驗屍。
但這些卻正是斷案的突破口,這場案子當真是情殺。他發下拘票,將廳中差役放出兩隊去捉捕相關人員,回來一一比對,轉眼便破了案——
兩日前死者從外地販貨回來,到府城後便帶著銀子去見了一個心愛的契子。那童兒彼時正跟一個新結交的子弟偷情,見他回來便把情人藏到床後接待他,那死者動情時,卻在床角裏發現有生人的衣裳,懷疑契子有外遇,便從廚下取了刀四處尋人,要殺那人。
就在他尋著那做姦夫的,持刀欲砍,叫對方抓著手腕對峙時,他的契子卻幫著新人,奪了刀砍在他喉頭上。
他身體頓時軟下來,就在喉上形成了一個斜向上的刀口。但刀口不足致命,他還能搖搖晃晃地扯著契子叫一聲“殺人”,契子嚇得又捅了他幾刀,那姦夫見他下手無力,自己搶過刀深深地捅了兩下,才把客商殺死。
兩人殺了人害怕,又貪他的銀子,就半夜偷偷將屍體扔進井裏,以為沒人能發現。卻不想夏天屍體爛得快,腐臭味散出去,沒兩天就被路人發現報官了。
他們連銀子都沒來得及花。
差役從那姦夫家後的井裏找出兇器,此案便告結案。這若是婦人夥同姦夫殺死本夫,定是個死罪,孌童卻沒這說法。桓凌只能擬個劫財殺人,發往汀州府監禁,等待報上朝廷,秋後問斬。
一場殺人案輕鬆告破,而且預想中的強盜案也並沒有發生,對於府縣兩套衙門來說都是值得額手相慶的喜事。
不少人去恭喜桓凌,那孀婦得回銀子,也千恩萬謝,又要給錢又要給他立長生牌位。桓凌當然拒絕了,對來恭喜的人也直說並非自己擅斷案,只是有個好師弟幫他參詳,才能如此輕鬆結案。
時官兒于驗屍、斷案方面,實在比他強得多。
他剛上任時,也借了幾本洗冤錄之類的書來看,書中只寫了夏月屍體合在一二日間色變,三日則身脹蛆生,四五日則頭髮脫落,卻不像宋時能說出那麼細微的變化。且書上只寫著如何檢出刀傷死、淹死、勒死、毒死、湯潑死、毆打致死等種種死因,卻不會再教人怎麼從刀口推斷用刀人的形體、動作和力道之類……
府裏的推官、仵作也不懂這些,他師弟小小年紀倒會許多新奇的檢屍法,若非從廣西哪個積年的仵作手裏學得,就一定是天授了!
怎麼看還是更像天授。畢竟他們時官兒當年便是名傳保定府的神童,才叫他爹一眼看中,帶回京來當學生的。
雖然腳印是他對比的、身高是他算的、差人是他派的、案子是他審的,可在桓凌心裏只覺得這事都該歸功於宋時檢屍檢得好。
不遜前朝的宋提刑。
宋提刑便是建陽人,又任過長汀知縣,宋時此時就在長汀,或許冥冥中就有定數,合該前後兩個姓宋的、與汀州有關的人都擅長驗屍、斷案?或許也都該出一本教人斷案、洗冤的書?
時官兒如今忙著學業,過兩年登第後定也是朝中棟樑,或許沒空寫這些庶務,他做師兄的倒可以零碎記下他用的法子,多年後替師弟整理出一本《洗冤新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