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宋時接了聖上欽點的工作,自然不好再像平常一樣摸魚,跟帶他校書的曾侍講交接了已校好的稿子後,便把他的人體工學椅墊帶到庶起士館,領著團隊釘死在館裏幹活。
這回他也要加班,兩人索性誰也不必等誰,晚飯都在院裏解決,到回家再聚。
給人打工難免這樣,宋時頗有經驗,也不抱怨工作苦累,認認真真地籌畫著這個給周王印書目的項目:
四書五經都是讀書人的本份,孝經更可稱得上是童子功,若教這些庶起士拿著自己從小背的經書來查找目錄頁數,簡直連書都不必翻,隨便指哪一章、哪一段,甚或隨意撿出幾個字來,都知道印在哪頁——這都是做八股文小題做出的基本功:見得經義中一個詞,就得立刻知道這詞是出自哪一句、哪一段、哪一章節,上下文包括注釋原意。
文章背熟到這個地步,頁邊上印的頁數也差不多都了然於胸了。哪怕換了新書,版式、字體大小有些出入,但這些庶起士都早讀書讀到骨頭裏,摸著新書薄厚,拿眼掌一掌書上字體大小,便能估算出某章印在哪一頁,來回翻兩下便足以找著準確的頁數了。
這幾本做起來還算簡單,朱熹編著的《通鑒綱目》卻足有六十卷,又不是科舉必考內容,便是這些基本都有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之才的庶起士也背不下全本,必須他親自領導專案組,對著書細心查找、校對頁數。
宋時拿到宮裏發下的新書後,便先組織同年開了個會,交待了新版目錄的排版樣式——就是他之前交給曾學士的那套《北魏官常志目錄》,蠟版他還沒丟呢,正好按著人頭印三十套,發給庶常們學習。
不過大班教學還是得上黑板,隨時提學生上前回答,不然講不清楚。
他便叫人漆了個大黑板,從桓家帶到翰林院,在學齋裏高高掛上,拿滑石條作筆,像模像樣地寫了板書:目錄編制規則:一、紙頁分上下雙框,先上後下;二、目次提要與原書相同,僅齊框底添加頁數,以虛線引下;三、排虛線的圓點橫豎對齊……
負責教導這些庶起士的侍講學士王直也湊熱鬧來旁觀他開會。見他弄個大黑板來,險些被這粗夯的木板逗笑出聲,但見他掛好板子,拿滑石凌空寫出一行行有棱有角、轉折變化如意的顏體字,那陣笑意不禁轉換成讚歎。
這筆字的功力的確深厚!
原先看他在紙上用鐵筆刻字已是不容易,如今竟拿著粉塊兒懸空在牆壁上寫字,寫的又近乎是徑尺的大字,卻全不變形,顏體應有的風骨歷歷可見……這可不是尋常擅書者能作到。他下筆之前就要預先在胸中安排好在這一片大黑木板上做書的格局,書法亦要好,臂、肘、腕都須得能穩住。
略差些的,寫出的字就要走形,或是一篇字各自為政,一篇文字散亂無神。
王學士正自忖度,卻見宋時一篇板書寫完,又用裁衣的長尺比量長度,在黑板上畫了張稿紙頁,真個要叫人上去試填了。
庶起士館可不像他在福建辦學時,還會有學渣縮在人群裏不舉手,滿座學生都是千萬考生中廝殺出來的精英,只有搶著上的,沒有不敢上的。
搶的人太多,宋老師簡直沒什麼成就感,索性就叫他們按座位從右到左,排著隊上來寫了。
第一位上臺的薩庶常連他做的目錄也沒帶,只在剛才聽課時看了幾眼,便早爛熟於胸了,捉起滑石削的筆便往板上寫——
一筆下去,筆劃就歪了,滑石也禁不住他的大力,筆頭在板子上壓碎成幾塊。
台下不知何處傳來幾聲輕笑,王學士不禁搖頭暗歎,以為果如他所見。宋時也偷偷歪了歪嘴角,連忙抿緊雙唇輕咳一聲,擺出師長風度,上前說道:“這滑石筆極軟,薩兄這樣三根手指捏著,輕輕寫字即可。諸位同年都是頭一次用這筆,不必在乎字跡,要緊的是學會印目錄的格式。”
薩庶常有些慚愧,取布巾投了投水,先把板上的滑石碎末擦乾淨了,才又慢慢寫了起來。這回他終於能順順當當寫成字了,只是失敗過一回,心裏緊張,下筆施力又不得法,寫出的字歪歪斜斜,放在宋老師的標準字體旁,就像初學練字的小學生似的。
豈只他要臉紅,剛剛爭著上臺的庶起士們都有些後悔了。
方才都爭著上臺幹什麼,先觀望一下不好麼?
萬一他們往板子上寫也寫得不好看怎麼辦?
宋年兄何必如此儉省,用什麼木板、滑石筆,若用榜紙鋪在牆上,叫他們揮毫潑墨,誰寫不出一筆好字呢!
會試不靠字體篩人,館考可看字的,他們的字也都是上上之選啊!
然而黑板前這宋同年還好商量,教室後排還坐著個專負責教他們的王老師,這位老師卻是個嚴肅刻板的性子,連個翰林墊都不許他們倚的,豈容他們挑三撿四,要筆要紙?
這群館選精英、天子門生,也重溫了一回當小學生的故夢,排序靠前的含羞忍祛地上臺,靠後些的都趁機立起雕版的鐵板,倒拿著鐵筆練習,只盼上臺時寫得好一點。
也不用好到宋三元這樣子,能比別人好些就行。
宋老師也知道他們沒有經驗,看了兩個學生的板書後便果斷喊停,體貼地走到同學中間,給他們展示了拿筆的手勢、落筆的力道,又在板上示範如何通過轉動筆尖、傾斜筆身來模仿毛筆筆鋒……
順便叫了下一位何庶常上臺,讓他按自己教的方法試寫。
叫了幾個人後,他見後頭的學生們好像都會寫板書了,便拍了拍手上白灰,體貼地說:“既是眾位元同年都會用這黑板與筆了,就自家拿這板子試寫吧,我待去制一套新蠟紙,方便眾人寫目錄時找准連虛線的點。”
讓同學們自己練習吧,他做老師的在前頭盯著,這些學生上臺寫字時都戰戰兢兢的,多可憐呢。
還是偶爾過來扒門縫看看就好了。
宋時宣佈散會之後,庶常們在屋子裏對著黑板練習,王學士卻跟著他出來,好奇地問了句:“子期你怎麼練出來的這筆字?論理說你一個狀元,字寫得好也不稀奇,只是怎麼偏偏愛制些古怪的東西當紙筆,還能拿它寫得一筆好字?”
算是前世練的吧。
他小時候不是個聽話的學生,上課沒少偷偷睡覺、說話、看閒書,所以經常被盯著他的老師叫到黑板前面答題。後來大學畢業又當了領導,到淡季沒事了就開會研究怎麼開新路線,開會時大家都是在白板上寫寫畫畫,整理得差不多了才做ppt的。
說得深刻點兒,環境造就人吧。
他淡淡一笑,推開一點門縫,看著黑板前擠成一團的同年說:“本來晚輩也想只印下這些目錄給同年們看,後來覺得空講容易走神,在台上邊講邊寫,眾人看著板書更容易聽進去。再者晚輩在板子上畫了大的目錄圖,比紙上印的清楚,眾人練習也方便。其實這滑石條都是削成柱形的,用著和用鐵筆刻版的感覺差不多,練慣了硬筆字的容易掌握技巧。”
王直也隔著門縫看了看那些庶起士,見他們挨在黑板前寫字、比較,有幾分爭勝的勁頭,嘴角微微勾,說笑道:“咱們前腳出門,這些少年人就坐不住了,實該進去敲打敲打他們,教他們穩重些。”
是啊,這就是做老師的樂趣、呃不,是做老師的責任啊!
他滿心敬佩地目送王學士進去管紀律,自己拿了幾張新稿紙,拿出遊標卡尺量長短、度直角,把稿紙裏每條豎格一分為四,又取准垂直線,橫著隔半分畫一條,在稿紙上打滿格子。
每條豎格裏可寫一行大字、兩行小字,將小字位置對半劈開的豎線與橫線交點,就是目錄文字與數位間的虛線點了。
他將這張紙晾乾,用蠟紙刻好一排排圓點,回到家又用朱砂、肥皂、白蠟等物調了紅色油墨,在每一列豎格中印出兩列紅點。這些稿紙再浸一層蠟就能作蠟版,庶起士們在這版上刻目錄,只要上下對齊著刻好文字,中間要拉幾個點,按著這些紅點的位置點下去就行了。
如今他印刷技術漸高,一份蠟版足可以印出五六百份稿紙才壞,他刻了兩份蠟版,印出來後都浸成蠟紙,足夠刻出一套聖上要的書目,還能富餘出練手的蠟版來。
桓凌晚上加班回來,見他還在用自己的業餘時間操持國事,心疼得直著急:“從不曾見翰林院有這般使喚人的,你雖然能者多勞,可也該叫人替你分擔些。”
不叫別人,起碼也等他回來一起幹吧?
宋時前世加班成自然,今生又把他爹跟桓凌的公務當自己的正業幹了這麼多年,早就養成了主動工作的習慣,也不在乎工作時間還是業餘時間,有加班費沒有加班費的。不過見桓凌這麼心疼,恨不能立刻搶過他手裏的滾子替他印的模樣,他忽然就有了種想扔下手頭一切工作,什麼也不管,就好好享受這種被人關心、照顧的感覺的衝動。
為什麼不享受呢?
他當真把棉滾子往一旁清洗的水盒裏一扔,取出印了半截的稿紙晾著,朝桓凌伸出手:“好了,你也不用搶著幹,翰林院三十位庶常跟著我印書呢,明天讓他們自己印就是了。”
他師兄愣了愣,反應過來後被他逗得笑出聲來,上去拉著他的手一用力,左手在他腰間一托,便將他扛到肩頭上,扛著他回了內室,扔到了家人早就鋪好的柔軟被褥上。他也不做別的,先給宋時翻了個身,溫熱的手按上了他緊繃的後腰:“這些日子你案牘勞形,愚兄幫不得你什麼,只能勉強給你按摩一下,解解疲乏了。”
他搓熱了掌心,當真順著腰骨從上往下認認真真地按摩起來。
宋時不知是緊張還是期待地僵硬了一陣,但被叫他一通揉捏後,僵硬的腰肌卻不由自主地放鬆,於是安然閉上眼享受起了這場按摩。桓凌的力道實在恰到好處,酸痛過後,這些日子操勞過度、常覺酸軟腰肌就像熱水燙過的皮筋一樣,重新恢復了彈性,想怎麼擰就怎麼擰。
真舒服。桓師兄這個力道不錯啊,左邊再用力點就更好了。
他十分專業地點評了幾句,自己舒服夠了,才覺著有些不合適,便許諾道:“等我們給周王印的這套書目印出來,以後就不用加班了,到時候你回到家累了,我給你按。”
桓凌看著他緊按在枕邊,手背透出淡青筋脈、指節稍顯突出,不那麼精緻卻極叫他心動的雙手,含笑答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