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時近正午,打羽毛球的社員回來了,宋時吃零食吃得也有點餓了,便提議到廟會上吃了飯再想下午做什麼。
靈泉寺是千年古刹,佛法極盛,香火更盛。五月初這樣的長假,京城裏官員、百姓都搶著到寺中禮拜,山下的廟會也開得紅紅火火,離寺數裏就有擺攤賣吃食的,有人搭了臨時的帳篷收錢展覽大象、白駝之類的異獸,更有許多撂地賣藝的路歧人就地表演。
最受歡迎的是吐火、吞劍、幡竿、攀繩、相撲……外頭都擠著一圈人。他們仗著騎在馬上,能憑高度看進人堆裏,走路的人擠在圈外的就只能看看人頭、聽聽熱鬧了。
兩人走馬觀花地看了一路,遇到好的就停下來多看兩眼,鼓鼓掌、有人收錢來便打賞一把銅錢或幾錢銀子。
不過相較這些雜技類,宋時倒更喜歡看馴鳥馴青蛙之類的。訓鳥叼字的還算常見些,選聰明溫順的鳥兒,用食物訓出條件反射,主人說出哪個字便從哪位置去叼紙片就行。唯有訓蛙絕藝,他從前只在報紙上看過,想不到穿越之後反而見著了活的——
那撂地的賣藝人對著青蛙說了句什麼,場子裏那只大青蛙便“呱”地一聲洪亮地叫起來,而後它身邊一群小青蛙同時跟著叫一聲,猶如聽了大蛙的指揮般,特別整齊。而這場表演結束後,青蛙們還知道自己主動爬回罐子裏,這智商簡直要逆天了,根本不像兩棲動物!
要不是中間遊人太多,他擠不進去,真想過去把那些青蛙買下來天天訓著玩兒!
哪怕是擠不進去,他也要伸長了脖子盡力多看幾眼,直到最後一隻青蛙爬回罐子才捨得把脖子正回去。他師兄都怕他從馬上張下去,又怕他不看路,馬兒撞著別人,便替他牽著繩子把握方向,兩旁賣唱的、耍百戲的都是一掠而過。
到了山門外空場前,卻見那裏已叫一家趕散的雜劇班子圈了場子,中間停著一輛圍有勾欄的大車,上頭一個抹搽得滑稽可笑的副末正唱著豔段,只是離得遠,也不知唱什麼。
車邊挨挨擠擠的站滿了聽戲人,兩旁道邊賣吃食的攤子上倒剩了不少空位。桓凌眼神好,看見賣肉食的攤子間夾著一個賣冷淘的,便揚鞭一指,回頭對宋時說:“這們熱的天,街上人又多,悶氣,索性用一碗冷淘,那邊不管唱什麼咱們還能跟著聽幾段。”
宋時也有同感,不過單吃冷面卻有些素,他又到旁邊攤子上花兩錢銀子賣了壺蓮花白,一個白切肚子、白切肉、肘子、鴨肉、燜青魚的葷菜攢盒配著吃。
京裏菜不如南方做的精緻,不過二人都是這邊長大的,吃這些也順口。他們便如別的遊人般對席而坐,倒上酒邊吃邊聊家常。聊不上幾句,不遠處圍著車看豔段的人群中便爆出一陣笑聲,勾得人倒有些好奇。
——豔段就像現代說相聲之前先說些小段的相聲,詞句押韻又有趣,故而幾句便撩得台下人笑聲不絕。
他們倆也教這笑聲勾起好奇,便招呼過來送冷淘的攤主問:“這班子平日也來靈泉寺下唱戲麼?他家豔段說的哪一段?平常我們也聽戲,不知是不是我們聽過的?”
攤主將兩碗冷淘擱下,笑著解釋:“他家講的就是李逵當官的故事,客官們一看便是大戶人家的公子,見多識廣,自然知道這故事。”
的確知道。宋時上輩子沒聽過雜劇之前就看過《水滸》,李逵當官那段不說能背,至少知道情節。桓凌也是常聽戲的人,對這豔段比他更熟,聽這名字便笑了一聲:“原來是這段。”
這段李逵假扮官人殺了真惡人的故事又義勇又好笑,正合當世人的喜好。連桓凌都是這段戲的忠實愛好者,還問宋時聽沒聽過這段子,想給他講講。
宋時還頭一次聽到他開口要唱戲,故事再老也要聽,當場拍板答應了,聽他拿捏著有些滑稽的戲腔念韻詞道白。
講得還挺好。旁邊幾桌能聽見的都偷偷笑了。
一個禦史光天化日之下唱戲,這是沒人看見,要有人看見……他一世英名就化作流水了。宋時不捨得他名譽受損,掏出手帕往他那邊推了推,在他疑惑的目光中低聲解釋:“你把臉遮遮,免得有人認出你來,說出去不好看。”
桓凌叫他說得哭笑不得,身後一桌支著耳朵聽他念白的人忍不住噴笑出來。幸好此時馬車那邊響起海嘯般的歡呼聲,把這聲輕笑壓了下去,不然桓給事中與宋翰林知道自己成了笑話,非得扔下吃食直接跑了不可。
這片叫好聲過去,他們才能重新聽清人說話,只聽桓凌後面那桌的客人靦腆斯文地問道:“敢問老丈,車子那裏歡呼聲這樣響,是要唱正雜劇了麼?”
那攤主聲音洪亮,彷彿十分得意地說:“可不是,聽說這雜劇班子是從保定府來的,唱的正是宋三元親自寫的雜劇《白毛仙姑傳》!”
啪嗒!
宋時把筷子扣到桌面上,險些從椅子上站起來。他什麼時候寫出雜劇了?他連諸宮調都沒親筆寫過,是寫了大綱之後請人潤色的,居然有人冒用他的名字——
他居然真被當成藝術大師了!
這些百姓都信了,朝廷裏的人不會也信了,將來叫他制曲排戲什麼的吧?
他不知道是該驕傲好還是該擔心好,心情複雜地搖了搖頭,自嘲道:“這宋狀元也不知寫了多少種《白毛仙姑傳》,福建才只一部諸宮調,進京就又出了雜劇,未知別處是否還有其他唱法的本子。”
桓凌忍俊不禁地說:“既然是宋三元,至少得出三種吧。這不是才見識了雜劇,還未聽見有說話人拿他當本子的呢。”
攤主冷哼一聲,真心實意地跟他們告狀:“這位公子不知,西教坊胡同瓦子裏已有小說人在說這故事了。原先我聽著諸宮調就覺著好,可惜宋狀元中不曾進京時,那些人不識高低,不懂得講它。如今宋狀元文曲星高中,叫聖上連點了三元,他們才忙不迭地借這風頭改這好套曲兒!”
宋時忙謙虛了一句:“故事是好故事,只是寫得偏頗了,未能曲盡這故事後的深義。”
後面桌上的人輕輕“嗯?”了一聲,似有些異議,那攤主卻是個真曲粉,聽他說這話當場便不樂意了,替他辯駁道:“怎麼偏?未盡什麼深義?那是狀元手筆,狀元寫不出深義,難道尋常書生能寫得比狀元還大氣?”
別桌客人紛紛看向他們,正好奇攤主跟宋時在吵什麼。然而就在此時,那輛大車下一陣哄鬧,頓時將這點波瀾遮掩了過去:“楊喜兒出來了!好個嬌娘!”
攤主顧不得吵架,以不合年紀的俐落勁兒攀到凳子上,鼓掌喝了一聲:“好!好模樣!好身段兒!活脫脫是個仙女下凡了!”
宋時跟桓凌叫他的激情帶動,也站起來朝車上看了一眼,不禁雙雙“噫”了一聲——這妝容手法好熟悉!這不是他教當初給祝姑姑設計出來的嗎?難道他們夫妻又來京裏趁食了?
兩人面面相覷,宋時便說:“要不咱們近前些看看,到底是不是故人?”若是的話,還可以邀他們幫著寫寫新戲,上回他們雙方合作相當愉快,趙悅書求他寫的新戲交給孟三郎改編,倒比給不認得的外人更合適。
他看了一眼桌上都適合涼吃的東西,索性朝桓凌伸手:“咱們先去看一眼,叫攤主別撤了咱們的菜,等看完回來再吃。”
看完回來,冷淘就成砣了。
桓凌含笑跟著起身,回頭吩咐攤主:“這兩碗面便不……”
他回身去找攤主時,目光掃過身後那桌旁一個侍立的僕從,未出口的半句話忽地哽在舌尖,下意識看向桌子上首的人。那人與他目光相對,也猛地漲紅了臉,低低叫了一聲:“舅兄。”
這一聲叫出來,桓凌堵在胸間的那口氣才忽然落下去,而對面拔腿就要走的宋時卻僵在了桌邊。
能叫桓凌舅兄的人……天底下好像只有一位?
這算是情敵相遇……呃不對,他們也算不上什麼情敵,只是前後任而已。雖說後任來的時候他這前任還沒卸任,但畢竟事情過去了,大家都要面子,這種事情提出來對誰都沒好處。
他緩緩地、輕輕地抬到空中的左腳落地,轉向正對著自己的方向,屏息凝神,恭敬地看向那位雖未曾見,卻在他生命中留下很重要一抹的周王殿下。
幸虧剛才他們只說了搬家的事,沒提那兩位皇子的婚事,不然這會兒就可以等著周王披上一身黃衣裳,判他個不敬皇室的大罪了。
桓凌剛要舉起來行禮的手也被那一聲“舅兄”勸阻在了空中,便裝作拿錢的樣子伸到袖裏取出了個荷包,強作笑容道:“不想在此處見到周……妹夫,我與宋賢弟是來寺裏許願的。今日有緣,周妹夫何不同我等到靈泉寺清淨地坐坐?”
周王微微低頭,有些掙扎地說:“本……本來我也是帶人來上香的,不過聽說這裏有好戲,便耽擱了一會兒。既然舅兄相邀,那咱們便先到寺裏去吧。”
臺上的旦角正唱著歡快又悽楚的曲子,周王的心情也是這般從歡快落到悽楚,放棄了難得一見的雜劇,強顏歡笑地帶著人朝車子走去。
到了寺裏,隨侍周王的太監便去包了間寬敞清淨的僧房供他們說話。幾人前後進去,待內侍將門窗關上,桓凌便一撩袍子,拉著宋時與自己並肩下跪行禮。
周王連忙虛托一托,說道:“舅兄與宋狀元不必行此大禮,這是在宮外,咱們只論家禮便了。”
不不不,桓小師兄跟你論家禮就得了,我可不敢論!
宋時鄭重地行了全套大禮,口稱“臣”,拜了幾拜才從地上起來。周王雖然有些靦腆,卻明白他的心結,親自扶他起來,含笑勸道:“宋狀元不必如此,本王知道你與王妃曾有過婚事,這也並不是什麼大事。王妃高潔,宋狀元端方溫厚,本王自是相信你們的品格。”
宋時苦笑道:“謝殿下體諒信任。臣與王妃訂親是為父母之命,退親也是長輩作主,實則兩人幾乎不相識。臣當初也曾憂心殿下會因這場婚約不快,如今才知殿下寬宏至此,是臣枉自多慮了。”
周王溫文地笑了笑,將他扶起來,說道:“宋君從今後可以不再擔憂了?”
宋時拱手謝恩,桓凌也替他謝過周王的看重和寬慰,又毫不留情地問:“殿下何故白龍魚服,去那三教九流混雜之地?”
周王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目光落到腳前,低聲道:“本王是為父皇、母妃祈福而來,只是方才走累了,就在寺外歇了歇,並未用過宮外的東西。”
桓凌微微點頭,拱手道:“臣聞千金之子侍不垂堂,還望殿下為聖上、為天下人善自珍重。”
周王忙答應了,又看了宋時一眼,道:“宋狀元且請退下吧,本王有些事要與舅兄說。”
宋時當即跟著內侍到了另一處僧房,周王見他們出門了,才帶著幾分羞澀說:“本王今日來靈泉寺親自上香禮拜,還為一件事事——元娘入宮已經有數月了,我年紀已長,也盼著能早些要個孩兒。不過元娘在宮裏不能出來,我聽人說這靈泉寺是千年古刹,求什麼都靈驗,所以趁著今日節假,來這裏求一求……”
桓凌聽他說這話,便有種為人臣子有負君恩的慚愧。雖說這孩子不用他生,可他妹妹入宮不是普通婦人嫁人,而是以臣侍君,就必須為皇家開枝散葉,綿延後嗣。雖說他妹妹入宮時間不長,可後面兩位皇子都長大了,周王急著要孩子,這便是他們做臣子的對不住皇家。
他無聲地在心底歎了一聲,行禮謝罪,願周王這一次能順利求得皇孫。
周王托起他說:“舅兄不可這樣。王妃也才剛入宮數月,此事又急不得。我只是自己有些心急才來求一求,實則我們夫婦還年輕,這孩子來得早些晚些都不要緊。”
桓凌垂首道:“臣也陪殿下一同到佛前祝禱,殿下定能如願以償。”
周王眼中光芒閃動,懷著期望:“便不是男兒,是個女孩兒也好。我和元娘若能有個孩兒,兩個人才是真正性命相連,不管是男是女,我都要教他無憂無慮地長大,不必背負……”他忽覺說得有些不對,抿唇而笑:“我只要這孩子平平安安出生,快活長大,別的都無所求。”
當今天子正在盛壯,後面的皇子們也一個個地成年了,將要成親、開府、到部院行走掌權,到時候朝廷也好、周王府也好,都難複今日這樣的清淨。只怕這孩子生下來便要負著重擔,過不上他想給予的安生日子。
周王微微搖頭,又對桓凌說:“舅兄這般年紀,又是進士,也該考慮成親之事了。終不成你也學林和靖梅妻鶴子?父皇也十分喜愛舅兄,曾說過舅兄是個通脫明白的人,若你看中什麼人,倒不妨到宮裏求個指婚的恩旨。”
桓凌稍露笑容,低聲答道:“我看中了人,自然要先求得他家父母准許才能進宮求旨意,不然豈不是強娶人家了。”
周王眯了眯眼,皺著眉問道:“舅兄此言,莫非是有中意的心上人了?”
桓凌笑道:“請殿下帶臣一同去為陛下、娘娘和殿下、王妃祈福。待祈福之後,臣還能為自家求一求姻緣。”
周王叫他說得又不敢確信了,帶著桓凌先去大殿拈香祈福,祈求社稷安穩、百姓安居,又求佛保佑聖上、賢妃與他們夫婦平安康健,最後到觀音殿前求菩薩賜子。
他舅兄也跪在一旁虔誠祈福,肯定是沒有子可求的,卻不知是求的怎樣的因緣,叫這位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的進士如此耗心費力。
做完這不宜讓普通朝臣知道的祈福之舉,他才又讓人叫來宋時,體貼地問他入朝後感覺如何,可有什麼不方便有沒有。
宋時按著禮部練過的經驗,乾巴巴地依著禮制答了,也不敢學前世電視劇裏那些答法,怕踩著朝廷禮制的雷區。
他這麼守禮,周王自己倒有些忍不住了,追問他一句:“本王前幾年便看過宋狀元的《白毛仙姑傳》,寫土豪大戶、狀貧民之苦皆是活靈活現,令人為之悲、為之喜,怎麼又說它偏頗?”
因為這故事本來是革命故事,都寫成地主階級內部鬥爭了,能不偏嗎?
不過他當時就是隨便自謙一下,還打算說幾句就揭露自己這個宋狀元的身份,也享受一下當初黃大人微服私訪的樂趣呢。誰想到吃個飯都能碰上皇子,不僅為了皇子的隱私得把身份悶住,還得應付皇子這問題啊!
早知道不自謙,直接誇好呢!反正也沒人知道他是作者!
宋時壓住心中一聲歎息,淡然解釋道:“這《白毛仙姑傳》其實並非臣所作,因臣不擅長寫曲詞,故請了當地一個會寫詞的孟公子代填,臣只寫了個故事罷了。他落筆時不免有些偏頗,寫楊喜兒之恨多,寫她親情與被救之後的新生少了。”
原來是這個偏頗。
周王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隨口道:“卻不知宋狀元手稿何在?若是還在,本王拿去尋人重新編定成劇,定可全依宋狀元的本意,不再有偏漏之處。”
桓凌眉頭不禁微擰,又想“忠言逆耳”。然而宋時比他下快,當下拒絕:“殿下身為皇子,一舉一動都在人目下,怎好親自讓人改編雜劇?萬一叫有心人看見,卻是對王爺不利!”
周王眼中閃過一點感動之色,應道:“宋狀元這般為本王著想,本王豈得不領情?其實本王也並非極愛雜劇,只是從當初有福建講學大會的印稿傳入京裏,讀到你主持辯論時的語句,總覺得比別人更精煉有力,想看看你的文章。”
若只是看一篇大綱文還好,若看上癮了要催他改寫成大長篇怎麼辦?
再者說,除了成化朝的萬首輔,還聽說過哪個當臣子的給皇上、儲君寫小說的?傳出去兩人名聲都不好聽啊!
宋時歎道:“那份手稿早已給人改寫成諸宮調了,臣後來聽多了曲子,也早不記得原文如何。便是此時再寫也不是當初的文章,只得辜負殿下的厚愛了。”
周王有些失望,但也不再強求,歎道:“那便是本王無緣,但願以後能常見宋狀元的文章。不過本王過些日子便要到部院行走,若有機會到翰林院見了宋狀元,定要看看你那宋氏印法是何等模樣。”
宋時這回倒是乾脆地應下了。
周王是微服出來祈福的,不是來玩樂的,祈福的正經事做了,又說了會兒話便要離開。二人恭送殿下出了山門,估計著他們留在攤上的面和吃食也早讓人收拾了,便回寺吃了頓齋飯——
也不全是素齋,本寺僧人燒得一手好豬頭,揀出來皮脫骨爛,豬皮軟糯糯地入口即化,正好配著香蘑、木耳、豆腐、筍尖、粉條做的素菜和京米飯吃。
兩人又打了羽毛球、又開了弩,正當吃飯的時候還兢兢業業地應對了周王,餓得有些狠了,連素酒都沒要,直接配著米飯吃了一桌菜。
他們自己吃飽了,才想起周王也是餓著肚子離開的,還不知此時回沒回到宮裏……咳,他們好歹在攤上吃了點兒東西墊墊,王爺恐怕是不敢吃,只能看著吧?
宋時簡直要同情周王了,抹著嘴角的油說:“方才若假裝沒看見殿下就好了,殿下在這兒歇息時還能吃些東西。”
方才若假裝沒看見周王,那周王就看上戲了。今日是端午長假頭一天,多少認得他的樞臣都在外放假,若是別的禦史撞見了王爺看戲,豈有不參奏的?
畢竟皇儲之位只有一個,皇子卻不只一個。陛下這些年按著周王的婚事不動,便給了許多人猜想的餘地,若是到了齊王的婚事還是一般要錢,那麼朝廷還能太平些,若是齊王、魏王的婚事都順順當當……
桓凌愁眉微擰,伸手揉了揉額頭。
宋時拉開他的手腕,伸手端起他的下巴,笑吟吟地說:“一看咱們桓師兄這樣子就是在愁周王的事吧?愁什麼,這又不是你愁就能愁出法子來的,朝廷那麼多老先生、部堂在,何必你一個五品官多思多慮?”
桓凌有些吃驚地看向他,宋時挑了挑眉,自得地笑道:“我認得師兄多少年了,還不知道你想什麼?你想我時可不是這副臉色,眼神也不會這麼黯然無光的……”
這個小師兄算計他的時候都是一副大尾巴狼的模樣,眼光銳利的跟探照燈似的,現在倒露出符合年紀的神色了。
宋時難得有當長輩開解他的機會,該端的架子自然要端起來,還特地端肩直背、拔了拔脖兒,平視著他的眼睛教訓道:“你不是一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嗎?這回也一樣,不必想著周王這裏為難那裏為難,這不是你臣子該想的,你只要顧好自己職分內該做的事,別的事到眼前,自然不是你一個人扛。”
他見桓凌叫自己說得一愣一愣的,終於略出前兩天被他玩弄股掌中的氣,總算捨得放下他的下巴,起身拍了拍他的肩,留下一句深沉的名言:“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
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說得真好。
當初他知道了祖父送妹入宮待選的事後,不就直接以自己的前程為注,跑去福建護持宋師弟父子了麼?
當時能斷,現在怎麼又多思起來了?
立儲是天天家事,他不過是個臣子,又有何身份立場成日想著周王如何登上儲位,周王如何不能登上儲位?他身為臣子,就只該做臣子,如此患得患失,還真把自己當作未來國舅,真要走上祖父那樣党爭之途麼?
便是桓家人人都要賭個從龍之功,他也該為父親身後清名,為了守住時官兒喜歡的品性而堅守職分。
禦使職責內的事,便是為國家朝廷進諫。
他回去後便寫奏章請聖上在四品以上官員家廣選淑女,備為齊王、魏王妃的人選,轉天便將這道摺子投進了通政司。
通政司是有值班人員的,中外投來的奏章分類抄寫之後便轉入內閣,先由閣老批藍,而後才送進宮中批朱。桓閣老看見這封題著自己孫兒之名的諫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他在自己眼皮底下跟男人好上了不說,竟還上了這種會提高後面兩位皇子身份,給周王造成威脅的摺子!
如今周王尚無子嗣,他著什麼急?就不能給他妹妹幾個月,等她懷上了皇長孫再說!
桓閣老心中又驚又怒,只是養氣工夫深,面上毫不變色,問三位閣老:“三位學士看這奏章如何?如今禮部正忙皇長子到部院歷練之事,若在加上兩位皇子選妃,只怕一時半刻抽不出人來做這些事……”
呂閣老掌著禮部大權,比他這侍郎還更清楚下頭官員能不能榨出時間幹活,想想便道:“今年便定下選妃之事,到明年選出人再成親,齊王也該十六了,萬一有什麼事拖拖,又到十七八……這年紀實在不小了。魏王倒不急在今年成親,但兩人只差一歲,借這機會同選了王妃,咱們這些辦差的人還省些事。”
李三輔梗直地說:“還省了戶部一筆銀子。到時候萬一宮裏要添置什麼,也能拿出來些填進去。”
四位閣老也摸不准當今天子的脈,那三個家裏不出王妃的便都寧可早選不晚選,免得再如周王一般拖到十九才成親。
桓閣老還想勸一句,今年周王剛剛成親,又遇虜寇入侵,國庫沒什麼銀子了。李閣老正好細細看完了他的奏章,拿筆尾敲著桌子,沉聲道:“他奏章裏正好沒寫要在京郊選都人子之事,那咱們上奏時也不必提此事。哪怕陛下要選,咱們也得勸住——”
當年周王選妃時也一併選了都人子進宮服侍,如今人都在少年,宮裏也用不這麼多人。哪時年滿二十五歲出宮的宮女多了,或者乾脆等到兩位皇子成親時再選新人服侍也行。
幾人聯手批藍,將奏章送進了宮裏。
新泰天子看見奏章上桓凌的名字,與其內為兩位元皇子請婚的內容,眼神不禁在紙上凝住一瞬。短短一封奏疏,天子竟反復看了數遍,確認他文中再無別意,才叫殿前總管太監磨墨蘸筆,重重批下了一個“准奏”。
這桓凌倒是個純臣。
兩位皇子成親之事交翰林院擬旨,欽天監占算吉時,禮部呈上儀注,一切都要從速從嚴而辦。宮人可以不選,但皇子成親後要開府別住,戶部須籌備建府的銀子,與工部通力合作,在城中建起合兩位王爺身份的王府。
這道聖旨下去,朝中又是一片紛紛猜議。
周王當年成親千難萬難,朝廷上下奏章如雪片般飛彈,換來的都是聖上要充實國庫的要求,而到齊魏二王這裏,聖上竟毫無留難之意,其中差別之大,莫非更有什麼深意?
可若說陛下有廢長立幼的意思,這兩位皇子卻又是成親就要開府的,開了府的與住在宮中的地位自然又不一樣……
端午節尚未過,朝廷上下便已人心浮動,無心休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