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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給奸雄的日子》第121章
第121章 勝負

  晨風清寒, 原本有禁軍把守、巍峨莊重的皇宮, 此刻却是滿地狼藉。

  高聳的城墻下,丹鳳門堂皇敞開, 兩旁的偏門亦然, 旁邊躺著被誅殺的守軍和亂軍,細雨浸透衣衫, 匯積流向護城河的雨水染成了淡紅色,周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皇家威儀被踏碎,種種規矩在此刻蕩然無存, 傅煜徑直策馬馳入丹鳳門中,雨水從鬢角流下,洗去濺在臉上的血滴, 眉目鋒銳而冷肅。

  穿過含元殿和南衙各處, 宣政殿前同樣血迹遍地、刀劍淩亂。

  攻入皇城的亂軍在聽到外面的喊殺聲時,如潮水般涌出去, 只剩死傷之人趴在血水裡,地上掉了許多不知從哪座宮殿搜刮出來的珍珠美玉。

  宮女內監顯然已遭洗劫, 放眼四顧, 不見踪影。

  傅煜掃了眼空蕩死靜的宣政殿, 從側面繞過, 直到麟德殿前,才看到渾身是血的鄭彪。

  亂軍逃走大半, 只剩鄭彪和最親信的數十人死守在此。

  殿前侍衛橫七竪八, 血水從丹陛流下, 殿前的玉階上,是殺紅了眼的亂軍。

  傅煜翻身下馬,黑色盔甲冷硬,如巨鷹般撲過去,劍鋒落下時,執刀攔在最前面的土匪應聲倒地。

  才經過惡戰的鄭彪赤紅著眼睛,臉上殘餘狂喜的神情,揮刀便往傅煜砍過來。

  從土匪窩殺出重圍,帶著兄弟們大敗官軍,所向披靡,此人雖乏謀略,却悍勇威猛。四十來歲的壯年漢子,過人的身高、結實的臂膀,大刀掄過來時虎虎生風,直取脖頸。單論身手,倒不比徐夔身邊的猛將遜色。

  可惜,有勇無謀。

  傅煜眉目分毫不動,側身避過冷厲刀刃,劍鋒過處,卸下他執刀的臂膀。

  「皇上呢?」

  「哈!哈哈!」鄭彪放聲大笑,劇痛之下神情却扭曲得可怕,「老子占了皇宮,老子就是皇帝!那狗昏君養了一群廢物,他算個屁的皇帝!」笑到末尾,扛不住斷臂之痛,聲音近乎嘶啞。

  傅煜沒理他,任由護衛收拾殘兵,徑直抬步入殿。

  麟德殿裡被翻得亂七八糟,金玉陳設打翻在地,滿桌的奏摺文書更是散亂不堪,找遍內外,却沒有許朝宗的影子。穿過偏殿的後門,再往後找,依然不見那人踪影。隨他同來的護衛粗略找了一圈,亦毫無收穫。

  傅煜眉頭緊擰,撮唇低哨,招來潜入皇宮的暗綫,誰知他們也不見踪影。

  ——發出勤王令時,許朝宗仍在麟德殿裡,之後也不曾出宮,日夜不寐地在殿裡枯等苦熬,連宮人送去的飯食都原樣送回。彼時京城未破、禁軍尚在,奉命行事的暗綫沒打草驚蛇,隻遠遠盯著動靜。誰知昨晚鄭彪殺進城時,寸步沒出麟德殿的許朝宗却忽然沒了踪影。等鄭彪殺進皇宮,一群人掘地三尺,仍沒看到許朝宗的身影。

  傅煜聞言詫然擰眉,却沒多說,只叫人留意搜尋。

  旋即出了皇宮,去與杜鶴會和。

  只要許朝宗不是逃到了魏建那老賊手裡,回頭跟魏建合力來給他添麻煩,其他的事不足爲懼。眼下最要緊的,是迅速控制京城防衛,收編京畿守軍裡的散兵游勇,而後將魏建趕回老巢。届時,哪怕許朝宗安然現身,又能如何?

  攻破京城、血洗皇宮的是鄭彪,許朝宗不得民心,招致叛亂禍害京城,人所共知。

  剩下的,不過是死在誰手裡而已。

  ……

  從黎明到晌午,傅煜騎著黑影,將京城九門盡數巡邏了一遍。

  亂軍如潮水褪去,那些不甘心、仍四處跳竄的,盡數被徐夔包抄,其他跟著造反混口飯吃的,死裡逃生保住小命,往後只消別被擅動,未必能翻起風浪。待局勢初定後,傅煜便將大事托付給傅德明和杜鶴,留了徐夔鎮守京畿,而後迅速領兵增援傅德清。

  原本各自雄心勃勃,如今却是士氣殊异。

  傅家搶先一步占了京城,將亂兵驅逐殆盡,兵將大多都明白這背後的含義,士氣高昂。相形之下,魏建被傅德清纏了半天,貽誤了先機,眼睜睜瞧著京城皇宮就在百里外唾手可得,却落入傅家囊中,豈不憤怒?

  憤怒之下便生急躁,而領兵打仗,最忌的却是因焦躁而輕率行事。

  沒了魏天澤這位熟知傅家內情的驍將,魏建那點僅存的優勢也消失殆盡。更別說,論將帥之謀略、兵士之勇猛、軍紀之嚴明,魏建皆比操練嚴整的傅家略遜一籌。兩處交戰,高下立現。

  在折損三員老將,陣脚被傅煜的鐵騎衝殺得鬆動後退,再無衝殺的高昂士氣時,魏建不得不承認,這場仗他必輸無疑。若再糾纏下去,非但入住京城的美夢落空,就連這些兵將恐怕都要栽在乘勝猛攻的傅家父子手裡。

  既然打不過,就只能跑。

  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怕什麽!

  次日傍晚,端陽節的黃昏,魏建在經歷極度不甘心的掙扎後,下令撤軍。

  京城內雖殘留亂兵游勇,局勢却稍稍安定。

  姜夔與傅煜率領的三萬大軍鎮守在城外,原本負責戍衛齊州的一批精銳也適時趕來,戍衛在皇宮周遭。傅煜那千餘鐵騎折損了近兩百人,撫恤重獎之餘,剩下的八百餘人分爲十數隊,巡查周遭防備,震懾宵小。

  傅德清怕邊塞出亂子,在擊退魏建的當日,便帶數名隨從,趕回齊州。

  剩下傅煜和傅德明留在京城,一掌文事,一執武事,以雄兵悍將,震懾把持京城。

  只是許朝宗尚未現身,傅煜沒找到他屍首,自然沒法說皇帝已遭亂軍殺害,免得那位突然冒出來,平白添亂。這數日間,傅煜除却執掌京師、安撫宮廷外,派了許多人搜尋許朝宗的去除,將幾位後妃的府邸搜遍,連早就傾塌的徐家都搜過,却毫無所獲。

  直到五月初九日的晌午,許朝宗自己送上門來。

  ……

  當杜鶴來報,說許朝宗出現栽了朱雀長街時,傅煜正坐在南衙,聽徐夔禀報軍情。

  ——打鐵要趁熱,奪權也須把握時機,鄭彪一場暴亂,攪亂了京城以南原本的軍政格局,傅家扛著勇猛勤王、驅逐亂兵的名聲,雖沒找到皇帝,借著皇帝的名義做些手脚安排人手,却是不難。

  剛理出的頭緒,在聽見惠安帝三個字時,驟然停頓。

  傅煜端坐在案後,遽然抬眉,「他出現了?」

  「就在剛才,從燕國公府出來的。」杜鶴拱手,面上有汗顔之態,「屬下搜遍了可能藏匿他的許多地方,却沒想到,會是在燕國公府。如今燕國公陪他同行,既公然露面,便須迎回宮中了。」

  傅煜眉目稍頓,旋即擺手,「不關你事。」

  燕國公年已六十,雖有個爵位,在京城裡却幾乎沒半點風頭。那爵位也是先前皇帝因姻親而賞的,幷無傍身之功。老國公爺不在朝堂,與世無爭,早年生的兩個兒子都因變故死了,落到如今後繼無人的地步,就等國公爺歸了西,爵位淹於塵埃。

  誰能想到,這位平素悶聲不響,連宴會都甚少出席,跟宮廷幾乎斷了往來的國公爺,竟會收留許朝宗?且藏匿之時,也沒留半點蛛絲馬迹。

  傅煜眸色微凝,詫然之後,複歸鎮定。

  「請他入宮,到宮門外,再禀報我。」說罷,垂眸沒再多言。

  杜鶴會意,也不著急去迎接,任由那位萬人之上的皇帝在燕國公的陪伴下,乘著敞篷的小馬車行至宮門。

  丹鳳門前的血迹尚未衝刷乾淨,城墻上殘留著刀劍劈砍的痕迹,就連那兩扇門,傅煜都沒修繕,晃悠悠地挂著。暫且駐守宮門的侍衛幷不知許朝宗身份,瞧見那馬車,當即攔阻。聽燕國公說車中是皇帝,還暗含幾分嘲諷地肅然道:「這兩日來冒認身份之人極多,請這位大人稍候,待我禀報傅將軍。」

  說罷,門神般把守住,不許通行。

  只等裡面遞來放行的消息,才容許朝宗進去,將白髮蒼髯的燕國公留在宮門外。

  馬車穿過南衙官署,在含元殿前緩緩停穩,仲夏微微刺目的陽光照在樓闕殿宇,軒昂威儀,鋪地的青磚上,却仍有斑駁的血迹。而傅煜就站在血迹最濃之處,身姿魁偉,神情端毅,身後是甲胄嚴密、執刀巋立的護衛。

  身後的宮門吱呀闔上,隔絕開外人,這宮殿前後,便只剩傅家士兵守衛。

  許朝宗穿著身尋常錦衣,臉頰却憔悴灰敗,兩隻眼窩深陷,全無昔日的溫潤姿態。

  片刻的沉默,沒人說話,唯有風拂過地面。

  許朝宗有點尷尬,但這尷尬也隻轉瞬即逝——在鄭彪一路席捲向北,兵臨京城、攻破禁宮時,他身爲皇帝的威儀早已掃地。賊兵圍城,無人應援時,他亦看清了傅家和魏家的打算。他想過死守在含元殿,哪怕喪命,也算是盡力守著祖宗傳下的基業。

  但許朝宗不甘心,不願就這樣落到傅家布下的圈套裡,沒半點掙扎的餘地。

  於是猶豫掙扎,趁人不備換了身衣裳悄然出宮,藏在不起眼的燕國公府。

  然而這也只能保住性命而已,整整數個日夜,消息陸續遞進來,傅煜收整殘兵、接手宮禁、布防京畿,傅德明則統帥百官、各回衙署、重整朝堂。戰後慌亂的京城裡沒了皇帝,江山依舊,百姓依舊。

  許朝宗若藏而不露,待風頭過後,定會被暴斃,這場苟活便沒半點意義;若想逃出京城,傅家嚴密眼綫下,難比登天。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現身回宮,叫人知道,他這個皇帝幷沒死。

  至於往後如何,許朝宗滿心茫然。

  昔日身爲鳳子龍孫的驕傲,在淪爲亡國之君時磨得半絲不剩。以至於此刻傅煜居高臨下,沒半點跪拜的意思,許朝宗連怒氣都攢不出來。

  最終,還是傅煜跨前半步,拱手道:「恭迎皇上回宮。」

  語氣淡漠,幷無半分恭敬。

  須臾威儀、利用算計之後,如今勝負已分。

  許朝宗唇角浮起嘲諷,「進殿說話吧。」

  滿皇宮裡最巍峨莊重的含元殿,幾乎被賊兵劫掠一空,哪怕這幾日裡,傅煜命人收整過,仍能看到激烈交戰留下的痕迹。裡頭空蕩而安靜,金磚冰凉冷硬,御座高高在上,扶手的龍首却被人砍斷,原本陳設貴重的禦案上,空蕩無物。

  許朝宗想走到御座,脚步邁出去,却沉重而遲滯。

  這位子他渴慕已久,在得手之後却成了沉重背負,如今更叫人五味雜陳。

  他咬了咬牙,深吸了口氣,才步上階梯,孤家寡人地坐在上面。

  傅煜冷眼看著,等許朝宗坐穩了,才道:「這位子,皇上仍捨不得?」

  「這是朕的皇位,皇爺爺留給父皇,再傳到我手裡。」許朝宗頓了下,枯瘦的手拂過彩漆,目光掃過空得有點瘮人的殿宇,「你想要,對不對?」

  明知故問的事,傅煜不答。

  許朝宗便嗤笑,「好幾年前,你娶攸桐的時候,就有此心對不對?後來答應剿平叛亂、鎮撫宣州、助朕登基,都在爲此籌謀,打著匡扶君王的旗號,暗中收攏人心、培植羽翼。隻怪朕大意,沒及早瞧出傅家的野心,竟養虎爲患!」

  傅煜眉間浮起冷意,「即便瞧出來,你又能如何?」

  許朝宗神情一僵,所有的怨懟言辭,也悉數被堵在喉嚨裡。

  好半晌,他才站起身,「朕知道,你跟魏建,實爲一丘之貉。就等鄭彪殺到京城,殺了朕,你們拿著勤王令名正言順地進京,將皇位收入囊中。朕偏不遂你願,朕要活著,死都不禪位。傅煜,你若想坐在這裡,便須弑君。弑君奪權,大逆不道,這竊國賊的罪名,休想推到別人頭上!」

  他的語氣漸而激動,蒼白憔悴的臉上浮起詭异的紅色,數個日夜輾轉難眠後,雙目近乎猩紅。

  傅煜目瞬如電,將他盯了一眼,唇邊竟浮起一絲笑意。

  仿佛覺得此事好笑,搖了搖頭,堂而皇之地走到御座跟前。

  縱橫沙場的猛將,端然如華岳,仗著身高之利微微俯首。

  「窮途末路,這就是皇上報復的手段?」他抬手,鐵鉗般扣住許朝宗的肩,用力一按,那位便如木偶般重新坐回龍椅之上,發出骨頭撞擊的悶響。傅煜啓唇,聲音沉穩不驚,「那你就坐著,京師禍亂,我正缺個收服人心的藉口。用完再殺,未爲不可。」

  說罷,揚聲命杜鶴進來,派人護送皇上回內宮歇息。

  ……

  千里外的齊州,除了兵馬將領調動外,百姓幾乎沒受京城裡變故的影響。

  只是兵馬調動後齊州內外布防不及從前嚴密,攸桐這陣子甚少出城。

  府裡後宅的事有韓氏操持,無需她插手。至於外面,麗景街的那家京都涮肉開張時,自她而起,到兩位許管事,再到底下的夥計,誰都手生,許多事都是摸著石頭過河。如今兩位管事獨當一面,各處食材之事摸熟,夥計們用得久了,也都一人頂倆。

  三月裡分店開起來,撥半數人手過去,老手帶著新人,春草、烟波各自管一處,杜雙溪又挑著品行天分收個徒弟,輕車熟路。

  除了核查帳目,要她親自應對操心的事很少。

  攸桐成婚前即得了特赦,也不必拘在府裡,時常往街市走走,摸索行情。得空時,除了貪戀吃食、享用美味,多半是在後院裡散步賞花,同傅瀾音一道納凉消暑——傅瀾音孕肚漸顯,近來也不敢亂走動,只在傅、秦兩府間往來。

  唯一挂心的,就隻傅煜而已。

  直到傅德清得勝後回到齊州,得知傅煜無恙後,懸著的心亦落回腔中。

  姑嫂倆少了顧忌,遂結伴往城外出游。盡興而歸,才到南樓,便見周姑迎上來,一面幫她脫披風,一面道:「方才斜陽齋來人,說請少夫人回來後過去一趟,有將軍的家書,老將軍也有幾句話要叮囑。」

  攸桐這陣子總爲京城那龍潭虎穴擔憂,聞言眉頭微蹙,「可說了是何事?」

  「別擔心,將軍萬事安好。」周姑笑著安慰,凑到她耳邊,低聲道:「我打聽了,說是老將軍要送少夫人去京城,想來那邊局勢安定,將軍等不及,急著想見面。」說著,笑眯眯退開,招呼玉簪伺候換衣裳。

  攸桐到底懸心傅煜的安危,迫不及待想看信,匆匆換罷,趕往斜陽齋。

  到得那邊,傅德清所說的竟真是周姑轉述的那番話。

  拆開傅煜的家書,裡面簡略提了京城的形勢,末尾說,戰事中魏家衆人無恙,無需懸心。他已安排人騰出了丹桂園的住處,亦有人整修後宮,虛位以待。京城雖經了戰事,氣象却與從前截然不同,文臣武事盡在掌握之中,盼攸桐能早日進京。

  他在京城備了厚禮,等她來取。

  攸桐瞧著最後那意興酣暢的筆鋒,想像他寫家書時的模樣,不由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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