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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給奸雄的日子》第81章
第81章 交代

  自打攸桐遇刺、魏天澤被關入牢裡, 已是半月有餘。

  關押魏天澤的這座牢獄是軍中用的, 位於齊州城郊,石墻鐵壁建成, 專管看守永寧帳下犯了軍規的將士。牢獄統共設了兩層,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如矮平的獸蹲伏, 遠處瞧著不甚起眼, 到了近處却是防守森嚴,方圓三四里拿栅欄圍起來,不許閒人踏足。

  過了中秋,淅淅瀝瀝落了兩場秋雨後,天氣凉快了許多, 進到牢裡, 更覺寒氣侵體。

  陪傅煜進去的牢頭曾是位軍中猛將,行事凶悍周密, 頗有威名, 深受傅德清信重。後來戰場負傷, 斷了半條腿, 便調往此處。因魏天澤是傅煜的副將, 身份頗要緊, 入獄時幷未張揚, 由牢頭親自安排看守送飯的人。

  關押魏天澤的牢間自然也在最隱蔽堅固之處。

  巨石砌成的廊道昏暗陰沉, 朝西的鐵栅欄門推開, 裡頭更是幽暗,安靜得死寂。

  牢頭送傅煜進去後,便帶人守在門外,傅煜孤身進去,黑靴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極輕的動靜,沉穩而規律。最裡面的牢間裡,魏天澤原本垂首而坐,聽見這脚步聲,忽然抬起頭,側耳細聽,那脚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在他的牢間外停下。

  處於地下的幽暗牢室,沒半點天光,唯有廊道裡的火把送來些許光亮。

  魏天澤眯了眯眼,看到一道修長的暗影投在地上,一動不動。目光抬起,便見傅煜負手而立,端毅巋然如重劍,墨色的衣裳幾乎與周遭融爲一體,唯有那雙眼睛深邃湛然,正注視著他,神情晦暗不明。

  「將軍。」他開口,聲音微啞。

  傅煜沒出聲,隻沉眉看著他。

  短短半月時光而已,裡面那人的神情氣度已跟從前迥然不同。

  身手出衆、年少英武的小將,在外意氣風發、英姿颯爽,如徐徐挪向當空的烈日,熾熱而耀眼。當年幷肩殺敵、叱咤疆場時,銀槍黑袍的小將,也曾出手驚艶,令人望風而逃。此刻,他神情裡的風發意氣蕩然無存,盤膝坐在牢間的角落,下頜鬍鬚墨青,頭髮也因疏於打理而淩亂,眼神黯淡無光。

  他的手腕、脚腕上,皆系了精鐵煆造的鐐銬,粗重而牢固。

  傅煜眸色暗沉,開了牢門,抬步進去。

  牢間十分逼仄簡陋,最裡側一副頗窄的床板,三面抵墻,旁邊一張矮桌,可供用飯,此外別無一物——畢竟是曾爲國征戰、幾度險些捐軀的將士,牢間裡幷未常放恭桶腌舎之物,算是留下最後一點體面。

  傅煜在魏天澤對面盤膝坐下,面色冷凝。

  魏天澤自哂般垂頭,「見笑了。」

  「許久沒見。」傅煜拿出背後的食盒,取出一壇酒、兩個小瓷碗,「這應該是你我最後一次喝酒。」說著,將兩隻瓷碗注滿。

  酒液醇厚,有香氣逸出。

  魏天澤被關在此處半月,不見天日、粗茶淡飯,周遭雖無刑具、慘嚎,但獨自枯坐在陰暗潮濕的角落裡無人問津,只留他面壁回想,將這小半輩子的事逐個回味,其中五味陳雜,煎心熬肺。

  香醇酒氣入鼻,他稍覺意外,遲疑了下,仍取了一碗,仰頭喝盡。

  酒液入口綿軟,到了喉嚨却忽然變得辛辣,刀子般一路剮下去。

  兩人悶不做聲地連喝三碗,魏天澤才道:「將軍有心事。」

  「我跟攸桐和離了。」傅煜抬眉,神情陰沉。

  魏天澤神情微詫,沒想到他會說這個。牢間陰暗,對面的男人端坐在地,沉穩如山岳,魏天澤看著他的神情,慢慢地,回過味來。數年相處,他知道傅煜的性情,從未對女人挂懷,亦不對旁人流露情緒。而此刻……魏天澤眉頭微動,喉嚨乾澀,「是因爲那場刺殺?」

  「你當日,安心要取她性命?」

  魏天澤一頓,半晌才道:「若再來一回,我會另想對策。」

  「畢竟刺殺事敗,將自身搭了進去。」傅煜冷笑了下,「處心積慮十餘年,便是爲攪得我家宅不寧?魏天澤,你也曾浴血殺敵、奮勇守城,是我齊州男兒的楷模。」

  這楷模二字,從前當得起,如今却已轟然潰塌。

  魏天澤被關在獄中半月有餘,不受半點刑罰,亦無人過問探視,與世隔絕如活死人。在外時,滿腹心思撲在正事,被圖謀的事勾著,無暇細想旁的,如今身在囹圄、無所事事,自知身世瞞不住,對著冷硬石壁,看著那位曾教習他兵法韜略、每日瘸著腿親自來送飯的老將時,胸中念頭也是幾番起伏折轉。

  他取過酒罎,自斟兩碗酒喝下去,忽而站起身。

  「給你講個故事吧。」

  ……

  魏天澤出生的時候,魏家已奪得軍權,被封了西平王的尊位。

  軍政大權在握,又有朝廷裡獨一無二的异姓王的尊榮,彼時的魏家何等煊赫繁華,自不必說。年幼時的記憶早已模糊,魏天澤記事時,他幷不在府裡居住,而是在城外跟著教習師父學些練武的皮毛,讀書認字。

  那時候,他似乎才五六歲,還不叫魏天澤,藏在城外的別苑,深居簡出。

  外面衆人皆傳他已夭折,魏天澤雖不懂其中涵義,却仍按著師父的叮囑,不敢亂跑。哪怕偶爾回府看望娘親,也是藏在馬車裡,走偏僻小道,免得讓旁人看見。他的母親原本是魏建的得寵側妃,却不知爲何忽然失寵,住在府裡的偏僻角落,少有人問津。

  府裡有很多得寵的女人,他的頂頭也有嫡出兄長,是王府尊貴的世子。而他却只能藏匿行迹,跟著師父苦練身手,連父親的面都很少見到。

  直到八歲那年。

  魏天澤如常回府探望母親,却在那座屋中看到了甚少露面的父親。

  那時候的細節魏天澤已記不清楚了,只記得魏建說男子漢生於天地間,該當四處磨礪,而非在王府養尊處優。若魏天澤將來成器,他的母親便能跟著尊榮,否則,母子倆便一輩子不招人待見,吃盡苦頭。而這歷練,也須隱姓埋名,不得泄露半點身份。

  魏天澤年幼吃苦,極爲懂事,雖對其中深意懵懂未解,却仍牢記在心裡。

  而後,便被魏建送到人販子手中,流落到齊州。

  年少無依,系在心頭的唯有府裡的母親。魏天澤謹記著魏建的告誡,不敢袒露身份,更不敢叫人知道他學過武功,在軍營附近做著雜役,却也時常流露出機靈聰慧的天分。很快,他便被一位爽直的伍長看重,教習功夫。

  有先前練的底子在,加之魏天澤天資聰穎,進益自然飛快。

  因年歲尚幼,他雖身在軍營,規矩却不算嚴格,除了幫著做些粗活,練弓馬騎射外,也能偶爾外出玩耍。身在山野,偶爾能碰見樵夫行客,趁人不注意時,低聲叮囑他幾句話——跟魏建囑咐的一樣,務必隱瞞身份,不叫任何人起疑心,若有差池,他母親死無葬身之地。

  十來歲的孩童,聽得這般告誡,自是牢牢記著。

  日復一日,這念頭深植在心裡,魏天澤也不負所望,憑著旁人對孩童沒有戒心的優勢,藏得天衣無縫。再往後,那些每回面目都不同的樵夫,逐漸跟他說得更多,要在齊州軍中嶄露頭角,要吃苦踏實,被軍中器重,早些領兵——等他歷練得火候够了,魏建便會接他回去與母親團聚,母子皆得恩寵。

  魏天澤謹記,愈發吃苦。

  而後,他認識了傅煜,看到節度使侄子的颯爽英姿;他被老將看重,教導兵法韜略、對敵之策;他被選爲斥候,刺探消息、巡查敵兵。再後來,甚至被選到傅煜手下,跟著永寧帳下最厲害的那些老將,學習本事。

  那幾年,魏天澤無疑是很高興的。雖覺得隱瞞身份不妥,私心裡却以爲魏建安排他來齊州,是爲偷學齊州的兵法韜略,等他回去後化爲己用——教導他的老將軍說過,魏家、傅家雄兵拒守邊地,都是爲了保衛疆土百姓。

  他在齊州偷師,回去後拿來守衛百姓,有何不可?

  然而隨著年歲漸長,少年懂得愈來愈多,於天下形勢,也漸漸明白過來。

  心裡有種種揣測不安滋生,却儘量不去多想,隻跟著傅家父子,在校場軍營裡學本事。

  直到十六歲那年,陳三找上他。

  魏天澤原本的期許,在得知陳三的來意後,天翻地覆。

  魏建要他做的,不止是偷學永寧帳下的兵法韜略、對戰之術,還須仗著與傅家親近的便利,窺探傅家在各處的防禦,摸清永寧麾下諸位將領的本事和短處。最要緊的是跟傅家走得更近,摸出內情,待有朝一日情勢需要時,從裡面瓦解傅家,令永寧雄風不再,只能勉力守衛邊塞,却無力在往後戰火四起時,爭奪天下。

  這般要求,於魏天澤而言,無疑是極難的。

  而歷練過後,早已不再懵懂的魏天澤也總算明白,他是魏建布在齊州的棋子。

  草蛇灰綫,潤物無聲。

  但事已至此,他已無路可退。

  母親被困在魏建府裡,輕易便能定生死,那是他在世上最親的人,血脉牽繫,印刻著幼時最溫暖的烙印。他在魏家軍中頗得信重提拔,倘若稍有差池,以傅家治軍之嚴,得知他是魏建處心積慮埋伏的棋子,會是何等下場,不言自明。且他一旦露出破綻,以魏建的心狠手辣,母親必死無疑。

  這些年孤身磨煉,被挾制、被利用,對於魏建,他幾乎沒有多少感情。

  母親便成了他在世間唯一的親人,是冰天雪地裡唯一的火苗,是深沉暗夜裡唯一的天光。

  魏天澤猶豫權衡之後,終是接受。

  開弓沒有回頭箭,脚踏到泥潭裡,沒有人能拽他出來,唯有越陷越深。

  只是傅家行事周密謹慎,他終是只能在軍中效力,無法如杜鶴般觸到傅家父子的書房。關乎傅家的軍情、消息網路,他也只能在自身能力所及處窺探,不敢越雷池半步,免得打草驚蛇。

  陳三藏在市肆間,不惹人注意,每年帶來一副母親的畫像,有母親的親筆字迹。

  傳遞消息的途徑自有約定,他憑著在傅家十來年學到的本事,做事周密,從未露出破綻。

  熙平帝病倒,各處人心思變,始終懸在頭頂的利劍也終於緩緩落下——魏建遞來消息,要他設法挑起傅家內鬥,令傅德清兄弟離心,傅家子侄爲軍權互鬥,攪得傅家將士人心渙散。只是魏建恐怕怎麽都想不到,這世間的人,幷非全都如他那樣利欲熏心,爲權位而割捨親情、不擇手段。

  魏天澤的第一次謀劃,在傅德明擺清楚態度後潰敗。

  後來隨傅煜上京,在刺探英王密謀時,看到他的舅舅,那個跟他母親眉眼神似的人。以傅煜的周密安排,舅舅必會在元夕夜喪命,他猶豫掙扎後,終是稍作提醒。而後便是孫猛的事、攸桐的事。

  ……

  說到末尾,魏天澤的聲音已然幹啞。

  牢獄裡天昏地暗,也不知是過了多久,魏天澤將碗裡最後一口酒飲盡。

  傅煜眸色沉厲,面無表情,見他垂首坐回對面,盯著桌案不語,沉聲道:「孫猛的那件事,放任父親被傷重而死,於你無害。」

  ——但據傅德清所說,當時是魏天澤冒死來救,才將他從鬼門關奪回。

  「不一樣。」魏天澤搖頭,「我生於魏家,却長在齊州。老將軍一生戎馬,爲百姓出生入死,獨闖虎穴殺敵,豈能見死不救。」

  「你也有很多機會,放任我戰死沙場。」

  魏天澤似是苦笑了下,「我要的不是你們死。」

  「就沒這麽想過?」傅煜盯著他,「我死了,傅家同樣元氣大傷。」

  這個道理,魏天澤自然明白。

  無論是傅煜死,或是傅德清死,傅家都會少一半的主心骨。捨此父子而外,傅家其實還有許多能獨當一面的老將,傅輝兄弟雖不像傅煜出衆,却也頗有幾分本事。傅家雖失主將,却仍有戰力——至少那些守在邊疆的人,不會因此生出异心。

  若他足够心狠,捨掉其中一人的性命,邊境仍能無恙,也能消解傅家的勢力。

  可戰場之上,幷肩殺敵,彼此托付了性命的袍澤之誼,真到了生死關頭,哪能狠心?

  母親固然是血脉至親,十年潜伏生涯,齊州兵將於他,也幷非全無交情。尤其是年少的那幾年,他不知魏建的圖謀,對傅德清兄弟滿心欽佩、對傅煜兄弟也結了朋友之情,而傅家交給他的本事,也是此生受用不盡。

  魏天澤便是在這般矛盾中,揣著毒箭,步步前行。

  他沒回答傅煜的問題,隻垂著道:「該說的,我都交代了。想必你們也查到了頭緒。該如何處置,有軍法在上。事已至此,我沒有怨言。」說罷,站起身,也不看傅煜,隻朝他拱手爲禮。

  傅煜盯著他,神色變幻。

  半晌,才抬步向外,到了門口,才道:「從前,我曾當你是朋友。」

  牢間裡魏天澤面朝墻壁占著,雙手拱垂,脊背微微一僵。

  ……

  從牢獄出去,天色向晚,傅煜一路沉默,翻身上馬,疾馳離去。

  到得郊野間,斜陽西傾,山巒林間皆染了層金紅。

  傅煜勒馬駐足,看到不遠處有一群少年騎馬呼喝而過,後面緊跟著家僕隨從,各自馱著些獵物,想必是少年好友相邀出城,射獵爲戲。馬蹄奔騰而過,少年的呼喝聲此起彼伏,競逐賽馬,意氣風發。

  他回望一眼,沒再逗留,竟自策馬入城。

  暮色四合,酒樓茶館尚未打烊,飯菜香氣隱隱飄散,行人匆匆歸家。

  傅煜策馬行至一處食店,聞見裡面傳來魚肉的香味,頗有幾分攸桐那裡五香熏魚的味道。

  他的眼前,驀的就浮起了南樓裡的情形,小厨房裡熱鬧做菜,厢房的燈燭裡人影交錯,攸桐或是在側間臨窗翻書,或是在厨下嗅著美味解饞,或是安置筷箸,請他進去用飯。然而此刻,那一切都歸於平靜,剩下周姑帶著丫鬟僕婦,灑掃庭院,冷清度日。

  傅煜十指微緊,端著威儀冷厲的架勢抖繮前行,走出十數步,却猛然勒馬回身。

  到食店裡,要了兩樣熱騰騰的菜,裝到外送的食盒後,他便翻身上馬,朝巡城兵馬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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