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掌聲
曹回說的話誇張了些許。
巡樓的保安在熄了燈的自習室里發現兩個學生時,倆人還沒把衣服脫完,一切尚處於前戲階段。
保安對這些事情已經司空見慣,他熟門熟路地開燈,程式化地提醒兩人穿好衣服,把學生證交給他。陽得意身上沒帶學生證,保安便通知了教育科學系學工處的負責人,曹回。
沈春瀾騎自行車從教師宿舍趕到保衛處,時長五分鐘。
在這五分鐘里,沈春瀾連自己被辭退之後如何找出路都想得一清二楚。
他走進保衛處,緊張又尷尬,一張臉不紅反白,燈光下愈發顯得五官清晰,那不大開心的神情便濃墨重彩似的,被強調了出來。
等他在保衛處簽完了字,保衛處的人還好心提醒:「你的學生是初犯,不要太生氣了。年輕人,我們都懂的,這種事情很多。」
哨兵和嚮導在進入青春期之後,就有被別人誘發性反應的可能。這是一種生理本能,本身無法抑制,但它是可以被控制的:或者通過抑制劑這樣的藥物,或者通過個人意志。它並非不可違抗。這才是沈春瀾感到憤怒的原因。
一是陽得意犯了不該犯的錯。二是這個錯給他這個輔導員帶來了麻煩。
但是等陽得意從小房間里走出來,看到他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沈春瀾也實在生不起氣來了。
看到輔導員就在面前,陽得意還有些尷尬,小小聲地來了句「對不起」。
沈春瀾正要說話,身後又風風火火衝進來一個人。是生科院的老師,同樣是領人的。
沈春瀾把陽得意帶到保衛處外面,還帶著暑氣的風從小湖邊上吹過來,陽得意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外套呢?」
「臟了。」陽得意抓了抓耳朵,「丟了。」
生科院的老師帶著一位高大的學生走出來。那人與陽得意對視了一眼,沒有吭聲,低頭便走了。反倒是沈春瀾跟生科的老師點了點頭,兩人都挺不好意思。
陽得意又抓了抓耳朵,手指撥動左耳的銀環,路燈照得它們一個個都閃著光。他盯著那學生離去的背影,片刻後低頭看著自己雙腳。鞋帶沒系好,他揉揉鼻子,蹲下撥弄鞋帶。
「……是性反應沒抑制好?」沈春瀾盡量平和地發問。
陽得意:「差不多吧。他今天大三,哨兵,精神體是東北虎,挺威猛的,我喜歡。他說以前也在四教里玩兒過,沒被發現。我見他說得這麼肯定,就答應了。」
沈春瀾半天說不出一句話。陽得意在保衛處肯定已經被狠狠批評過,他走出來的時候眼圈都紅了,沈春瀾看著就覺得不太忍心。他一面暗唾自己心軟,一面搜腸刮肚地思考,想找幾句擲地有聲的話彰顯老師的威嚴。
他壓下心裡的不耐煩和火氣:「畢竟是教室,那是做那種事情的地方嗎?你和男朋友湊湊錢,去附近開個房也行啊。」
陽得意抬起頭:「他不是我男朋友。」
沈春瀾愣了:「啊?」
陽得意:「隨便約的,打算做一次試試。感覺還行就交往,不行就算了。」
沈春瀾懵了。
系好了鞋帶,陽得意打個噴嚏,撩起上衣揉腰上的淤痕。沈春瀾半天蹦出一句話:「老師跟不上你們了。」
他註冊那軟件有一年多了,約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約之前還要掏心掏肺跟人聊上兩三個月。真誠!——他心想,做什麼都好,一定得真誠,這是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學到的最確鑿真理。
當然在這個真誠交心的過程中,很多人已經把他拉進了黑名單。
陽得意正想說話,校道上遠遠傳來了腳步聲。等看到來人,他的神情肉眼可見地劇變,直接退到了沈春瀾身後。
讓陽得意害怕的人從路燈下大步走了過來。她身上瀰漫著一團淡白色的霧氣,隨著她站定在陽得意面前,那霧氣最後凝成了一頭林麝,棕黑色眼珠子閃著光。
是陽得意的雙胞胎姐姐,陽雲也。姐弟倆的精神體都是林麝,如同雙胞胎之間神秘的精神感應一般,兩頭林麝也可以互相尋找對方。雖然倆人同班,又是雙胞胎,但陽雲也和陽得意長得並不像。她在自我介紹時強調他們是異卵雙胞胎,她像父親,陽得意更像母親。
陽得意顯然是被陽雲也壓制的那一個,看到陽雲也走近,他抓住沈春瀾的手,色厲內荏:「你不能老用這玩意兒找我。尊重尊重我隱私行不行?」
「尊重你隱私,就是放任你大晚上跟人在教室里打炮嗎!」陽雲也揪著他衣領吼道,「你給我消停消停!上學還不到一周你屁股就閒不住了嗎!」
「大家都是成年人……」陽得意辯解。
「你幼稚!」陽雲也立刻打斷了他的話。
沈春瀾攔住了陽雲也:「陽雲也,你怎麼跑出來了?女生宿舍不是有門禁嗎?」
陽雲也想了想:「我住二樓,從陽台跳下來的。」
沈春瀾:「……?!」
剛走出門的保衛處保安正拿著對講機:「7棟有人跳樓了……二樓的宿舍,對……你們去現場看看情況,監控調一下……不見了?找到她,控制住!」
陽雲也:「你說我嗎?」
沈春瀾以手扶額,疲憊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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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一,學校的處理通知下來了,陽得意和陽雲也都吃了記過警告。這是教育科學系建系這麼久以來,第一次在開學第一周同時收到兩個學生的處分。
沈春瀾被叫去訓了一通。
「新生守則里怎麼說的?大一新生嚴禁在校內隨意釋放精神體!還有違反門禁,跳樓,你們班陽雲也可以啊,一口氣違反了三條校規!」系主任滿頭白髮,手裡的鋼筆在筆記本皮質封面上戳了又戳,「還有性反應的處理方式,是不是重中之重?學校三令五申,每個輔導員都要把這個概念牢牢釘在學生腦子里,為什麼還會出這樣的事?!」
沈春瀾唯唯諾諾地點頭。
「沈老師,這都是你的責任啊,是你沒做好班級的管理工作!學生要被警告,你,你也要收警告!」系主任氣得臉都漲紅了,「還有啊沈春瀾,你做事給我認真一點,把這要死不活的表情收一收。你現在不是在系里讀本科,做事情可以隨心所欲亂著來,你當輔導員了!你是老師!」
沈春瀾被訓了一個小時,垂頭喪氣。
他決定臨時召開一個緊急班會。
學生陸陸續續來到教室,12個人坐得稀稀拉拉。饒星海仍然一個人坐在角落,看著窗外還未開始變黃的一棵楓樹打呵欠。
班上男學生7個,女學生5個,分散住在四個宿舍里。沈春瀾對著這些比自己也沒小幾歲的年輕人,盡量嚴肅認真地重申了學校的規章制度。
「發生了你們無法處理的事情,請第一時間聯繫我,或者聯繫學工處的曹老師。」沈春瀾說,「我隨時準備著為你們解決問題,絕對絕對絕對不能擅自行動。」
他頓了頓。
「班上大部分同學都已經成年。既然是成年人,你們談戀愛也好,約會也好,都是自由的。但是既然成年了,腦子里就要有一個規則意識,不要被感情衝昏了頭腦,在不恰當的時間、不恰當的地點做出不恰當的事情……」
他一邊說,一邊在心裡發暈。他彷彿不是沈春瀾了,有一個滿口糟話的老頭子附身在他這具年輕的肉體上,借他的嘴巴說話。誰會願意聽這些?他說得乾巴巴,毫無感染力,眼神掃過眾人,看到的都是沒任何反應的面龐。
但話音落下後,教室的角落里響起了有節奏的掌聲。
是饒星海。
黑沈沈的眼眸里不帶一絲戲謔,他以一秒兩下的頻率平穩鼓掌,目光鎖定一臉呆相的沈春瀾。
掌聲清脆,在安靜的教室里尤為響亮。但沈春瀾希望他立刻停下,別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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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學工處。敲打機械鍵盤的單調聲音響個不停。
「他支持你啊,這有什麼不對?」曹回聽完沈春瀾說的事,表示不解。
沈春瀾正在創作陽得意和陽雲也的報告,眉頭微蹙:「不是支持,是嘲笑。」
曹回聳聳肩,不以為然。他在椅子上挪動自己肥大的臀部,椅子吱嘎作響:「沈春瀾,我決定減肥了。你說我是先制定一個方案,還是先買兩件運動服?」
沈春瀾岔開話題:「事情發生的經過需要詳細寫嗎?」
曹回本科畢業之後留校任職,太擅長寫這樣的報告了:「略寫,但結尾要結合你自己目前的工作經歷去總結,再昇華一下,這個部分要誠懇。我還有什麼不足,我還需要怎麼學習,我應該如何改進,總而言之我知錯了……等等。」
沈春瀾亮出右手中指,頂了頂眼鏡。
「寫多了就習慣了,不難。」
曹回的話令人悚然,沈春瀾立刻回答:「我一篇都不想再寫了。」
「不可能。」曹回朗聲大笑,「你們班上那些人,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沈春瀾聽出他話里有話:「什麼意思?」
曹回:「我今天收到了你們班上所有人的海域檢測報告。」
沈春瀾的心一沈。
「海域」指代的是哨兵與嚮導的精神世界。正式提出使用「海域」一詞的人是德國的精神病學教授路易斯·楊。19世紀末期,路易斯發表了名為《海域研究學》的專著,當時德國的精神病學在整個世界範圍都佔據優勢,因此「海域」這個命名規範便就此固定了下來。
哨兵和嚮導本身擁有極強的精神力,「海域穩定」也就成為了海域學研究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國內的海域研究學起步較晚,一般的哨兵嚮導在進入大學之前,是沒有機會完整接觸海域相關學識的。而為了保證進入大學的學生都有基本穩定的精神狀態,所有報名參加高考的哨兵和嚮導,都會在當年的三到四月份,由專業的精神調劑師統一進行「海域」檢測。
「海域」檢測的結果會進入學生檔案,如果沒有問題,是不會通報學生所在高校的。
曹回收到了他班上12個人的「海域」檢測報告,也就是說,班上所有人的「海域」都不穩定。
沈春瀾放在鍵盤上的手都涼了。
「嚴重嗎?」他竭力控制自己的聲音。
「所有人的報告都獨立封裝,你和系主任可以看,我沒權力拆開。」曹回笑道,「不過其中有一個學生的信封上,精神調劑師標注了‘密切關注’。」
沈春瀾坐直了。
「他在‘海域’檢測開始之前,在下榻的酒店裡釋放了精神體,引起不小風波。」曹回說,「不過事情順利解決了。我聽內部人士說,為了不影響他以後的生活,調劑師沒有上報,也沒有計入檔案。」
「陽得意?」沈春瀾問。
「不。」曹回摸著自己的雙層下巴,「是饒星海。」
想象中那一帆風順的校園生活已經徹底崩塌。沈春瀾站了起來,他現在顧不得未完成的東西了:「給我,我現在就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