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深淵(2)
換作過去, 饒星海可能會憤怒。
但他現在不會因為這種話而激動了。某種近乎本能的語句從他心底浮上來:不是的。
他並非一無是處, 他可以確信這一點。
但此時的饒星海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為聶採的態度而憤怒,在猶豫中, 他低下了頭, 掩飾自己的表情。
得不到回應的聶採在原位有節奏地敲擊自己的手背骨頭:「我說得對嗎, 柳醫生?」
柳玉山點點頭,面上殊無表情。
饒星海找回了自己的節奏, 心裡有些打鼓。他做錯了——身為饒星海, 他確實不憤怒,但此時此刻一個被學校驅逐了人面對這樣的詆毀, 他是理應激動的。
等待著饒星海回答的聶採看見他站起, 稍稍一愣:「怎麼了?」
饒星海重重一甩背包, 把桌面上的東西全掃到了地上:「我來這裡是想聽我媽媽的事情,不是聽你罵我的。」
他搓了下鼻子:「我是不是垃圾,關你什麼事。」
轉身往房門走去,饒星海刻意維持著自己的怒氣, 但擋在他面前的柳玉山笑意盈盈, 沒讓他繼續往前。
霧氣從饒星海身上溢起:「我警告過了, 別碰我。我可以攻擊你們,這兒不是那種打個架就要被驅趕的學校。」
——「Adam對你提起過我們嗎?」
聶採忽然開口問。
這問題太突兀了,饒星海面前正是柳玉山,他不想讓柳玉山觀察自己的表情,連忙回頭轉身:「Adam?」
聶採笑著又問:「你不認識他?」
「我認識。」饒星海打量聶採,「他跟你們是什麼關係?」
「你不知道?」
「我要知道什麼?」饒星海單肩挎著他那沈重的背包, 像是終於忍不住了似的大吼,「是你帶我過來的!是你說要告訴我那個女人的事情!你憑什麼盤問我?你們是什麼人?」
聶採搖搖頭:「好吧,我們不聊Adam,他不重要。你坐下,請坐,關於你母親的事情,我們確實知道得一清二楚。」
饒星海並不肯坐。他看了看黑熊,又看了眼身旁的柳玉山,帶著不忿與懷疑,靠在牆邊。
事實上,歐一野和秦戈早就跟他練習過許多次如何應對聶採的第一次詢問。聶採必定要問饒星海一些問題,這些問題可能有無數個切入口,饒星海的母親、他的精神體、他的比賽、攻擊學生或者系主任的原因,以及Adam。
饒星海應該有什麼反應,他們已經徹底演練過。
但直到面對聶採,饒星海才發現,所有的演練都只是演練,他並不能消去不安和焦灼。
好在不安和焦灼本應是此時的他應該擁有的情緒,即便出現,也毫不可疑。
聶採似乎不打算再繼續盤問饒星海的事情,他開始說起蘇小琴的事情。
一個來自貴州山區的少女,智商不高,學習不好,輟學後開始打工,遇到過一些不好的人,但幸好她最後碰上了聶採。
聶採是在酒場里遇到她的。她說自己常常被男朋友打,因為掙的錢不夠兩個人花銷。她不敢回家,不敢和以前的朋友聯絡,因為現在過得實在不好。
她看著聶採,像仰望一個救她於危難之中的神靈:那時候男朋友正在威脅她下海,而蘇小琴一直不肯答應。
「挺可愛的姑娘,我實在捨不得看人掉進深淵。」聶採說,「我這樣的人,太善良了,總會招惹一些其他的事情。好在我也有自己的事業,給她一個工作還是沒問題的。」
饒星海怔怔地聽著。
「最後她來到我這邊,在我的公司里當了一個管理員。」聶採笑了笑,「不過我被騙了。她不是能安心工作的那種人。一年之後,她跟別人生下了你,為了維持生活,她不斷從公司里偷錢。」
饒星海下意識地吞咽唾沫。聶採說的事情和「綠洲」所說完全不一樣,和他們在Adam那兒得到的情報也截然不同。一絲怒氣鑽進了他的心裡:聶採在歪曲和蘇小琴有關的往事。
在他的講述中,蘇小琴是因為事情敗露而不得不帶著饒星海逃跑的。
「你出生的時候,我和柳醫生都抱過你。誰能想到事情後來會發展成那樣呢?」聶採低聲說,「很遺憾,你媽媽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所以我們才失去你這麼多年。」
饒星海:「……失去我?」
聶採:「你是哨兵,哨兵很珍貴。你的父親同樣是我的下屬,他非常出色。我們已經打算好好撫養你長大,可是……意外總是太多。」
饒星海聽見柳玉山在自己身邊彎了彎腰。他曲著手指頂了頂眼鏡,一絲分不清是嗤笑還是嘲諷的哼聲從他口中洩露。聶採的眼神霎時間一冷,刀一樣掠過柳玉山。柳玉山恢復了平靜的臉色,把手插進褲袋里,悠閒地站在一旁,完全是看好戲的姿態。
怪異的氣氛瀰漫在客廳里,饒星海幾乎屏住了呼吸。他自己是哨兵,但是仍然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彷彿是當日校運會上,學生們第一次見識到歐一野那條倍化的眼鏡王蛇。
兩位哨兵的精神體氣息正在無聲對抗。饒星海沒有看到柳玉山的精神體,但冷汗正從額角滾落。他最後忍不住往旁邊讓了讓,黃金蟒從他背後鑽出,血紅的眼睛注視著眼前的兩個陌生人。饒星海的不安感染了它,它甩動腦袋,煩躁難耐,蛇信不斷吞吐。
饒星海急促地呼吸:因為察覺主人有危險,他的黑曼巴蛇也鑽出來了。
它出現得太快了,至少在饒星海和歐一野的計劃中,它不能這麼快就暴露。
而在黑曼巴蛇滑落到地上的瞬間,客廳里那兩股不斷抗衡對峙的氣息也一掃而空。
饒星海扶著牆壁喘氣,黑熊已經用爪子按住了黑曼巴蛇的七寸。
聶採重重一拍膝蓋,幾乎從位置上蹦了起來。他很快跪在地面,低頭去察看小黑蛇的形態。
「一模一樣……玉山,一模一樣!」他興奮得舌頭都有點兒打結,「和向哲那條,Adam那條一模一樣!」
柳玉山倒不是很在意,他正觀察饒星海。
黑曼巴蛇和黃金蟒都散去了,霧氣回到饒星海身上,他臉色蒼白,說不出話。
「饒星海,兩個精神體。」聶採走到他身邊,強硬地捧著他的臉,因極度興奮而發紅的雙眼裡映出饒星海的身影,「哨兵,兩個精神體的哨兵!」
他一把將饒星海狠狠抱住,手臂極用力,將他禁錮於懷中。
「是你了,就是你……你是我們的希望。」他一邊說,一邊顫抖,「遠星社的希望……哨兵嚮導的希望……」
饒星海無法反抗,他懷著半真半假的恐懼,讓自己徹底裝扮成一個茫然無措的青年。
聶採和柳玉山讓他住在小羅和康松的房間里。柳玉山為饒星海注射了鎮定劑,直到看著他睡去才離開。客廳里的聶採臉上已經褪去了興奮和激動,他非常冷靜,正叼著一根燒了一半的煙,腳下細細地碾著那頭流浪貓的尾巴。
小貓細弱的呻吟似乎能刺激他的思維,柳玉山踢開他的腳,把小貓抱了起來。
「可疑嗎?」聶採問。
「當然。」柳玉山撫摸著小貓的耳朵,安慰著它,「他的很多反應都不正常,你問他的時候,他也在反問。反問就是防禦,所以趕快把他趕走吧,饒星海會來到這兒肯定有別的原因。」
聶採取下煙,衝柳玉山吐了一口。
「趕走?」他冷冰冰地笑了,「你只是想讓他離開我身邊,離開遠星社吧?」
「我沒有這麼想。」
「你以為他們會感激你的善良嗎?」聶採又說,「不會的,他們是因為仰慕我才加入的遠星社,你那一丁點兒善良,對他們沒有任何意義。」
柳玉山沈默片刻,岔開了話題:「所以你明知道饒星海有問題,還是要留下他。」
「當然!」聶採低吼,「他是我們製造出來的哨兵!是未來!不管怎樣,他現在回到遠星社了!那個未來是有可能的!」
一星幾乎不可察覺的嘲笑從柳玉山臉上掠過。這嘲諷的笑意像冷水,澆滅了聶採的愉悅。聶採死死盯著他:「……如果我期待的未來真的來臨,我第一件事就是弄死你。」
柳玉山親了親小貓的耳朵:「我期待著。」
聶採又把煙放進了口裡。「我要對饒星海進行訓導。」他用命令般的語氣說,「要最正式的那一種。」
「沒有藥物了。」柳玉山回答,「你昨天訓導關黎的時候已經用完。」
「……我訓導關黎的時候沒有使用過藥物。」
「我給她用了。自從Adam離開,關黎的情緒一直不穩定,沒有藥物幫助,她會反抗。」柳玉山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我們藏身在這裡,你也不希望出什麼事情,導致暴露,對吧?」
聶採咬了咬牙。他實在厭惡柳玉山。
「不管如何,我對饒星海的訓導必須使用藥物。」聶採說,「我們時間不多,沒那麼多耐心慢慢磨了。」
「可你也太急了。」柳玉山溫聲說,「第一次見面你就說他是垃圾,他還沒信任你,你說的這些話只能引起他的反抗,毫無幫助。」
聶採只當沒聽到,又吐了一口煙。
「我當時不是這樣教你的。」柳玉山說。
這句話忽然激怒了聶採,他把煙直接往柳玉山臉上扔了過去:「誰他媽教的誰?!是你嗎?柳玉山,是你教我訓導?你要不要臉!」
「如果否認能讓你好過一些,你可以不承認。」柳玉山抱著小貓站起。小貓在他懷裡呼哧呼哧地喘氣,它的腿也受了傷,是被聶採弄壞的。
「……把貓還我。」聶採說。
「你已經有饒星海了,這個小玩具就給我吧。」柳玉山說,「它傷得不輕。」
「傷得不輕……」聶採重復著他的話,「你覺得它是願意在我腳下賴活著,還是被你弄死?」
柳玉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沒有給聶採任何回答。聶採在客廳里又站了一會兒,才重新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他這次點得慎重仔細,直到尼古丁煙霧落入肺部,才重重緩緩吐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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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管委的小紅樓門口,雷遲正在刷身份卡。
秦戈今天到這兒巡弋Adam的「海域」,希望Adam能向他們敞開更多的記憶,雷遲知道這個時候歐一野總是會在一旁等候。
他們從Adam身上得到的情報,一部分是Adam主動提供的,一部分是秦戈獲得的。Adam對「海域」的保護太牢固了,即便對秦戈這樣的精神調劑師,獲取信息也並不容易。
雷遲在三層走廊的盡頭找到了歐一野。歐一野正坐在小椅子上,從隨身的布袋子里掏出好幾盒零食,端著一杯枸杞普洱茶慢吞吞地喝。
「歐老師,我們排查的結果出來了。」雷遲坐到他身邊。
巨大的眼鏡王蛇正纏著這棟小樓,卡車一般碩大的頭顱就垂在雷遲頭頂不到五米處。狼人唯有在此刻,真心期待自己可以暫時失去看見精神體的能力。
「結果是什麼?」歐一野問。
「特管委的排查結果和危機辦刑偵科的結果進行了合併對比。」雷遲說,「從特管委成立到現在,我們從來沒有派出過代號為‘綠洲’的臥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