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大部隊(3)
經過數日跋涉, 麵包車和司機換了好幾輪, 饒星海暈暈乎乎地下車時,看到眼前的營地忍不住發愣。
十幾頂帳篷立在山腳的平地上, 被傍晚的風吹得呼呼作響。避風處有人用方便鍋烹煮食物, 有人在擦洗工具, 更多人則在帳篷前閒聊,看著正從載貨車上下來的幾個人。
天還大亮著, 山後面是火一般的紅色。每個人臉上都滿是熱烈的喜悅, 他們和柳玉山握手擁抱,久別重逢似的。饒星海被小羅拉著往營地深處走, 他粗略掃了一眼, 心中有些不安:這營地裡少說也有五十人, 看他們與柳玉山或關黎等人的熟稔程度,應該全是遠星社的人。
Adam曾給特管委和歐一野透露,遠星社最近在尋找的巨型骸骨位於內蒙古阿拉善盟的塞仁沙爾山,但具體在山中哪一處, 遠星社尚未能確定。
饒星海不確定此處是不是塞仁沙爾山, 但遠星社在這兒聚集了這麼多人, 顯然是已經有了明確目的,說不定已經找到了骸骨所在的位置。
一路上不斷有人盯著他,帶著警惕與懷疑。饒星海的不安越來越強烈,直到他看到了聶採。
聶採蹲在帳篷前吃面,慢吞吞喝完了面湯,才抬頭看他:「遲了點兒啊。」
小羅連忙解釋:「車壞了, 我們又換了一輛。」
「什麼名頭?」
「來考察土地荒漠化治理現狀的。」小羅說,「文件證件柳醫生都準備好了,這兒的人沒見過多少世面,沒人懷疑。」
聶採點點頭,目光回到饒星海臉上,示意他跟自己一塊兒進入帳篷。
小羅留在外面,有些踟躕,片刻後匆匆離開,顯然也不樂意在這兒多呆。饒星海一直聽著他腳步聲,心臟咚咚跳個不停。聶採請他坐下,給他一罐啤酒,居然是一副要和他聊天的架勢。
他只比饒星海和柳玉山等人提前一天抵達。離開濕潤的山林,深入乾燥的山原,氣候轉換令聶採很不舒適,他一直在擤鼻涕,紙巾上是一團一團的血。
「你覺得沈春瀾這人怎麼樣?」難堪的沈默之後,聶採忽然開口。
饒星海完全沒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他徹底僵在了位置上,手裡才開啓的啤酒晃動著,灑出一片。
聶採盯著灑出來的酒漬,片刻後笑道:「反應這麼大?他怎麼了?」
饒星海一時間沒有任何言語。他料到他們會問及沈春瀾,但沒想到,這一刻這麼快就到來了。
他雖然已經被新希望開除學籍,但只要遠星社稍稍一查,便能立刻查出他以前是哪個學院、哪個班級的。作為輔導員,「沈春瀾」的名字不可能不被注意到。
聶採只要看到沈春瀾的名字,必定會對沈春瀾與饒星海的關係感興趣。
畢竟,他曾經也是對沈春瀾流露過強烈興趣的人。
「我認識沈春瀾。」聶採讓饒星海喝酒,自己卻喝茶,慢悠悠的樣子,「我以前也是新希望的老師,教過他。」
饒星海對這一刻早有準備,他練習過很多次。
但聽見「沈春瀾」這三個詞從聶採口中吐出,他仍然無可避免地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和不適。
一如歐一野和他所練習的那樣,他沒有掩飾自己的不適與反感——但他把這種情緒,偽裝成自己對沈春瀾的憎惡。
「他只上我們的一個課程,瞭解不多。」饒星海低頭說,「而且他很煩。」
「怎麼煩了?」
「說的都是大道理。」饒星海扯扯嘴角,笑道,「特殊人類應該怎麼樣,哨兵嚮導應該怎麼樣,我們應該怎麼樣。」
「應該怎麼樣?」聶採又問。
饒星海不答了,生硬地轉開話題,「你既然是他的老師,那你應該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聶採盯著饒星海,慢慢笑起來。
「他非常有趣,不是嗎?」他用一種令饒星海渾身發毛的腔調說話,「看起來很堅強,但是也很脆弱。嚮導都是這樣的,天生注定無法反抗哨兵。只要能抓住他最孱弱的那一點,他最在意的事情,你很容易控制他。」
饒星海詫異於自己的冷靜。
他不知道這是因為歐一野對他的訓練,還是因為,他所認識的沈春瀾與聶採所說的沈春瀾並不一樣。
「你控制他了嗎?」饒星海問。彷彿有另一個饒星海寄宿在他的身體里,他是憤怒的,他要站起來拎著聶採揍一頓,但正在說話的饒星海壓制了惱怒的那一個。冷靜——有人這樣跟他說,是歐一野的聲音——如果你真的喜歡沈老師,尊重沈老師,就不要被這樣的言語激怒,你應該知道,這是一次測試。
聶採並沒有立刻回答饒星海的問題。他閉上了眼睛,眉頭微皺,不知是回憶還是忖度。
「當然。」他最後說,「我當然控制了他。他根本無法抗拒我,那是令人非常愉快的過程……不止一次,是許多、許多次。他服從我的一切命令,仰慕我,尊敬我,願意為我付出一切,包括他的生命。」
讓饒星海詫異的是,聶採說得越是誇張,他越是冷靜。
畢竟面對一個已知的謊言,他不可能再被激怒。
然而他如何接話,才是最重要的。這是一個測試——饒星海提醒自己,是聶採對他的測試。
而對付這種測試的最佳辦法,是順著對方的思路,但不能完全陷入對方的邏輯中。他需要跳出來,向聶採展示自己更強烈的慾望。
「你怎麼做的?」他放下啤酒罐,盯著聶採,流露出孜孜以求的渴望,「要怎麼做才能讓別人也這樣服從我?」
聶採一愣:「你想學?」
「我想。」饒星海立刻回答,「但我……我可能,沒有你這麼優秀。」
聶採笑了,半天都沒有說話。
「為什麼要讓別人服從你?」他問,「你想做什麼?」
饒星海眼中掠過剎那的茫然。「我想讓別人都聽我的話。」他喃喃道。
「都聽你的話……然後呢?你想為所欲為?」
「……對。」饒星海又猶豫了。
「你現在想讓誰聽你的話?」聶採問,「沈春瀾?你的朋友?被你襲擊的同班同學,還是系主任?」
饒星海給出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小羅。」
聶採:「小羅?!他怎麼了?」
饒星海:「還有康松。」
聶採隱約明白了:「你不喜歡那只章魚。康松最聽小羅的話。」
他忽然笑著鼓掌:「好啊,真好,學會了本事,當然要向敵人復仇。」
但很快,他又補充了一句:「小孩子都這麼想。」
饒星海臉色當即就變了:「你說誰是小孩子?」
「你若不是小孩子,我教你這個本事,你可以用來做更厲害的事情。」聶採說,「想聽嗎?」
饒星海下意識咽了咽唾沫。他開始凝神聽著聶採說的每一句話。
在抵達營地的這一天晚上,聶採終於對他說出了遠星社和饒星海真正的身世。
似乎是因為他們已經將饒星海帶到了這裡,饒星海無法逃離,所以他願意把秘密和盤托出。他所說的,與綠洲的報告相互印證,終於讓饒星海瞭解了在此之前發生的所有事情。
奪取遠星社的念頭,並不是一開始就存在於聶採心裡的。剛進入遠星社的時候,他確實是一個被薄雲天和遠星社吸引的年輕人,相信自己能為哨兵嚮導和特殊人類做出更多的貢獻。
變化是從他開始跟隨探索隊外出探尋特殊人類之後開始的。他漸漸發現,哨兵嚮導遠比其他罕見的特殊人類強大太多。和哨兵嚮導相關的理想隨之慢慢改變,聶採最終截取骸骨,製造了饒星海與Adam,殺死薄雲天之後,分裂了遠星社。
所有的事情都和綠洲所說無誤,包括薄雲天的死亡與巨型骸骨出售、試驗的真相。
但對於遠星社與喬弗里科學研究所之間的關係,聶採並沒有詳細說明。他一邊說,一邊欣賞著饒星海的表情,等待饒星海對這些令人震驚的真相發表看法。
饒星海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沒想到,我這麼特別。
離開聶採的帳篷,饒星海從緊張的情緒中徹底脫離,才覺得腹中空空,飢餓不堪。
他今天徹底把自己扮演成一個自私的人。無論聶採說了什麼,無論遠星社、哨兵嚮導的未來是什麼,他關注的始終是自己:我很特別,我想學著怎麼去控制別人。
這太令聶採滿意了。饒星海呈現出來的一切扭曲,都讓他喜上眉梢。
夜裡風冷,饒星海把脖子縮進防風衣里,發現帳篷外已經沒人了,只有接連不斷的說話聲從縫隙中傳出。他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裡去,聞到身邊最近的帳篷中飄出食物香氣,便掀起簾子探進一個腦袋。
那竟是柳玉山的帳篷。
「柳醫生。」饒星海打招呼,「你吃的什麼?」
「肉蛋面。」柳玉山正在整理行李,「還剩一點兒,你再加些午餐肉,自己煮吧。」
饒星海鑽進帳篷,才覺得身體稍稍回暖。他往鍋子里加了麵條和午餐肉,稀裡嘩啦端起來就吃。
柳玉山沒帶多少衣物,行李箱里全是藥品和工具,幾本厚厚的書放在行李箱底部,他隨手放在一旁。饒星海抹了抹嘴巴過去幫忙,看見書里似乎夾著幾張紙。
「對了,有你的照片。」柳玉山笑著說,「你自己翻一翻,你和你兄弟剛出生的時候拍的。」
像片上是兩張小毛毯,分別裹著兩個皺巴巴的嬰兒。饒星海完全認不出哪個是自己,就是覺得有趣,呆看了許久。
下一張照片是年輕的柳玉山,戴著眼鏡,還是一臉稚氣。饒星海忽然覺得這張照片有些似曾相識,回憶片刻後才想起,這就是他曾在系主任辦公室里看到的培訓班畢業照。
但柳玉山夾在書中的這一張里,沒有聶採。照片被修剪過了,只剩下柳玉山、系主任和另一個陌生人,有聶採的那一半已經被仔細剪除,毫無痕跡。
饒星海手心有點兒發汗。他似乎察覺了什麼,但並不清晰。
手上最後一張照片上,是和現在年紀相差無幾的柳玉山。
和他合影的是一位朗笑著的半喪屍人,年紀大約二十來歲。兩人相互搭著肩膀,被什麼逗笑了似的,都沒能管理好表情。
饒星海翻過照片,在背面看到了一行字。
「與宋祁,某月某日生日留念」。
作者有話要說: 解答一個讀者困惑:上一章提到所有巨型骸骨經過骨齡測試,顯示都是不足10歲的小孩子。這些骸骨在故事中,都是自然形成的骸骨,是自然生長後發生的異變,所以敖俊說這是被自然淘汰的返祖。
故事里唯一一個被遠星社和喬弗里製造出來的巨人哨兵是向哲,也就是貫穿始終的廣西姑婆山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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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西確實有姑婆山,內蒙古阿拉善盟確實有塞仁沙爾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