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遠星社
與巨型骸骨相關的資料, 是沈春鴻直接喬弗里總部拿到的。
喬弗里科學研究所是全球著名的生物研究中心, 同時也是國際上最有名氣、最權威的特殊人類生物學研究機構。研究所總部位於澳大利亞,儲存著許多奇特的資料。
其中就有巨型骸骨的大量信息。
「第一具巨型骸骨是在剛果河流域的熱帶森林里發現的。」沈春鴻說。
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事情, 一隊探險者穿越密林與蟲群, 在一片深廣的峽谷底部, 發現了深嵌在植物藤蔓之中的骸骨。它彷彿是在探險者眼前忽然暴露出來的異世界遺物,瞬間令所有人驚懼——骸骨以坐姿呈現在人們面前, 巨大的頭顱低垂, 叢生的鮮花從它空空的眼窩中蔓延流瀉,而它的肋骨則是雀類的樂園, 無數鳥巢安置於此。鳥兒們被外來的客人們驚動, 一時間紛紛騰飛而起。
骸骨保存基本完好, 僅從照片上也能看出,死在此處的是一個人類。
從第一具骸骨被發現並通報各國開始,陸續從世界的不同角落傳來訊息,不斷有骸骨碎片被送到喬弗里進行DNA鑒定。
「截止到目前為止, 僅是喬弗里這裡存檔的巨大骸骨DNA樣本, 就有19具之多。」
沈春鴻今晚從同事處拿到這份文件的時候, 驚得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一直以為在姑婆山天坑發現的巨型骸骨是孤例,因為他的研究領域並不在此,因而始終不知道巨型骸骨已經在全球各地不斷出現。
剛果河流域、烏拉爾河流域、東南亞山林、印度南部山地……發現骸骨的地方全都是人類聚居地,有森林、高山、河流,還有豐富的動植物資源。
如果——沈春鴻強調了這個詞——如果確實有巨型人類生存在這個世界上,並且成長為這麼高大的形態, 至少可以確認一點:他們生活的地方,必然有足夠他們攝取食物和水的條件。
關於巨型人類的生活習性,喬弗里研究所做出了許多判斷,但這些判斷並不是沈春鴻急於告知弟弟的關鍵信息。
「巨型人類一開始被發現時,喬弗里認為這是新出現的特殊人類,但很快,和數據庫對比發現,它們的基因組合方式我們早就已經記錄在案。確實,19具骸骨,無一例外,全部都是特殊人類。」沈春鴻低聲說,「10個哨兵,9個嚮導。」
沈春瀾攥緊電話,在接近零度的深夜裡,手心沁出了濕冷的汗。他的學生們已經往前走遠了,只有饒星海站在幾米之外,回頭等著他。
「我很擔心……」他聽見沈春鴻在電話的那一頭不停踱步,「我現在還不能離開總部……春瀾,你的身體真的沒有異樣嗎?」
沈春鴻身邊所有親人之中只有沈春瀾一個特殊人類。雖然難以預測的染色體變異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弟弟身上,但他活了三十多年,從未覺得沈春瀾與自己有什麼不同。可眼前的資料卻實實在在地勾起了他的憂慮。
沈春瀾再一次強調:「我真的很好,每年都體檢,沒有任何問題。」
沈春鴻長出一口氣:「行吧。」
他翻動手頭的另一份資料:「那我跟你說說遠星社。」
在今天晚上八點左右舉行的新聞發佈會上,國內特殊人類管理委員會與危機辦已經正式將遠星社列為新希望學院圖書館爆炸事件的重要調查對象。但在會議上,他們同時也強調:遠星社已經解散,極有可能是有其他不法之徒借著遠星社的名義在活動。
「我手頭上的文件不是這樣說的。」沈春鴻猶豫片刻,輕咳一聲,「春瀾,我接下來要說的,確實是機密內容。但我希望你瞭解。畢竟這個社團太古怪了。」
沈春瀾慢慢往前走,饒星海在校道上隨著他的前進步伐而一步步後退。
「你說,我聽著。」沈春瀾好奇心此時此刻達到了頂點,「你的電話沒有被監聽吧?」
「如果有就有吧。」沈春鴻顯然認為,讓弟弟知道遠星社的危險之處,比自己被處分更重要,「先說結論。遠星社沒有解散。或者說,遠星社實際上分裂成了兩個。」
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一對哨兵嚮導夫妻與志同道合之人集結在一起,創立了名為「遠星社」的探險社團。
社團雖然以探險為名,但實際上,它是專門在落後和偏僻地區搜尋和保護罕見特殊人類的民間社團。
七八十年代,國內的特殊人類尚未得到正視,教育機構和專門醫院尚處於籌備階段,除了哨兵嚮導之外的許多特殊人類仍舊因為外貌的異樣,而被看作「怪物」。
無論是國家牽頭,還是民間的特殊人類自行組織,總之在那二十多年里,國內確實有不少類似於遠星社的組織存在。他們會深入貧窮的山區和少數民族地區,通過挖掘當地民間傳說與異人傳說,搜尋罕見特殊人類的蹤跡。
九十年代起,遠星社的名字漸漸響亮起來,因為他們先後發現和保護了在新疆北部阿勒泰地區的雪人和福建中部山區的茶姥。
雪人是一種適合生活在寒冷山區的特殊人類,渾身長毛,高大健壯,在被正名之前,曾被看作不存在的生物,只在藏族的史詩傳說之中偶爾出現,是被格薩爾王殲滅的魔族之一。
而茶姥則全是女性,出生之時已經是老嫗形態,天生善於種茶養茶、侍弄土地,是僅生存在中國的罕見特殊人類。但由於與生俱來的蒼老面孔與矮小身材,她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被認為是妖怪與人類結合的產物。
遠星社在阿勒泰地區發現了與藏區的雪人身材、習性並不完全一致的雪人,不僅刷新了「雪人」生活地域的資料,並且填補了蒙古國從未發現過雪人的空白歷史:他們與雪人溝通,發現這些雪人的祖先是從蒙古遷移過來的。
而茶姥的發現意義更為重大:遠星社不僅更新了福建地區茶姥的分布位置與數量,還在當地保護了三位剛剛出生、即將被扔進河裡溺死的茶姥。這三位幼小的茶姥成功存活,讓「茶姥」這種特殊人類的數量終於達到了兩位數。
遠星社由此成為了國內相關社團之中最有名氣的一個。
那個年代,互聯網尚不發達,瀏覽器才剛剛誕生,和遠星社有關的一切訊息,幾乎都是口口相傳,尤其在特殊人類群體里。
許多特殊人類群體都在尋找遠星社。他們渴望加入遠星社,渴望進入這個充滿了冒險、探索與希望的組織。
而在這些人之中,半喪屍人加入遠星社的願望尤其強烈。
他們是被社會拋棄和敵視的一類人,而遠星社又恰好可以容納他們,他們還能在遠星社里為自己的事業以及特殊人類的未來奮鬥——這是一件極其具有誘惑性的事情。
「而事實上,在進入21世紀之後,遠星社確實在不斷地招募社員,不過渠道非常隱秘。」沈春鴻說,「和這類團體幾乎同時誕生的,還有不少反特殊人類的組織。所以遠星社非常謹慎,他們絕不接受沒有引薦的新人加入。為了避免自己的行動被反對組織阻撓,遠星社一般都是以發掘新植物、發掘礦脈這些藉口去深入山區探索。」
沈春瀾完全被沈春鴻的故事吸引了。
或者說,他是被遠星社和遠星社曾擁有的過去吸引了。
席微韻所說的館子名為「24小時烤串」,名字可謂簡單粗暴。雖然已經接近十二點,但館子里仍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學生們縮著脖子小跑進入烤串店內,沈春瀾站在門外的避風處,抬頭看見饒星海站在自己面前。
「你先進去。」沈春瀾捂住手機說,「我打完電話就去找你們。」
饒星海用很誇張的嘴型無聲回答:我,幫,你,擋,風。
他說完了,還故意撐起外套,作勢要遮擋住沈春瀾。
於是在這聽故事的間隙里,沈春瀾不可避免地分心了:他知道饒星海現在心情非常好,今天上午的6000米障礙跑里,他是大一新生之中的第一名。
沈春瀾忍不住衝饒星海笑了笑。但臉被冷風吹得有點兒僵,這笑不夠熱情,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臉頰。
「……總而言之,遠星社一開始就是一個以尋找和保護罕見特殊人類為活動宗旨的組織,目的還是很單純的。」沈春鴻仍在繼續,「後來創始人年紀大了,便把遠星社交給了一個名為薄雲天的狼人。薄雲天是遠星社的第二任社長。」
「薄?」沈春瀾下意識重復。這不是一個常見的姓氏,他總覺得自己彷彿在什麼地方隱約聽人提過,但印象不深刻。
「對,薄雲天。」沈春鴻回應道,「薄雲天接手之後,遠星社開始接收更多的新成員,吸收新人的規定也沒有原先那麼嚴格了。」
薄雲天希望擴大遠星社的規模,他開始接觸人才規劃局和新希望尖端管理學院的畢業生,希望能找到在學識和技術都出色的新人,讓遠星社得到更大的發展。
而此時的「遠星社」仍舊保持著神秘本色,只在特殊人類之間流傳著各種傳說。
薄雲天身為狼人,他帶領的遠星社為狼人族群做了許多工作,最直接的一點是促成了國內狼人協會的成立。從此以後,狼人成為國內諸多特殊人類之中,第四個成立專門協會的組織。
前三個分別是哨兵嚮導、半喪屍人和地底人。
正因如此,薄雲天在狼人族群之中聲望極高,不少狼人也以加入遠星社、或者為遠星社工作為榮。
「大約二十年前,2013年8月,遠星社的一支探索隊伍在大興安嶺的深山裡,發現了一具巨型人類骸骨。」沈春鴻用中文讀出文件中的描述,「隨後,遠星社把這個消息報告了危機辦和特殊人類管理委員會。巨型骸骨被國家回收,這是國內第一次發現巨型人類骸骨。」
沈春瀾忍不住插話:「……厲害啊。」
「但是骸骨不完整。」沈春鴻語氣森冷,「危機辦和特管委回收骸骨的時候,發現骸骨的第四節 肋骨有一段缺損了。缺口的截面非常新鮮,是不久前才被人切割走的。」
沈春瀾完全跟上了他的節奏:「……是遠星社的人切走的?」
「遠星社」三個字引起了饒星海的興趣,他認真盯著沈春瀾,開始竪起耳朵偷聽。
危機辦和特管委的懷疑無法得到證實。在場的遠星社成員全都保證自己沒有說謊,所有隨身物品也被檢查,確實沒有可以切割巨型骸骨並藏匿的可能。
這截消失的肋骨,成為了危機辦和特管委心中的一樁懸案。
隨後遠星社仍舊不斷派遣隊伍,深入各地尋找罕見特殊人類。一切彷彿並沒有任何改變。
真正的突變發生在十年前。
狼人社長薄雲天急病爆亡,遠星社十餘位核心成員之間爆發了一場無人知曉的爭執。在薄雲天的告別儀式上,只去了八個核心成員,這八個人之中有狼人,有半喪屍人,也有哨兵嚮導。
八位核心成員在葬禮上宣佈,由於內部分歧嚴重到無法調和,遠星社自此解散。
沈春瀾:「發生了什麼事?」
沈春鴻:「不知道,文件里沒寫。」
沈春瀾:「……你這故事怎麼還有懸念啊?」
但更大的懸念發生在姑婆山天坑發現巨型骸骨的時候。
沈春瀾還記得,巨型骸骨被發現的時候,新聞曾說過它是由一個自由攀登社團最先發現的。
「這個說辭很快就再也沒被提及了。」沈春鴻說,「而且如果你重新翻找之前的新聞報道,你會發現,連這句話也完全消失。」
當日發現骸骨的,確實是一個民間登山社團。但巧的是,當地林業局的專業無人機,那時候也正在巡山。
林業局發現骸骨的時刻,恰好比這個社團遲了十來分鐘。
林業局的人趕到現場時,社團成員正圍在骸骨邊小聲議論。他們自稱是從廣東某個高校而來,不巧迷路,不巧進入了天坑之中,不巧發現了這具骸骨。
當地林業局的人根本沒有懷疑過這個說辭,他們甚至還與社團里人合了個影。所有人都帶著鴨舌帽,合影時雖然紛紛露出笑容,但沒有一個人摘下帽子。
這些社團成員隨後便消失了。他們使用了假的身份證,假的學生證,甚至沒有在城鎮之中逗留,離開姑婆山範圍之後便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巨型骸骨當時就引起了危機辦和特管委的注意,他們調取了地方林業局提交的報告,發現報告中附有他們與登山社團成員的合影。
特管委的人一眼就在其中一位青年的鴨舌帽上,發現了一個不算起眼的徽章。
「是遠星社的社徽。」沈春鴻看著文件上的圖片,跟沈春瀾描述,「一顆銀色的發光的星星,上面有RS兩個字母,remote star,遙遠的星辰。」
沈春瀾:「!!!」
他瞬間想起來了。
商業街,屈舞的奶茶鋪子斜對面,那間擁有好幾位帥氣侍應和一位更帥氣老闆的咖啡棚子!
「所以你知道為什麼危機辦和特管委要把遠星社列為爆炸事件的重要調查對象了?」沈春鴻聲音低沈,「他們推測,薄雲天死後,遠星社分裂成了兩個部分。一個是現在已經停止活動的,薄雲天這一派的人,另一個是現在仍然以遠星社名義活動的成員。這一批人隱藏身份,正在有目的地尋找巨型骸骨。」
沈春瀾終於完全明白了:「所以危機辦認為,圖書館的爆炸事件也是他們弄出來的……」
第一次發現巨型骸骨的是遠星社。骸骨缺失了一部分,極有可能是遠星社的人盜走了。
第二次發現巨型骸骨的仍然是遠星社。他們沒來得及直接從骸骨身上盜取樣本,於是襲擊了喬弗里的運輸車輛,盜走樣本。
讓喬弗里憤怒的是,在沈春鴻前往新希望學院的生科系拿走DNA樣本的時候,危機辦和特管委事實上已經知道遠星社參與到事件之中。但他們沒有向喬弗里發出任何警告。
無論是喬弗里,沈春鴻還是運輸車,完全是在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收到了襲擊。
喬弗里的運輸車一旦關閉,則完全密封。它從上海開到北京,一直到進入生物科學系的地下停車場,直接與實驗室接駁,這個過程中沒有任何漏洞。
而在圖書館地下車庫門口接收資料的時候,運輸車必須敞開。那是襲擊者唯一下手的機會。
新希望學院的出入管理很嚴格。這次襲擊讓危機辦和特管委得以確定範圍:襲擊者當時就在學院裡。
沈春瀾:「……所以你才要告訴我這件事?你擔心學校里潛伏著遠星社相關的人?」
沈春鴻只「嗯」了一聲,沈春瀾的手機忽然閃動了一下,沒電關機了。
他驚愕地看著手機,半晌才塌下肩膀。
爆炸發生的時候,沈春瀾也在現場。除了他、沈春鴻,在車里的司機之外,現場只有負責搬運資料的人,以及那位英俊非凡的混血帥哥。
混血帥哥是爆炸發生之後立刻前去檢查樣品的人。
沈春瀾咬了咬嘴唇:那個男人無疑是最可疑的。
但喬弗里調查認為,他和沈春鴻兩人都沒有問題。
這個結論令人困惑。
沈春瀾記得,爆炸事件發生後,留在這兒等待調查的是沈春鴻,而立即離開北京返回上海,甚至飛回澳大利亞的,是那位混血帥哥。
除了爆炸事件本身的疑點之外,他無法釋懷的還有遠星社本身。
分裂成兩個的遠星社,以RS為名經營咖啡館的狼人老闆。
以及一個剛剛冒出來的新問題:遠星社這樣的民間組織,它是怎麼獲得運營資金的?從沈春鴻的描述中可以看出,遠星社很龐大,人數眾多,維持它運作的資金絕對不會太少。
事情遠比他想象的更複雜。沈春瀾隱約覺得頭疼,轉身招呼饒星海一起進入烤串店。他推開門讓饒星海先進,這時才發現饒星海的嘴唇被凍得發紫,指尖甚至已經白了。
「好冷好冷好冷……」饒星海竄到已經熱鬧開吃的一桌人旁邊,周是非眼疾手快地招呼他:「坐這裡坐這裡。」
桌邊就空著兩個位置,面對面,不相連。饒星海只好坐到了周是非旁邊,二話不說端起面前的熱湯就灌。
沈春瀾坐在了席微韻身邊,他目光落在饒星海身上。在這樣冷的夜裡,饒星海的穿著實在顯得單薄了。
黑色的羽絨外套有些短,衣下還露出了裡面的毛衣下擺。這衣服顯然不新,但還算乾淨,饒星海伸手取烤串時,衣袖往後縮,甚至露出了手腕。
屈舞正在繪聲繪色跟眾人重復著剛剛聽證會上系主任與方小滿對峙的一幕,聲音姿態惟妙惟肖,彷彿系主任年輕時的模樣。
「……我願意維護他們的認真。——陽得意你別笑!真的,系主任真的就是這樣說,那一刻他就是我的偶像……」屈舞的臉上彷彿散發著憧憬的光芒,「我人生第一個偶像是我爸,第二個偶像是巴菲特,系主任就是我第三個偶像。」
席微韻身邊坐著宮商和羅燕,她正在跟兩個姑娘講自己師兄的故事。
「……他叫宋祁,這是一個詩人的名字。但他做的事情一點兒不浪漫,成日跑深山老林里挖礦來著。」席微韻想了想,更正自己的說法,「或者不是挖礦,叫探索礦脈?反正他說,他是一個礦物獵人。」
沈春瀾的心思並不在聚餐之上,他來這兒是打算給學生買單的。借老闆的充電線把手機充上,再聯繫沈春鴻時,他哥言簡意賅回復了一句「先睡覺,反正講得差不多了」。
他是差不多了,但沈春瀾心裡還有許多困惑未解。
咖啡館原來與遠星社有關,這大大出乎沈春瀾預料。那位急病爆亡的狼人社長叫薄雲天,而咖啡館的老闆姓薄,也是個狼人。
沈春瀾現在基本可以確定,薄老闆就是薄雲天的兒子。顯然,他和父親之間的狼人基因傳承依賴的是正常的生育模式,這意味著薄老闆身上的狼族基因與人類基因結合得更加緊密。他是狼人中少見且優異的那一類。
薄雲天死後,遠星社名為解散,實際分裂。沈春瀾隱隱察覺,在這個事實里,很可能隱藏著一些可怕的秘密。
回到座位上的時候,席微韻正講到有趣的地方。
宋祁到席微韻的高中開校友講座的時候,是他去當礦物獵人的一年之後。這一年里,他去了大興安嶺。
深秋的大興安嶺深處已經開始降雪,冬眠的野獸全都藏匿好自己,他們偶爾還可以在雪路上看到狍子的腳印。村鎮之中的人們也做好了越冬的準備,有的人留守家鄉,有的人則啓程前往南方過冬。宋祁的隊伍租了一個小院子,白天沿著既定的路線深入探索,晚上則回到營地休息。
讓高中的學生們感到興奮的,是他描述的這種生活既有趣又充滿了新鮮感。席微韻甚至還記得,在宋祁演講的過程中,主持人數次打斷,笑著將話題扯回主要內容上,還要擠兌宋祁一句:「宋師兄這不是來開講座,是來招人的啊。」
喝下兩碗熱湯的饒星海恢復了元氣,盯著陽得意面前的幾瓶啤酒。24小時烤串店會在冬季供應價格不菲的 薑汁啤酒,席微韻直接點了兩打,陽得意把一瓶放在饒星海面前:「試試?暖和。」
饒星海下意識拒絕:「我不喝酒。」
唐楹在陽得意身邊湊過來笑他:「你不抽煙也不喝酒,無不無聊。」
饒星海:「我不喜歡酒精的味道,太刺激了。」
唐楹盯著他上下打量:「奇怪了,大家都是哨兵,怎麼你的嗅覺和味覺都這麼敏銳?你喝過酒嗎?」
饒星海老實回答:「沒有。」
眾人攛掇他試試,饒星海猶豫著,小心抿了一口。
味道果然刺激,他匆匆忙忙把酒液咽下,眉頭深深皺起。這時候的他看上去像是個初嘗酒味的小孩,周圍幾個人全都哄堂大笑。
薑汁啤酒落進胃里,很快,喉嚨和胃袋慢慢開始發熱。饒星海呼了一口氣,有些驚訝:只要忍耐過最開始令人不適的酒精味道,這款 薑汁啤酒還不算難喝。
他又喝了一口。
漸漸習慣之後,他有點兒喜歡這款啤酒的口感了。略微辛辣,但回味醇厚。饒星海舉著酒瓶子想跟沈春瀾分享自己的新發現,抬頭卻發現正坐在自己對面的沈春瀾正認真聽著席微韻講故事。
席微韻的故事里有宋祁,饒星海聽了兩耳朵,漸漸驚訝:這個宋祁,似乎就是歐一野無法釋懷的那個學生。
那個加入了遠星社的學生。
饒星海穩坐在椅子上,在眾人聊天調笑的間隙里悄悄打量沈春瀾。
沈春瀾的酒量顯然比他好,面前已經放了四五個 薑汁啤酒的瓶子。這啤酒一瓶容量並不多,但喝了四五瓶,沈春瀾臉上也泛起了淺淡的醉紅。
沈春瀾只比他們大幾歲。人一旦過了二十歲,彷彿面容會有一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凝滯期,生長似乎停了,歲月和經歷才會讓它累積痕跡。沈春瀾一直在學校里生活,總會在不經意之中流露出象牙塔里的天真和簡單,這令他看起來始終像一個學生。
而今天為了聽證會,他還特地穿了白襯衫和套頭毛衣,外面罩一件長外套,一身裝束整齊得體。進入室內後脫下長外套,大家發現沈春瀾這一身與萬里幾乎一模一樣。兩人坐得也近,饒星海聽見陽得意在身邊亂說話:「沈老師和萬里穿得好像情侶裝。」
饒星海一把攬住他肩膀,抓起酒瓶就要給他灌酒。
沈春瀾瞥來一眼,見學生們玩鬧得開心,露出一絲笑容。
薑汁啤酒里的熱量一定滲入了血液之中。饒星海的臉和耳朵都燙了,轟轟地往外噴著熱氣似的。
昨天晚上他放黑曼巴蛇去找沈春瀾,其實並不確定小蛇就一定能進入沈春瀾的家。畢竟有了上一次偷襲的經歷,沈春瀾一定會緊閉門窗,防止意外。
但後來小蛇蜿蜒爬回,鑽入他被子里攀上他胸口,又凝成了冰涼涼的一條黑蛇,凍得饒星海立刻就醒了。意識到黑曼巴蛇回來後,他拍了拍小蛇的腦袋。黃金蟒盤在他枕邊睡覺,黑曼巴蛇一反常態,硬要鑽進他衣服里,與子同澤。
饒星海困惑不解,小蛇就在他胸口不停打滾,竭力要傳達些什麼似的。
幾乎在瞬間,饒星海明白了它的意思:「你跟沈老師一起睡覺了?」
黑曼巴蛇高興得頻頻拍動尾巴,饒星海恨不能掐住它七寸,逼問細節。
他太年輕了,只需要一點點想象,就能在腦中填補無數細節。意識實際上還朦朧著,身體內部地熱量已經飛快聚集,他藏在被子之中,壓抑地動作著,喘息著。
饒星海當時實在緊張,緊張裡頭還帶著冒犯了沈春瀾的羞澀與幾分不安。但賢者時間來臨時,他腦中空空,只剩一個念頭:如果真有這一刻,沈春瀾就在自己面前,他會是什麼表情?
他會臉紅嗎?像當時逼問他電話里的神秘人一樣,他會因為這種事情面紅耳赤嗎?這些想象幾乎頓時又讓他亢奮起來。
沈春瀾那時候實在有趣極了。饒星海看著自己的輔導員目光躲閃,心中竄起了強烈的興奮和進取感:他必須更進一步。只有更進一步,才能看到和得到更多,他想知道神秘人究竟說了什麼內容,又是一些怎樣令人難為情的話,讓沈春瀾有了反應。
不過在此時的餐桌上,想起那一刻的時候,饒星海渾身熱騰騰的的酒意漸漸消散了。
神秘人……那個神秘人,當了礦物獵人的神秘人。
他忽然明白了沈春瀾對席微韻的故事感興趣的理由:電話之中的神秘人,顯然就是宋祁。
眾人吃到連打呵欠才散場。沈春瀾和席微韻搶著付賬,小小的戰鬥最終以沈春瀾獲勝宣告結束。
掏出手機買單時,沈春瀾發現lube的圖標右上角有一個小小的紅點,顯示著數字1。天竺鼠頭像的哨兵問他精神體是不是大屁股鼠,沈春瀾很坦然,直接回復「是啊」。
走出烤串館子時,他接到了對方的回應:【我的精神體是狼。】、
沈春瀾啪啪按動屏幕:【浪很好,我喜歡。】
發出之後他才發現打錯了字,連忙撤回上一句並迅速修正:【狼很好,我喜歡。】
有個人杵在館子門口,手機照亮他的臉和他臉上憋不住的怪笑。
「吃飽沒?」沈春瀾打了個呵欠,「饒星海,你晚上出門要多穿件衣服,不冷嗎?手套帽子,該有的也得戴上。」
「我最厚的就這件。」饒星海把手機揣進兜里,看著沈春瀾傻笑。
沈春瀾一和他獨處,就覺得氣氛不對勁:「你不跟周是非他們一起回去?」
班上同學已經漸漸走遠了,這兒只剩饒星海一個人還在等他。
饒星海:「我跟你說件事兒。」
他湊到沈春瀾身邊,略略低頭,像是跟他分享一個不可對人語的重大秘密。沈春瀾下意識要退步避開,但饒星海說出的話讓他大吃一驚,一時間忘了拉開距離。
「宋祁是歐一野的學生。」饒星海低聲說,「歐一野跟我提過他。」
沈春瀾驚了,這世界太小。「歐一野說他什麼了?」
他的好奇和緊張讓饒星海很高興。
「沈老師,你喜歡那個半喪屍人?」他問。
沈春瀾:「……你在說什麼啊?」
饒星海:「你特別緊張他的事情。」
沈春瀾嘆了一口氣,顯然認為和饒星海談論自己的情緒是一件並不明智也不會讓人愉快的事情。他抬腿往前走,把饒星海甩在後頭。饒星海快步追上,又問了一次:「我問錯了嗎?」
「我希望你的腦袋能多裝點兒別的東西。」沈春瀾回答,「你可以把對我的好奇和……和……和崇敬,理解為喜歡,說明你腦迴路真的太簡單,那把我對宋祁的好奇和困惑同樣理解為喜歡,也順理成章。這樣不行啊饒星海,你得……」
饒星海打斷並更正:「不是崇敬,是憧憬。」
沈春瀾現在對這個詞有了部分免疫力——因為已經翻來覆去咀嚼過太多遍了。他點頭:「不管是崇敬還是憧憬,在我這兒都差不多。我不想跟你討論宋祁的事情,我對他是喜歡,還是別的什麼,和你也沒有關係。回宿舍去!」
饒星海把外套的帽子戴在頭上,雙手攏在袖子里,寒意讓他不由得微微弓腰。
「歐一野說,宋祁加入了遠星社。」饒星海直接岔開了話題,「而且歐一野的態度很奇怪。他說如果知道遠星社是……是什麼他沒說,但他一定會阻攔宋祁。」
這個話題終於成功讓沈春瀾止步。
「宋祁加入了遠星社?!」他連聲音都變了,「什麼時候的事情?!」
饒星海:「我不知道。」
震驚、懷疑與一瞬的恐懼,從沈春瀾臉上掠過。校道的路燈十分明亮,保衛處的獵犬從路面慢慢走過,饒星海沈默不語,等待著沈春瀾的下一個問題。
但沈春瀾沒有再提問了。他陷入了沈思。
饒星海被冷風吹了半天,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沈春瀾回過神,催促他回宿舍。饒星海問:「你知道遠星社的事情嗎?」
沈春瀾:「不知道。」
饒星海盯著他,審度他的反應。沈春瀾回答得很快,很利落,但顯然在說謊。
兩人又往前慢吞吞走了一段,沈春瀾一直在想事情,像是完全沒意識到饒星海就在身邊似的。饒星海有點後悔提起宋祁和遠星社的關聯,他決定用另一個話題來分散沈春瀾的注意力。
「昨晚我的小蛇是不是跑你家裡了?」他低聲問,「它說它和你一起睡過覺。」
沈春瀾:「……」
饒星海:「是真的嗎?」
沈春瀾:「可能嗎?」
他沒有直接回答問題,饒星海心想,是真的了。他又一次隱隱興奮起來,但臉上繃得很正經:「沈老師,對不起。」
沈春瀾簡直不想面對他:「是你放它出來的?」
饒星海:「可能嗎?」
沈春瀾:「果然是你……你這蛇,你好好收起來行不行?你以為學校里巡夜的人都是吃素的?」他指著校道盡頭正回頭看兩人的獵犬。
饒星海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耍賴模樣:「我的蛇很能跑。」
「萬一被發現了,你要受罰,我也得扣錢。」沈春瀾氣道,「我也是打工的,我工資不高,你為老師考慮考慮,行不行?」
饒星海這回顯得坦誠了很多:「對不起,我知錯了。」
沈春瀾:「意見接受,態度照舊?」
饒星海:「不會不會。真的對不起,我一定批評它,好好批評它,罵到它哭。」
他神情嚴肅,說出來的話卻不倫不類。沈春瀾徹底無語。他現在漸漸發現,饒星海變得滑頭了,剛開學時那種硬邦邦頂撞人的勁兒不知何時已經悄悄發生了改變。
這種拐著彎耍賴的風格,顯然與陽得意大有關係。
「你多跟屈舞和周是非學學。」沈春瀾說,「別老學陽得意那一套,油嘴滑舌的。」
「屈舞一切向錢看,周是非特別拖延,每天都說去跑步減肥,但每天走到操場就轉回來。」饒星海告訴他,「我們宿舍里也就我還行。」
「行啊,長大了,臉皮比陽得意還厚了。」
「還不夠,還要學。」饒星海咧嘴一笑。
沈春瀾又覺無奈,又覺好笑。他發現自己不太願意生饒星海的氣。這不是好兆頭。
無法對某個人生氣,也就是讓那個人成為了特例。
而不生氣的原因無非兩個,或者不值得,或者不捨得。
沈春瀾不敢深究自己的心情,直覺告訴他往下探索並不是好事。
兩人走到了分岔路口,沈春瀾與他道別。饒星海眼疾手快,抓住沈春瀾衣袖上的抽帶。
沈春瀾:「?」
饒星海:「我還有一個問題。」
沈春瀾:「……您請問。」
饒星海食指勾著那條抽帶,飛快在指腹纏了一小圈,樣子很像是依依不捨似的。
可他神情充滿了侵略性,所問的話更是不容沈春瀾遲疑。
「你為什麼不敢喜歡我?」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為大家帶來的節目的是天竺鼠和長毛兔。兩只小東西將表演一個競技節目:打滾。
淺金色毛團在舞台上翻滾、翻滾、翻滾。
銀白色毛團在舞台上翻滾、翻滾、翻滾。
「觀眾離開演播廳就可以投票,票數最高的精神體將成為我們劇團下個月的明星演員,演出場次大幅度增加!」
觀眾們離開演播廳,發現外面杵著兩條漢子。
一條漢子身邊站著頭巨獅:投兔子,立刻投,不投就咬你。
一條漢子身邊有一大一小兩條蛇:投老鼠,立刻投,不投就咬你。
觀眾:…………………………………………
當天晚上數票,劇團梁導演發現票上寫的都是自己名字。
梁導:……我,我不戰而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