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不要他」
沈春瀾的回答沒有讓隱身於黑暗中的男人生氣。他柔和地笑了幾聲,似是對一切成竹在胸。
「你真頑固。」他彎下腰,湊近沈春瀾。
但他的臉和身體仍舊被黑暗死死包裹,只有那只緊攥住沈春瀾的手從陰影中探出,蒼白冰冷,像死靈的手爪。
沈春瀾下意識地後退,但他的腿似乎被這黑暗禁錮了,他移動不了分毫,反而因為這個動作而搖擺起來,差點往前倒。
男人準確地扶住了沈春瀾的手肘,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動作,但聲音在一寸寸朝沈春瀾逼近逼近。
「為什麼不信任我?」腔調低沈,略帶幾分困惑不解,「為什麼不信任老師?」
沈春瀾下意識搖頭。
「你怕我害你?」
沈春瀾又搖頭。
他別無選擇。所有的問話都逼他給出唯一的答案。
「那你信我嗎?」
沈春瀾點頭。他開口想說話,但黑暗彷彿侵入了他的身體,塞緊他的喉嚨,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逼問仍在繼續。
「你願意聽老師的指導嗎?」
沈春瀾又點了點頭。
「什麼都會聽?」男人的聲音就在他耳邊,潮濕得像一根冷血動物的舌頭,「我不會害你,春瀾。我永遠保護你。你相信我,聽我的話,你會得到解放的。服從我,跟隨我……」
沈春瀾的呼吸急促,心跳如同激烈鼓聲,血液在青色的血管里瘋狂奔流,湧進心房、湧出心房,又紛紛湧入大腦,令他頭暈目眩,幾乎要把錯誤的答案脫口而出。
他拼盡了全身力氣,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喊出了那句話——「我不!」
嘭的一聲,他直接從沙發上滾了下來,額角磕在茶几邊上。沈春瀾被痛刺醒,強烈的失衡感讓他腦袋發暈。他趴在地上捂著自己的額頭,手心裡有點兒粘稠。流血了,他低聲咒罵著這張太舊太鋒利的茶几,在黑暗中摸索半天,從茶几下層抽出幾張紙,全蓋在傷口上。
按下開關,室內騰地一片明亮。沈春瀾的心跳仍未恢復正常,汗液流進傷口裡,他疼得表情都皺在了一起。
簡單處理了傷口,沈春瀾看著衛生間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雙目血紅,眼下一圈淡淡的青色,看上去並不樂觀。
沈春瀾沒想到,做夢也能夢見以前自己接受訓導的事情。
他是在開始研究生生涯並真正接觸準確的訓導課程之後才知道,本科時的「訓導」,完完全全是錯誤的。
他的老師在危險的邊緣行走,並利用他作為實驗品,實踐了自己的語言和心理遊戲。
而他就要開始對饒星海進行訓導。沈春瀾虛弱地蹲了下來,手還攀在洗手盆邊上。他害怕,非常害怕——自己是否也會重復導師的道路?
沈春瀾洗漱完畢,大字形躺在床上,傷口疼,腦袋暈,心裡發慌,這種狀態根本不可能睡好。他迫切需要點兒別的東西來分散注意力,否則不知道今晚能不能順利睡著。
在床上翻滾片刻之後,沈春瀾輕咳一聲,抓起了手機。
他重新把之前刪掉的同志社交軟件下載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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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軟件特別好,你可以標注自己是不是特殊人類,是哪一種特殊人類,可以接受的對象是……」陽得意趴在饒星海和屈舞背後,連聲催促,「你們選啊,猶豫什麼?屈舞你點錯了,你是地底人嗎?」
屈舞:「我不玩了。為什麼我也要註冊這個啊?」
陽得意:「現在推薦好友註冊我可以提高積分,積分高到一定程度之後系統才會給我推薦我指定的類型,比如東北虎哨兵。」
周是非在一旁捏著手機:「陽得意你為什麼這麼輕鬆啊?我都快急死了。萬一咱們都被處分了怎麼辦?新希望沒有這樣的先例吧?一個班12個人,10個人要被處分……而且沈老師沒有回復我信息!」
他臉色都變了,彷彿這預示著某種可怕的結果。
饒星海註冊完畢,想了想:「它要我上傳頭像。你幫我拍一個?」
「不行不行不行。」陽得意連連擺手,見屈舞去洗澡了便拖過屈舞的凳子坐在饒星海身邊,悉心教導,「這是在學校,咱們至少得保護一下自己的隱私。頭像就先不要傳真的,你放個貓啊狗啊的,或者放你精神體的照片。」
他快速檢索了一張黃金蟒的照片發給饒星海。
「這個定位不要定在宿舍里,定教學樓那邊。」陽得意教得很認真,比上課大概認真三百倍,「它還能設定興趣範圍,我一般設置200米之外。」
饒星海:「什麼意思?」
陽得意:「就我周圍200米之內的人,它不會給我推薦。好他媽尷尬的我告訴你,距離太近了,指不定什麼時候你就被人悄悄盯上了,沒有一點兒私人空間。有的變態還會尾隨跟蹤,我揍過好多個這樣的人。」
饒星海想了想,設定自己的興趣範圍為1公里之外。
陽得意:「……一公里之外?那不就學校外面了?你約什麼?」
饒星海:「不約,我玩玩而已。」
他開始點開軟件推薦給他的人逐個看。
「認知科學導論的那個小論文,沈老師給了我一個不及格,讓我重新寫,抓一個點來寫。我想寫認知科學是怎麼影響約炮行為的。」饒星海說,「因為你老在宿舍里用這軟件約人,我覺得挺有意思,研究研究。」
陽得意和周是非面面相覷。良久,周是非開口:「饒星海,你……很有想法。」
饒星海有點兒不放心:「這次我可以過了吧?」
周是非:「可以吧,我那篇都能過,你到底寫了什麼啊?」
陽得意加了饒星海好友,看清楚他頭像之後忽然大叫:「你為什麼用老鼠當頭像啊?」
「天竺鼠。」饒星海立刻更正,還帶著笑意,「看起來智商不高,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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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人類認知科學班上的學生們度過了忐忑不安的國慶假期。
因為放假回家而沒在學校參與此次事件的兩位同學,在得知事情來龍去脈之後,捶胸頓足,遺憾不已。陽得意渾不怕死地攛掇倆人:「去呀!現在去籃球場上釋放精神體,你倆跟我們就是一條繩上的……」
陽雲也的拳頭制止了他的話。
收假之後的第二天,學校發佈了通知,梁津被開除了。
而除了他之外,所有其他參與大亂鬥的人都沒有受到任何處罰。
在班會上宣讀了通知,沈春瀾強調了一件事:「雖然學校沒有處罰,但學院不能這麼輕易放過你們。每個人,3000字檢討,後天晚上八點前,周是非統一收好,交到我辦公室。」
學生紛紛發出哀嚎。
沈春瀾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班上有兩位同學的課程小論文被我打回去重寫了,也是3000字,也是後天交,不要忘記。」
龍游發出更加響亮的哀嚎,饒星海神色不變。陽得意佩服極了:「你真鎮定。」
饒星海:「反正寫不完。」
散會之後,沈春瀾單獨把饒星海留下來,告訴他系里準備讓他進入訓導程序。
「知道訓導嗎?」沈春瀾問。
饒星海搖搖頭。
「你今天勤工儉學什麼時候結束?」
「六點。」
「那我七點在辦公室等你,跟你說說訓導是怎麼回事。」沈春瀾頓了頓,像是為了讓他安心似的,多說了幾句話,「不用擔心,只是一些正常的、瞭解你的過程。相信老師,相信院系,好嗎?」
饒星海問他:「這個訓導是你來為我做?」
沈春瀾:「我是你輔導員也是你監護人,當然是我來主導。」
饒星海臉上很少有別的表情,但沈春瀾看到,他笑了,咧嘴露出了牙齒,壓不住心頭的開心似的。
雖然這個笑很快又被饒星海收了回去,但沈春瀾難以忘記,他又從饒星海的眼裡看到了一些古怪的情緒。
似是因為年輕,連眼裡也蘊著一團火,輕易不能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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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揣著一件開心的事情,饒星海這一天過得十分快樂,就連他擦拭他最不喜歡的重型鋼球,他也願意用最細緻的手法去撫摸它們冷冰冰的外殼。
宮商整理好其他器械,回頭看到饒星海還在對付那幾個鋼球。
重型鋼球是對戰訓練室里重要的道具,鄧宏說有的哨兵會舉起它們來互相毆打。兩位年輕的大一新生看著大笑的鄧老師,實在無法分辨他說的是真話還是笑話。
「宮商,我忘帶圖書證了。」饒星海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能幫我借一本書嗎?《認知科學的社會療法》,一個美國人寫的。」
「可以啊。」宮商奇道,「你那3000字論文還沒寫完?」
「快了。」饒星海狠命地擦著重型鋼球上的一處可疑痕跡,不知是蹭到的油漆還是血跡,「但我今晚要去沈老師辦公室里跟他……嗯,學習,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散。你幫我借到之後先給我宿舍里的人,我今晚開夜班寫完。」
宮商蹲在他身邊幫他擦,心裡充滿了好奇。饒星海居然一口氣說了幾十個字,這可太稀奇了。他似乎對今晚的「學習」充滿了期待。
擦了一會兒,宮商小心翼翼地問了個問題:「饒星海,那天籃球場上的事情……是不是和我有關係?」
饒星海手上動作沒停:「沒關係。」
「生科的人都傳出來了。」宮商猶豫了一下,「我上的體育課,好幾個都是生科那個師兄的同學。我聽他們說的。」
饒星海:「都是放屁,不要理。陽得意是故意的,他跟生科的那人有仇,他故意激怒那傢伙讓他違規,從頭到尾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宮商幫他擦完了最後一個重型鋼球。饒星海緩慢地把鋼球推回軌道,這時聽見身後的宮商開口。
「我無所謂的,真的沒必要。」扎馬尾辮的姑娘抓了抓自己的頭髮,她不像是故作堅強,無論神情還是語氣都十分平靜,「小學時候我學習成績好,大家都願意跟我做朋友,但上了中學,開始有人說我不好看。我不在意這件事,愛說就讓他說去好了,為了這個跟他們起衝突,不值得。」
饒星海推得氣喘吁吁,抹了把汗才回頭。
「我給你舉個例子吧,宮商。」饒星海解開手上的防護手套,邊走邊說,「如果有一天,你在外面聽到有人在議論屈舞,議論他的義肢,說他是個殘廢的人,說他沒有用。你會生氣嗎?」
宮商:「我會,但是這跟我的……」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屈舞他和你一樣,也是聽慣了這樣的話。他也和你一樣,無所謂。」
宮商抿緊了嘴,一言不發。
「你可以不在意,但他們不能那樣說。」饒星海盯著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朋友,「有些憤怒是正當的。講到約翰內斯堡的半喪屍化人類遊行那一節時,沈老師說過,正當的憤怒會給我們力量,讓我們和他人得到改變。所以,宮商,你別說不值得,你應該直接跟陽得意道謝。」
他扔下手套,抓起自己的書包:「我先去吃飯,記得幫我借書。」
饒星海一路飛跑衝進食堂,點了自己最愛吃的魚香茄子蓋澆飯。今天這飯還是七折特價,簡直為這美好的一天錦上添了朵花。
他樂滋滋地吃完,樂滋滋地跑進了教育科學系的辦公樓。沈春瀾的辦公室在三樓,今晚他可以和沈春瀾單獨相處,沈春瀾要對他進行「訓導」。
饒星海完全不知道什麼是「訓導」,他也不感興趣。能和沈春瀾在辦公室呆一晚上,僅僅這事實已經足夠讓他興奮。
他想告訴沈春瀾,自己今天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他安慰了朋友。
有朋友已經是一件稀奇事,他饒星海連「安慰」這個技能也已經學會了,這一定是了不得的進步。他想象著沈春瀾聽到這些之後會流露出怎樣歡喜的表情,又猜想沈春瀾會用輔導員的身份還是監護人的身份來祝賀他。
如果時機合適,氣氛合適,饒星海還打算告訴沈春瀾,自己與他曾有過的一面之緣。
他高高興興地敲響了沈春瀾的辦公室門,但裡面傳出的「請進」,卻是別人的聲音。
饒星海推門而入,第一眼就看到了曹回。曹回正調節辦公室空調的溫度,隨手招呼他:「隨便坐隨便坐,我先把這空調弄好,再給你上課。」
饒星海:「什麼課?」
沈春瀾:「訓導啊。」
他正在辦公桌前戴著眼鏡看一份論文:「饒星海啊,你抓緊時間了,龍游已經把重寫的論文交給我了……」
「為什麼他也在?」饒星海指著曹回問。
沈春瀾詫異地看著他:「訓導……一般是一個哨兵,一個嚮導,統共兩個老師進行。你先坐下,我詳細跟你解釋。」
饒星海固執地站著,瞪著曹回的目光充滿敵意:「我不要他。」
作者有話要說: 正式的訓導即將開始!嚯!我和小沈一樣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