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海邊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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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進完第三段廣告,我就知道,我們的節目已經過了一大半的時間。
心情好的時候,我會想,工作很快就會結束,然後我就去食堂吃飯,說不定會有我最愛的番茄炒蛋和炸豬排;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會想,原來只是過了一半的時間,而錄完節目我又要翻開桌上那一堆堆的新書和舊書,准備下一周的節目。
所以說,原來人在不同的時候,對於同一件事情會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和感覺。但不要沮喪,因為,人就是這個樣子。」
書璐扶了扶耳機,繼續說道:「剛才小曼在信中問我,最近讀了什麼書,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先來問一問樂樂。」
「我最近最常讀的是《意大利童話》,很吃驚吧。」
「有一點,」書璐把身子靠向椅背,看著搭檔,「你不會是讀來催眠的吧。」
「當然不是,」樂樂做了一個怪表情,「我只是重溫一下小學時光。」
「真的嗎,我小學二年級時也會在每天睡覺前讀這部書。」
「好吧,」樂樂說,「如果你一定要強調你是小學『二』年級時就開始讀這部書的話,我只能承認我是五年級才開始讀的。」
兩人相視而笑,就像在食堂閒聊般。
「那你最近在讀什麼呢。」樂樂問。
「《海邊的卡夫卡》。」
「我想,對有些讀者來說,讀村上春樹的書也是一帖催眠的良劑。」
「或許他的書有時會讓人覺得平淡無奇,有時又很深奧難懂,但有什麼關系呢,喜歡他的人就是喜歡他所營造的這一種氛圍吧。」書璐笑著說。
「你喜歡嗎。」
「談不上,至少沒有對《哈裡波特》那樣喜歡,」書璐做了一個鬼臉,表示這是一個玩笑,「但我認為他總是願意通過他的作品告訴我們一些他的看法、或是他所總結出來的這個世界。」
「你會不會覺得他的看法有時偏激。」
「一定會。但就像他在《開往中國的慢船》中所說的,『我眼中的中國,只是為我存在的中國』,『那也是我自己的紐約、我自己的彼得堡、我自己的地球、我自己的宇宙』。我們對一個人、一本書的看法,都只是我們自己的看法,究竟這個看法是對是錯,我想,並沒有答案。因為這個答案也只是屬於我們自己的答案。」
書璐頓了頓,繼續說:「這個道理會不會有點深奧。」
「我想……」樂樂不無幽默地回答,「或許對有些讀者來說,聽《書路漫漫》也是一帖催眠的良劑。」
「如果是的話,我也感到很榮幸,但有什麼關系呢,喜歡這個節目的人就是喜歡這一種氛圍吧,」書璐微笑著說,「讓我們來看一看村上的這一本《海邊的卡夫卡》,這是一本關於自我與殘酷現實的書。然後讓我們繼續讀小曼的來信。」
書璐還記得,那個節目開播一周年之前舉辦的評比活動,讀者們的來稿源源不斷地飛進辦公室,引得其他節目組都有些詫異。書璐和小曼從來沒有這樣忙碌過。老趙說,這對於一檔平淡而乏味的讀書類節目來說,已經是一種成功。
不知道老趙的這番話算是表揚還是批評,但對書璐和小曼來說,她們從最初的莽撞懵懂,經過一年的努力,至少讓許多人接受,甚至開始支持她們。
周五晚上,她照例又提著沉沉的一袋讀者來稿回家。打開門,卻是一室的黑暗與寂靜,她抬手看了看手表已經是8點半,平時周末的這個時候,老男人應該洗完澡在客廳看雜志。
她放下袋子,去冰箱拿了一罐冰可樂,今年的十月好像沒有去年十月那麼熱,她開了窗,站在窗前看著遠處別人家頂樓的陽台,滿天的星光下有一盞昏暗的燈。
直到現在她有時還不太相信這是她的生活。她的房間原本有一張寬敞的單人床,四面牆壁都是衣櫥與書架,她在這個小小的天地獨自做著自己的夢。而現在,除了每天躺在她身邊的男人之外,身後的這個家對她來說有點陌生。
家修忽然開門進來,看到站在窗前的她,表情像是鬆了口氣。
「我去了電台,你的同事說你今天早下班。」
「你去接我?」書璐愣愣地看著他,「怎麼不跟我說一聲。」
「我告訴過你,不要自己提這麼重的袋子回家,所以今天我就直接去接你。」他好像有點埋怨。
「我又不是小孩……」書璐嘟囔著。
有時候,他對待她的方式就跟對雅君雅文一樣。他總是習慣於安排她的生活,在任何方面。
「我看你跟小孩一樣倔。」他把脫下的鞋放到鞋櫃裡那個專屬於它的位置,然後去洗手間洗手。
書璐悶悶地轉過身看著窗外,他太習慣於按照自己的方式思考,同時不知不覺地習慣於要求別人也按照他的方式思考。或許他是能幹、睿智,但這也帶來了他最大的缺點——武斷、自我。
生活對她而言,每一天都是全新的,她不需要任何固定的模式、方式,她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這樣生活。老男人確實很疼她很寵她,但同時也不斷地試圖干涉她,而她漸漸對這種干涉感到反感。
這天晚上,他們第一次發生了冷戰,好像誰都不想跟誰講話,都是自顧自地做著事情。書璐在書桌前一封一封地讀著來稿,直到睜不開眼睛,才發現已經一點半了。
家修給她在床頭櫃上留了一盞昏暗的小燈,背對著她睡了。
書璐輕輕躺到床上,忽然發現他們兩個一直是各自蓋著自己的被子,這是不是說明他們兩個都是很自我很倔強的人?
如果說戀愛只需要確定你是不是愛這個人,那麼婚姻首先需要確定的是你同這個愛人是不是能寬容而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或許之前你並不需要去適應其他人,但結婚之後除了要適應另一個人(甚至另一家人)以外,還要試著去被別人適應。
書璐想,或許他們兩個就要進入磨合期了。
她無聲地歎了口氣,關上燈。黑暗中,只能看見外面的路燈透過窗簾照耀在天花板上的淺淺的光,一瞬間,她更加覺得這個房間是陌生的。
家修忽然翻過身來輕輕的摟住她:「小傻瓜,快睡吧。」
她那還沒適應黑暗的眼睛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她只是隱約覺得他的睫毛在動,扇在她臉頰上癢癢的。
因為黃金周的關系,星期六人們還是照常要去上班,書璐一早去拜訪了一位作家,然後就打算回家了。走音的《天鵝湖》卻又再響起。
「書璐,我是小曼。」她好像很焦急。
「哦……」
「我跟人約了在咖啡店做專訪,但是我現在有點急事,你能不能幫我去。」
聽她的口氣好像一點也沒有詢問的意思,書璐想,她們兩個之中,自己總是較被動的那一個。
「幾點、在哪裡?」
「半小時後,在雁蕩路南昌路轉角的那一家。」
「哦。」書璐看了看手表,趕過去應該還來得及吧。
小曼又把時間地址和人名重復了一遍,就掛了線。
書璐愕然看著手中的電話,又看了下手表,然後急忙攔下出租車。坐在車上,她忽然想,手機真不知道是給人們的生活帶來了方便還是不便。
當小曼說的那個時間到來的時候,書璐並沒有在咖啡店裡見到小曼說的那位作者,而一個老朋友卻意外地坐在了她的對面。
「我以為來的會是那位叫做『小曼』的小姐。」潘彼得優雅地坐下,向服務生要了一杯拿鐵。
「……但是她忽然有事,所以不能來了。」書璐錯愕地看著她。
「是嗎,」她摘下墨鏡,「真巧,她約的那個人也臨時有事不能來了,所以請我來轉告一聲。」
「……」書璐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因為我就住這裡附近。」她解釋道。
「……」
「這樣說起來,既然來了,不如去我家坐坐吧。」
「啊……」
書璐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潘彼得抓著走了出去。
她回頭,看到一臉稚氣的服務生目瞪口呆地四處張望著,手中的餐盤歪歪扭扭。
「你知道嗎,」潘彼得打開門邀請書璐進去,「我很喜歡跟你們年輕人打交道。」
「是嗎。」書璐勉強回答著,如果不是她的「邀請」,說不定現在她已經回家了。
「要喝點什麼嗎。」
「你看著辦好了。」她忽然沒了跟她客氣的心情,於是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
「那就白開水好了。」說完,潘彼得真的倒了一杯水遞到她面前。
「謝……謝謝。」書璐勉強笑笑。
「我們好久不見了,好像有半年了吧?」她坐到書璐對面的椅子上。
「是吧。」
「其實我一直想見一見小曼。」
「?」
「我聽過很多她跟老陳的傳聞,所以一直想看看她究竟是怎麼樣的女孩。」
書璐很想說,恐怕這次又讓你失望了吧,但終於還是忍住了。
「你們的節目現在好像聽眾越來越多嘍。」
「嗯,我們都很高興。」書璐無聊地喝了一口白開水。
「曹小姐,你有男朋友嗎?」
書璐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嚇了一跳,剛想回答,只聽到潘彼得又自顧自地說:「我覺得你跟我外甥很般配,他應該會喜歡你這樣類型的。」
我這樣類型?書璐想,我是什麼類型的?
「他中午會來,不如你見見他,他人很好,很有上進心。」
書璐乾笑了兩聲,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跟她到這裡來,也不明白她怎麼會突然當起了媒人,她想快點擺脫這個尷尬的會面。
「我已經結婚了。」
潘彼得瞪她,不知道是驚訝還是懷疑,然後無奈地聳聳肩:「很可惜。他人很好,長得也一表人才,對工作也很用心,不過一直沒有女朋友。」
「……」
「好像他以前大學的時候有一個很要好的女朋友,但是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分手了,他傷心了好一陣子,可見他這個人是很專一的。」
書璐不想答話,臉有點僵硬。
「對了,我的新書再過兩個月要出版了。」她忽然話風一轉。
「真的嗎,是小說還是散文?」書璐趕緊抓住話題,生怕她又說到那個外甥身上去。
「保密。」她露出神秘的微笑,然後對新書一事只字不提。
書璐感到自己快要抓狂,她不住的想,究竟自己是如何走到了這個可怕的莫明其妙的境地。
這時門鈴忽然想了,書璐被嚇了一跳,潘彼得連忙起身去開門。然後,走進來一個書璐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易飛怔怔地看著同樣錯愕的書璐,脫口而出,「怎麼是你。」
「你們認識嗎,」潘彼得拍了拍易飛,對書璐說,「這就是剛才跟你提起的外甥。」
書璐有點暈眩,他們相視而笑,只是笑得有些苦澀,大概誰都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場合下與對方再一次重逢。她忽然想起,在弄堂裡的那個身影,難道真的就是他嗎?
「小姨,我們……是大學同學。」易飛對潘彼得微笑了一下,在沙發上坐下。
「真的!」她看著兩人,「剛才我還說要把你介紹給曹小姐。」
易飛愣了一下,沒有說話。
「對了,我要去樓下便利店買一盒牛奶,你們先坐一下。」說完,她一溜煙地走了。
狹小的客廳裡只剩下無言以對的書璐和易飛,牆上的鍾不知道為什麼,滴滴答答走的很響。
「對了,」易飛率先打破沉默,「恭喜你。」
「上次在機場你說過了。」書璐報以友善的微笑,畢竟,『再見還是朋友』會讓大家都好過一點。
「是嗎……」他愈發尷尬,「其實……」
「?」
他下定決心般地說:「知道你現在過得好,我很高興……」
「……」
「……
書璐感到眼眶有點熱,聽到他這一句話,讓她許久以前對他的那些愛、還有那些恨,都煙消雲散。他們都成熟了,當回首過去種種的時候,不再計較得失,有的只是回憶和紀念。
「……謝謝。」書璐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哽咽,她悄悄轉過頭去,不著痕跡地抹了一下眼角。
「雖然現在已經遲了,不過我還欠你一句:對不起。」易飛的眼神看上去還是同樣的清澈。
書璐微笑了一下,沒有答話,是否說抱歉,對她來說早已不重要。
兩人都沒再說話,但這小小得客廳內變得溫暖起來。
「你的節目……我聽過,很不錯。」易飛卷了卷襯衫袖口,沒有看書璐。
「我們一直以為這節目有點枯燥,不過我們也正在努力讓它變得不那麼枯燥。」她微笑地說,然後發現他怔怔地看著自己。
「……怎麼了?」
「沒什麼……」易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我只是覺得,你好像都沒怎麼變。」
「是嗎……」
他們再次沉默,這一次的沉默好像更久,直到書璐說:
「我該走了……麻煩你跟潘小姐說一聲。」
「哦,」他望著她,「好……」
書璐拿起包,走到門口,正在想如何同他告別,卻發現他已經走到了身後。
「這是我的名片……」他從皮夾裡拿出一張名片遞到她的面前,眼神有點緊張。
書璐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收下,然後飛快地說了聲「再見」,就打開門走了。
經過樓下便利店的時候,書璐並沒有看到潘彼得,但並不覺得意外。或許當他們兩人四目相對的時候,她就已經猜到了他們之間的故事。
秋風一陣陣吹過,書璐並不覺得冷,但她還是豎起了外套的領子。在上出租車之前,書璐把易飛的名片留在了便利店門口的垃圾箱裡。
「小嬸嬸!」
黃金周的第三天,書璐去辦公室加班,回到家的時候驚訝地發現開門的是雅文。
書璐一邊換鞋,一邊望向正在廚房忙碌著的家修和雅君。看著叔侄倆的背影,她忽然覺得裴家的男人在某些方面很相像。
「大學生活怎麼樣。」書璐不知道什麼時候跟家修一樣,養成了一回到家就洗手的習慣,而這個習慣是老媽教了她二十幾年都沒有教會的。
「還可以啦……」雅文壓低聲音說。
書璐有點驚訝,然後看到小女生偷偷指了指廚房的雅君,做了個怪表情。
她釋然地笑了笑,好像關於大學的這個話題,暫時還是一個禁忌。
「有沒有遇到帥哥。」書璐湊到阿文耳邊輕聲說。
小女孩立刻比了一個「OK」的手勢:「有啊有啊,在圖書館晚自習的時候看到過好幾個,不過可惜都不認識。」
「想辦法認識嘛。」書璐一副過來人的樣子,恨不得立即「如此這般」地面授機宜。
「啊……可是女生不是應該矜持一點嗎,這樣看上去才比較值錢——」
「——請問你是在賣東西嗎,怎樣算值錢、怎樣算不值錢。」不知道什麼時候,雅君忽然冷著臉站在說悄悄話的兩人後面。
她們的臉立刻僵了下來,書璐第一次覺得溫文爾雅的雅君其實板起臉來也有點可怕,於是她假笑地向家修走去,一邊說:「哈哈哈,看看晚上有什麼好吃的……」
家修一邊拌著沙拉,一邊似笑非笑地說:「不要教壞小孩。」
「沒有……」書璐瞪大眼睛,「我什麼都還沒教呢。」
吃飯的時候,書璐和阿文還是有說有笑,雅君依舊板著面孔,老男人則一貫地一言不發埋頭吃飯,表情像是在看人唱戲。
「你有沒有覺得,」晚上睡覺前,書璐爬到正在看書的老男人旁邊,「雅君現在越來越陰郁了。」
老男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沒有搭話。
「我覺得你應該找他談談,應該勸他面對現實,鼓勵他繼續努力。」
「哦……」
「……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家修放下手中的書看著她,誠懇地說:「沒、有。」
書璐無話可說,跟老男人在一起,就算心裡發悶,卻總是找不到理由發脾氣。他對她很好,只是有點固執,是那種老男人的固執。
她有時也會想,他們這樣算不算先結婚後戀愛?
但他們往往被生活的瑣碎所包圍,沒有時間和心情去戀愛。
「我總覺得……」書璐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放棄了。
老男人看著她的眼睛,看了幾秒,然後繼續看書。書璐有一種感覺,當她不說話的時候,他反而知道她在想什麼。
她咽了咽口水,老男人好像知道很多,卻總是不說,非要等到她問才說出來。
想到這裡,書璐忽然覺得自己很吃虧,好像無論怎樣都占不了上風,就狠狠拍了家修一下。
他回應她的是一臉莫明其妙。
她忽然很想跟他使性子,便裝模作樣地「哼」了一聲。
「呃……昨天不是剛剛『那個』過嘛……今天讓我恢復一下可以吧。」他一臉為難地看著她。
「……」書璐像洩了氣的皮球般,緩緩蓋上被子躺下睡了。
她郁悶地想,老男人最拿手的,大概就是裝傻吧。
無憂無慮的日子總是過的飛快,書璐很少想到將來,她只是盼望著聖誕節的到來,因為家修答應帶她去哈爾濱滑雪。
書玲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預產期在01年的4月底,父母為了這即將出世的小生命做了很多准備,書璐每次回家都能感到他們雀躍的心情。她也會不禁想,這個小生命或許很快會從她身上搶走一些關愛,但她並不埋怨。回想起曾經那一份將為人母的心情,也同樣期待著他(她)的誕生。
小曼看上去已經從那一段失敗而荒謬的婚外情中解脫了出來,她不再常常悶悶不樂、若有所思,她又變回了他們所熟悉的那個沒心沒肺的小曼。但她似乎也為了那熱情的外國追求者而煩惱,書璐很好奇,究竟是怎樣的人竟然使得潑辣的小曼束手無策。
雅君慢慢接受了沒能考上大學的事實,至少在書璐看來,每次阿文提到大學裡的事情,他雖然仍然面無表情,卻不再陰沉著臉。這應該算是一個好兆頭吧。
老男人一如既往地固執著,他們有時會因為一些在書璐看來完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冷戰,不過最後投降的都是他。書璐安慰地想,雖然自己在這段關系中沒有占上風,但至少也還沒有輸吧。
周末有空的時候,他們還是會去圖書館,偶爾也會去看電影,但更多的時候,他們都呆在家裡。老男人會做飯給她吃,或者在陽光明媚的午後用那些看上去很幼稚的彩色鉛筆畫著他的「漫畫」,這個時候,書璐往往都捧著一杯熱可可,在背後默默地注視著他。
她很享受被這個男人寵愛,但她也很反感他的干涉,不過至少,他們仍然相安無事。媽媽說過,每一對夫妻都有自己的相處之道,爸爸雖然並沒有表現出來,可是媽媽知道他很愛妻子和兩個女兒,很愛他們這個家。或許,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其中的奧秘,即使她看不出嚴肅的父親究竟有多愛她們,但她還是相信媽媽的這番話,同時她也相信,如果她用心的話就能夠活得幸福。
自從那次之後,書璐再也沒有去拜訪過古怪的作家潘彼得。而「易飛」這兩個字前所未有地在她的腦海中消失地無影無蹤,就好像她從來沒有認識這個人,直到一個寒冷的早晨,他意外地出現在她的辦公室。
「Hi。」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遇見了面試官。
「……你怎麼……會在這裡。」辦公室一個人也沒有,書璐遲疑地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
「我是……來量尺寸的,你們大樓的翻新工作正好找了我們公司。」他微笑地說,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皮膚好像更黑了。
「哦……」大樓翻新的事書璐好像聽過,但是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嗯……阿寬說你在這裡辦公,所以順便來看看。」他有點不自然,摸了摸鼻子。
「……你們還有聯絡嗎,」她頓了頓,「我是說阿寬。」
「有,我有時也會跟他一起參加同學聚會,」他想了想,才說,「但你從沒來過。」
書璐的心漏跳了一拍,他這樣說,好像去參加同學聚會都是為了能夠看到她一樣。
「……」
「……」
「那個……」易飛遲疑地看著她,「後來你沒有打電話給我……」
「嗯……」書璐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她忽然有一種預感,如果她跟他又扯上了關系,就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你是不是……還恨我。」他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了出來。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久久才說:「你誤會了,我對你……早就談不上什麼恨不恨的,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就當沒發生過。」
事實上,當她在易飛的臉上看到一絲稍縱即逝的、疼痛的表情時,她才發現,自己並不知道自己剛才究竟說了什麼。
「咦,書璐你來啦,」小曼拿著一個熱水瓶走了進來,對易飛說,「對不起哦,我們這層的辦公室同仁都很懶,我到樓上才借到了熱水,讓你久等了。不過還好書璐今天來的早,一般她都要九點半才到。」
說完,小曼自顧自地在茶幾下面找到茶杯,泡了杯茶送到書璐桌上,示意這是招待易飛的。
易飛尷尬地笑了笑表示感謝,他久久地看著書璐,然後忽然說:「我還有事先走了,下次再聯絡。」
書璐看著他的背影,感覺自己的手心竟有一層汗。她坐到位子上,反復回憶著他以及自己剛才究竟說了些什麼,沒有察覺到小曼正八卦地看著她。
「你不老實。」小曼拿起那杯易飛沒有碰過的茶,喝了起來。
「?」
「剛才那個男人明明是『襄王有夢』,就不知道你這個『神女』是不是有心。」她一副過來人的樣子。
書璐哭笑不得:「你不去做娛記真是娛樂圈的一大損失。」
「不要轉移話題。」
「他只是我的舊同學,我們只是敘舊而已,我已經結婚了,不可能做任何對不起老男人的事情。」她用了兩個「只是」來強調。
「我知道,」小曼放下杯子,「你是一個正直的人。」
「……」
「但打死我也不相信那只是你的舊同學。」
書璐說不出話來,小曼常常在關鍵時刻一針見血。她自己也有點迷惑,那個曾經那樣決絕地跟她說再見的易飛,為什麼又再三番兩次地出現在她面前。
他只是為了跟她道歉嗎,還是想確定自己是不是還恨他?
但恨不恨又有什麼關系呢,她幾乎都已經要忘了他,又怎麼還會記得自己是否還恨呢。或者,她想,他就是這樣一個執著的人,只是想知道一個答案而已。
臨到聖誕節,老男人終究還是因為工作的關系沒能實現去哈爾濱的諾言,但書璐的心裡好像並不覺得特別失望,因為她慢慢明白,生活中總有許多事不能如人意,既然如此,沒有必要為了那些小事太執著。至少,這個男人還陪在她的身邊。
平安夜的晚上,老男人又帶她去吃西餐。鄰桌的小男孩步履蹣跚地奔跑著,經過他們的時候忽然摔倒了,老男人扶他起來,哄了幾句,小男孩吸了幾下鼻子沒有哭。男孩的父母再三跟他們道歉,他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沒有把西裝上那兩個沾滿番茄醬的小手印當一回事。書璐不無感慨地想到了去年的聖誕節……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書璐忽然調皮地問,並且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老男人稍稍不自在的表情。
「為什麼這麼問。」他一向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本事,當他不想回答某個問題的時候,就會反過來成為提問者。
「沒什麼啊,就是想知道嘛。」她甜甜一笑,這個回答他應該無可奈何了吧。
「……」他不自然地清咳了幾聲,才說,「忘了。」
「怎麼可能!」書璐不依不饒。
老男人眼神閃了閃,就像找到計策的老狐狸:「那你呢,你是什麼時候愛上我的?」
「不知道。」
「你也不老實嘛。」他笑笑地看著她。
書璐沒有答話,一邊吃一邊在想著心事,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只聽到輕輕的刀叉碰撞白色瓷盤的聲音。
「你有沒有聽過一種說法……」書璐忽然說,表情有點不自然,泛起了些些紅暈。
「?」
「女人會因為性而愛……」她不敢抬眼看對面的這個人,即使他們已經結了婚,並且在很多個夜晚相擁而睡。
「……」老男人沒有說話,只是停下手中的刀叉看著她。
「張愛玲曾經說過,『通往男人的心通過胃,通往女人的心通過……』。」她沒有說下去,她也不知道老男人是不是知道這句話。
「……」他還是一言不發,只是看著她的眼睛很亮,雖然嘴角是平整的,可書璐還是覺得他看上去是在笑。
事實上,關於何時對眼前這個男人產生了異樣的感情這個問題,在今晚之前她從未認真考慮過。她自己也不知道剛才那一番話算不算是一個答案,只是當他這樣問的時候,她腦中忽然浮現起他赤裸著上身的樣子,每一次在黑暗中看到他肩膀的線條就會讓她很想緊緊地擁住他,直到汗水布滿他的背脊,直到他們累得閉上雙眼。
或者,她想,因為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所以她對他的感情很不同。雖然她還並不十分了解他,但每當看著他的眼睛,她都有一種歸屬感。
「你是說……」家修的嘴角沒有笑,可是他的眼睛在笑,「我是憑床上功夫征服了你?」
以後,每當書璐回憶起這個場景,也都會忍不住笑,盡管,當時她的反應是十分地氣憤。她想,如果那時候就有「orz」這個符號的話,倒也能貼切地反映她的心情。
不管怎麼說,至少家修成功地引開了她的注意力,避免回答那個對老男人來說,或許有點不好意思的問題。不是嗎?
千禧年即將過去的那個聖誕夜,書璐早早誇下海口要帶雅君和雅文去錦江樂園玩,但老男人馬上潑了一盆冷水,說元旦會下雨。書璐和阿文不顧家修無奈的白眼,振振有詞地說,就算下雨也一定要去。但當那個早晨外面下著大雨的時候,她們兩個卻安然地躺在床上睡懶覺。
早早起床准備了雨具的老男人跟侄子通過電話後,把翻箱倒櫃找出的雨衣又塞了回去。他安靜地坐在床邊看著熟睡的書璐,忍不住揉亂她的頭髮。
「幹嗎……」書璐卷了卷被子,因為被打擾而不高興。
老男人鑽到書璐溫暖的被子裡,引起她強烈的抗議,但她仍然畢著眼睛,不願意在這個寒冷的早晨醒來。
家修親吻著她的額頭,不著痕跡地撫摸她。
「你想做什麼……」書璐終於被迫睜開眼睛,惱怒地看著他。
「我想再走一遍通往你心裡的路。」他的眼睛又笑了。
他們下午三點才起床去超市,這大概是書璐記憶中老男人起的最晚的一次。
晚上,家臣帶著兩個小家伙來家裡吃飯,老男人很快端了一大盆意大利面出來,雅君和阿文爭相在自己的餐盤裡倒上醬汁,吃得津津有味。
「哎……我燒的東西他們都不要吃。」家臣一臉無奈地說。
「老爸……」阿文含糊不清地說,「你的廚藝真的沒有小叔好,你切的肉絲都是連刀塊。」
「沒辦法,用慣了手術刀,用菜刀不習慣。我們主任前幾天例會還表揚我的刀法,一刀下去皮是皮肉是肉,血是一點點滲出來的。」
其他人都停止咀嚼,一臉嫌惡地看著他。
「爸,吃飯的時候能不能不要說這些,我們習以為常了,小嬸嬸會被你嚇到。」阿文最快恢復心情,繼續用力咬著那7分熟的牛排。
家臣看了看表情僵硬的書璐,馬上陪笑說:「對不起對不起,職業病。」
家修幫書璐把牛排切好,放到她的盆子裡,然後幫她淋上胡椒汁。
「小叔你好肉麻……」阿文大笑說,「我小的時候老爸也是每次吃飯都幫我把肉切開。」
「對啊,她就是我女兒。」家修打趣地說。
「小叔,你跟以前真的不一樣了。」阿文嘖嘖地說。
「怎麼不一樣?」
「我覺得自從你變得年輕了,愛笑了,以前你總是板著臉,就連新年發紅包的時候都很嚴肅。」
家臣和雅君都因為阿文的話露出微笑,大概他們也都這樣覺得,只是沒有阿文這麼直率罷了。
書璐忽然很高興,因為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在被他改變的時候,竟也同樣改變著他。
她一直以為是老男人讓她從浮躁、懵懂變得恬然、自信,是他將她從陰影中拯救出來,給了她對愛情小小的信心。一直以來她只是接受著他的給予,以為自己沒有什麼可以給他。但是阿文的話讓她覺得自己原來也影響著他,而且這種影響是令人快樂的。
「你不會是在提醒我又要發紅包了吧。」家修沒有因為阿文的取笑而覺得不好意思。
「小叔!你幹嗎老是把我說的像財迷一樣。」阿文舔著勺子不高興地說。
「因為你就是個財迷。」雅君笑笑地看著她。
大家哄堂而笑,阿文不滿地打了雅君一下:「你別忘了你還有把柄握在我手裡。」
雅君的表情突然有點陰晴不定,但他很清楚阿文的罩門:「你別忘了還欠我錢。」
財迷阿文立刻氣焰消了一半,乾笑了兩聲,不跟哥哥抬槓了。
家臣他們走後,家裡忽然就冷清了下來,書璐主動在廚房洗碗,老男人難得地坐在沙發上抽煙。
「家裡要是有個像阿文這樣的小孩,應該也不錯。」書璐忽然說。
老男人輕輕彈了下煙灰,說:「我還以為你會覺得她很吵。」
「怎麼會!小孩要是像雅君那麼乖當然好,不過阿文這樣的應該也還不錯。」她想了想,總結說。
「雅君很乖嗎?」
「當然了,我覺得他雖然年紀小,但是很懂事。」
老男人沒有答話,好像在思索著什麼,隔了很久才說:「有時候越是乖的小孩,越會做出在別人看來很瘋狂的事情。」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他也是很乖的孩子,不過喜歡上了心宜,就變得不顧一切。當他知道她和哥哥一起背叛自己的時候,甚至有過可怕的沖動。很多年後,他回憶起當時的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後來他終於明白,如果當年他和心宜走下去,結果也不會比現在的家臣更好,心宜是一只不受束縛的鳥,而他和家臣都不可能跟她一起飛。
現在的他不再是一個「乖孩子」,但他反而更享受溫暖平淡的生活,即使要他慢慢等待眼前這個「小木瓜」慢慢長大,他也樂在其中。或者,她永遠長不大也沒關系,因為他會一直把她捧在手心。
「我覺得雅君比較像你,不知道你在他這個年紀是什麼樣子,不過我有時候覺得能夠通過他看到你。你們都有點固執、有點自負,但也很堅強。」書璐回過頭,甜甜地望著他。
「他是我抱回來的,當然像我。」家修微笑著說。
「……什麼?」書璐愣愣地看著他,忘記手中正在沖洗的盤子。
家修上前幫她關了水龍頭,神秘地笑了笑:「難道你沒有覺得他們兩兄妹長得不太像嗎。」
「小木瓜」目瞪口呆:「沒有啊,我覺得他們長得滿像的……」
「人家不是說女人的第六感最靈嗎,為什麼你這麼遲鈍。」他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坐回沙發上又點了根煙。
書璐胡亂地擦了擦手坐到他旁邊:「老公,到底怎麼回事。」
家修好笑地想,大概只有在求他的時候,她才會喊他「老公」。
「雅君是我錯抱回來的,當天晚上護士來用阿文把他換了回去,後來我們聽說他的媽媽撇下他走了,心宜心疼小孩,就托關系把雅君抱回來收養了他。」
「你……」
「當時我放了學去醫院,正好其他人都不在,媽媽要照顧心宜,所以只有我去了,」他一臉無辜,「准確地說是護士指錯,而不是我抱錯。」
「那……」書璐問,「雅君和阿文知道嗎。」
「雅君知道,阿文不知道。」
「怎麼會。」
「是心宜跟家臣離婚的時候告訴雅君的,至於她為什麼沒有告訴阿文,我想我們也不方便問。」
「怪不得他比較懂事,原來他有這麼可憐的身世……你怎麼從來不提。」書璐輕輕歎了口氣。
「因為我們從來沒有當他是抱來的,他和阿文都是我們家的孩子。」
書璐怔怔地想著他剛才說的這句話,小的時候,曾經有一度她也常常傻傻地想,自己會不會是爸媽抱回來的呢,否則為什麼爸爸對姐姐比對自己好呢。不過後來,她漸漸淡忘了,或者,是她更寬容了。
「我一直以為你更喜歡雅君……」
「我對他們的喜歡是相同的,只不過,」他頓了頓,「我更關心雅君,因為他是一個心思比較細膩的人。」
家修的回答讓書璐有點動容,她曾經為了得不到平等的關愛而苦惱,當她接受了這個事實的時候,只不過是把心底的痛楚悄悄地掩埋了,但這並不代表痛楚是不存在地。他的這番話讓她忽然明白,她並不是不被關愛,只是,或許有人比她更需要關愛。
「不知道,阿文知道了事實,會怎樣……」她說。
「不知道……」家修指間的那根煙好像就快燒到盡頭,但他渾然不覺地想著心事,「或許會很難面對,但那是必然要面對的。」
書璐看著家修,悄悄地環上他的肩。
自我而固執的少年終究要走進這個殘酷的世界,她想到自己、想到書玲、想到雅君以及阿文,或者,這就是每一個人在成長時必然要面對的吧。
雅君雖然遭到了生母的遺棄,卻得到了更多溫暖的愛。而她,只要家修的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