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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樂的彼岸》第9章
第 10 章 愛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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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23點40分,我們今天的節目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在下一個單元裡,我們將第一次接通一位聽眾的電話。他連續七年參加了『我最喜愛的一本書』活動,並且在今年的活動中獲得了優勝。」書璐一邊說一邊示意導播把背景音樂調輕一些。

  「今天是『書璐漫漫』開播以來第一次采用直播的形式與大家交流,書璐你是否會覺得緊張呢。」

  「有一點,」她說,「不過我想這也是一個很好的嘗試,如果一個電台節目主持人在工作了七年後還沒有經歷過直播,會不會不太合格。」

  「呵呵,『書璐漫漫』開播已經七年了,同時『我最喜愛的一本書』活動也已經舉辦了七年,這七年裡面有沒有讓你記憶格外深刻的事情呢。」樂樂望著書璐。

  有那麼一瞬,書璐的腦海中出現了各種各樣的畫面,仿佛在這幾秒之內她又重溫了七年以來的種種……但下一秒,她仍是坐在麥克風前的電台節目主持人,她需要忘記所有痛苦或快樂的記憶,然後侃侃而談。

  「事實上,很多聽眾都對我們的這項活動非常支持,就像今年的這位優勝者一樣,許多人堅持每年都向我們投稿,在此我代表『書路漫漫』節目組向你們表示感謝。

  如果說,印象最深刻的,我想……應該是第三屆的優勝者,她的名字叫袁世紛,當時還是一名大一的學生,投稿的作品叫做『簡‧奧斯丁以及《傲慢與偏見》』。」

  書璐頓了頓,強抑著心中的傷感繼續說:「因為在我們決定頒發優勝獎給她的時候,才從她的家人那裡得知,在寄出稿件不久之後她就過世了。」

  有幾秒鍾,麥克風前一片寂靜。

  「雖然沒有機會頒這個獎給她,不過希望她的家人能堅強而快樂地生活下去,我想這也會是她的心願。」書璐紅著眼眶,卻面帶微笑。

  「……」

  「那麼接下來我們要介紹的,是奧斯丁的另一部代表作——《愛瑪》。」書璐用手肘碰了碰還在發愣的樂樂,提醒她繼續說,然後抽了一張面紙悄悄地擦去眼角的淚水。

  2001年的三月,曹家快樂地忙碌著。書玲過了一周就被批准出院了,但因為孩子是早產兒,還需要留院觀察幾天,於是書玲繼續大方地霸占著病床。

  書璐也跟父母一樣,隔三岔五去醫院看望姐姐和小侄子。她很喜歡三月的上海,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一抬頭總是晴空萬裡,空氣中有一股春天的味道。

  廣播大廈裡的人們都從冬日那種懶洋洋的情緒中恢復過來,走廊裡人來人往。

  小曼最近變得神秘兮兮,中午吃飯的時候總是不見人影。

  「你知道嗎,」樂樂坐到書璐對面壓低聲音說,「昨天我看到小曼上了一個老外的車。」

  書璐瞪大眼睛:「老外……」

  「小曼真是不簡單……」樂樂感慨地說,語氣好像很復雜。

  書璐一下子想起了那個送黃色百合的人,不管怎麼說,她有點同情他,愛上小曼,注定要有包容的心。

  吃過飯,家修打電話來說晚上接她一起去吃飯。書璐忽然有一種感覺,他們除了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之外,其他的生活狀態同戀愛時沒有多大的分別。她有點疑惑,婚姻除了是愛情和生命延續的保證之外,就沒有其他意義了嗎?而且,隨著時光的流逝,這個保證,也往往沒有那麼堅定了……

  書璐常常覺得自己的內心,好像總是在尋找什麼,她總是希望能從自己的生活中尋找一些答案,雖然那些答案總是不能令她滿意,又或者,是永遠找不到答案。有時候,她覺得自己之所以被老男人吸引,是因為能夠從他身上找到答案,但他是一個太聰明的人,不願意直接了當地回答她。他總是指一條路給她,然後叫她自己走下去。

  少女時代,她就非常喜歡簡‧奧斯丁的作品,尤其是《愛瑪》。她很喜歡女主角,因為她一直自詡同愛瑪一樣聰明、率真、有主見,但她對奧斯丁安排女主角嫁給年長許多的奈特利先生感到不滿。年輕、有個性的女孩子不總是應該愛上同樣年輕、有抱負的男孩子嗎?

  只是,很多年後,她終於明白生活不是愛情童話,童話不一定會有結局,即使有結局,也未必是皆大歡喜。

  她想,或許有一天,她會像家修那樣遇事淡定、寵辱不驚;或者同時,她也會像家修一樣固執,卻不執著。很多人說,夫妻在一起久了,眉宇之間就漸漸相像,她覺得自己已經開始變得像他了……

  「好吃嗎。」家修用刀叉分開盤中的「牛肉」,緩緩送到嘴裡。

  「……」書璐想了想,才勉強套用了他之前說過的那句話,「很不錯。」

  原來他說的「很不錯」的餐廳,是一家滬上新開的素菜館,這裡所有的「肉類」都是用素食加工後做出來的,服務生說「很有肉的味道」。

  但書璐對這些菜的味道不敢恭維,只不過既然是家修特意安排的,她也只能假意捧捧場。

  「最近工作順利嗎。」家修忽然問。

  「嗯,還好。」書璐努力咽下「牛肉塊」,然後喝了一大口水。

  「有沒有想過去讀點書。」

  「讀什麼。」

  「英文或者其他任何你想學的東西。」

  書璐忽然覺得他們的談話有時像是父女,而且是傳統的父親加叛逆的女兒。他會不自覺地督促她做很多事,很多他曾經做過並且對她也很有幫助的事。

  「想學很多,但是未必有地方能教。」書璐還在與那塊「牛肉」戰斗。

  「比如?」

  「比如……」她猛地抬頭看他,好像之前都是心不在焉的敷衍,「比如……怎麼讓你不要總是管著我。」

  家修哭笑不得地擦了擦嘴角:「傻丫頭,我是為你好。」

  「我爸媽也經常這麼說。」她瞪他。

  「好吧……」他頓了頓,「說正經的,你喜歡現在這份工作嗎。」

  「喜歡啊,我覺得有滿足感,」她把「牛肉」放進嘴裡,「但是……我的夢想不是做電台主持人。」

  他微笑地看著她:「是什麼?」

  「嗯……」書璐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用叉子去戳盤裡剩下的食物,「其實我大學裡的夢想……是做一個戰地記者。」

  她從來沒有告訴別人關於她的這個夢想,甚至於,連她自己都忘記了這個夢想。

  「……」

  「是不是很傻?」她抬頭看家修。

  「沒有,」他做了個美式的很驚訝的表情,「只是有點吃驚。」

  「是不是很難實現?」

  「不是,」他看著她的眼睛很堅定,「我們往往只是很難下定決心去實現。」

  書璐思索著他的話,過了一會兒才問:「你有夢想嗎?」

  家修眨了眨眼睛,狡猾地說:「不告訴你。」

  「……」

  吃完飯,他們牽著手走回家,書璐把頭靠在家修的手臂上,故意走得東倒西歪。家修推了她幾下,見沒反應,也就由她去。

  街角的路燈下有一個人縮著領子在等出租車,走近一些,那人忽然說:「Harry……」

  家修怔了怔,然後微笑地跟她打了聲招呼,並介紹說這是銀行的同事Jessica。

  書璐跟著老男人又走上前一步才看清楚這個人的樣子,長得很漂亮,鼻子高高的,看她的眼神也是高高在上。

  「這是我太太。」家修說。

  書璐大方地問了聲好。

  「你真的結婚了!」Jessica沒有理會書璐,瞪大眼睛看著家修。

  他點點頭,又微笑了一下。

  「哎……」她不顧書璐的驚訝大聲歎了口氣,「要是知道你喜歡年輕的,銀行那幫小女孩也不用天天打扮得好像老了十歲似的。」

  「……」家修的微笑有點僵,沒有搭她的話。

  「我看到出租車了,再見。」她猛地向前跑去,頭也不回地向他們招了招手算是道別。

  書璐和家修想再看清她的時候,她已經鑽進了50米開外的一輛出租車。

  「你的同事都是這麼……有趣的嗎?」書璐忽然說。

  家修苦笑了一下:「其實她人沒什麼,就是直率了點。」

  「……」

  「……」

  她轉頭看著他:「你在銀行裡很受女孩子歡迎?」

  「什麼女孩子,」家修一臉無辜,「她剛才有提到女孩子嗎。」

  書璐翻了個白眼,就當沒問過吧,她怎麼會忘記,他最拿手的就是裝傻。

  回到家已經是九點了,家修新買的電話答錄機中有一個留言,是家臣打來的,說是周末因為要加班,托家修和書璐照顧小兄妹。

  「做醫生真的這麼忙嗎。」書璐用毛巾幫家修擦著頭髮。

  「急診室的通常比較忙,不過我想他大概算是急診室裡最忙的一個。」

  書璐使勁擦著頭髮,引來家修的抱怨,但她還是笑嘻嘻地繼續惡作劇。

  「你這樣擦下去我四十歲就開始禿頭了。」

  「我是幫你把白頭髮擦掉。」

  「很多嗎……」他的背有點僵。

  「不多,沒有我老爸多,」書璐笑著說,「你離40歲還有幾年?」

  「三、四年吧。」

  「原來你這麼老了。」書璐停下手中的動作探頭看他。

  家修的臉倏地僵住了,有點遲疑地說:「很老嗎。」

  「跟我比的話算很老了。」她開玩笑地說,不過在看到他沉下的眼神後,立刻有點後悔。

  他們從來沒有談論過彼此之間的年齡差距,但他們都知道這並不是不存在的,只是暫時沒有對他們的生活造成任何影響。或許有一天,他們會因為年齡而產生距離,但書璐一直以為,老男人一定會有辦法縮短這個距離。

  然而他剛才的眼神告訴她,其實他也會介意,也會因此受到傷害。

  「對不起……」書璐從背後摟住他,「我只是開玩笑的,你一點也不老。」

  「……」他沒有答話。

  書璐輕輕搖晃著他的肩,好像在安慰他,又像在撒嬌。

  老男人一直是淡定而自若的,書璐很少見到他煩惱的樣子,他唯一的一次失魂落魄也是因為她的折磨。她曾經因此自鳴得意,因為家修是一個那麼聰明而自負的人,但在這段關系中,她是先被愛的那一個,也是占了上風的那一個。

  不過,在他眼神漸漸下沉的一霎那,書璐終於明白,如果他能夠快樂,那麼她並不在意是誰先愛上了誰,又是誰占了誰的上風。

  她推了推他結實的肩膀,他仍是沒反應,她害怕地摟緊他,很想說什麼,但是又怕自己說錯話。

  「小傻瓜,」他用手指輕輕刮了刮她的鼻尖,「跟你在一起,我就變得年輕了。」

  不知道是因為他的手指還是因為他說的這些話,書璐忽然覺得鼻子有點酸,她用力吸了幾下,眼淚就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怎麼了……你……」家修錯愕地看著她,用毛巾幫她擦去臉頰上的淚水。

  「你以後會不會比我先死……」書璐一邊哭一邊難過地說。

  「呃……」老男人一副「你讓我考慮一下」的表情。

  「是不是你年紀比較大就會先死,你死掉我怎麼辦……」說完,她哭得更傷心。

  「不會,我不會比你先死。」他唯有安慰她,他從來不承諾自己做不到的事,但他破例了。

  「你保證嗎……」書璐認真地看著他,好像忘記了哭。

  「……」他也看著她,然後忽然笑著說,「我保證。」

  他很少笑,但書璐覺得,每次看到他的笑容,她的心都會變得很寧靜。她摟住他的脖子,自己扯著毛巾擦眼淚,好像得到了他的保證就安心了一樣。她想,老男人一定不會騙她的。

  家修苦笑著摟緊她,輕輕地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個個吻。如果兩個人,注定要有一個人痛苦,那麼他情願自己來承擔這種痛苦。

書璐在家修的安排下報讀了一個練習英語口語的課程,每周二和周四下了班,她都匆匆地趕往上課地點,常常連吃晚餐的時間也沒有。每個班有四、五名學生,大多是寫字樓裡的白領,當書璐介紹自己是在電台工作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認出她的聲音。她苦笑地想,這樣也好,沒有壓力。

  「剛才我去看了書玲。」下了課,家修來接她的時候說。

  「她好嗎。」

  「還好,但孩子身體不太好。」

  「怎麼會……」書璐瞪大眼睛。

  「醫生說他可能會有先天性哮喘。」

  「……」她皺起眉,這是不是注定這個小小的生命就要開始受苦了?

  「別擔心,」家修捏了捏她的手,「吉人自有天相。」

  「不知道姐姐現在心情怎麼樣,一定很難過……」

  「正相反,」他拉著她向前走,「她說並不覺得特別難過,每個人都會經歷病痛,她能夠平安地產下這個小生命已經感到滿足。」

  「……」書璐怔怔地想,如果換作是自己,可能沒辦法有書玲這樣的胸懷。

  兩人一路無語,好像都在想著各自的心事。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家修忽然停下腳步:

  「不如……」

  「?」

  「我們也生個小孩吧……」

  「……」

  「不願意嗎。」他靜靜地看著她。

  「不是……只是……」她頓了頓,「有點突然。」

  「……」

  「我還沒有做好准備。」

  「沒事,我只是問問看……」第一次,他吶吶地吐了吐舌頭,不知道是在安慰她還是安慰自己。

  書璐想說什麼,但又覺得自己無論說什麼都是多余的,她很怕如果他們再討論下去她就說服不了他、也說服不了自己,所以還是選擇了沉默。

  如果那個時候真的有了孩子的話,說不定她現在也會是一個幸福的母親,只是沒有發生的事誰都不會知道結果。她還在慢慢學著長大,有時候她情願自己不要長大,那麼老男人就會永遠把她捧在掌心。

  「你知道嗎。」

  書璐把目光從英文書移向趴在桌上的小曼,她最近變得很文藝,每說一句話都要加上「你知道嗎」。

  「人為什麼會改變呢。」小曼沒有看她,而是望向窗外。

  「……」

  「明明從小就不愛吃蔥油餅的人為什麼會在吃了一口之後就愛上那種味道呢……」

  「……」

  「明明從小就不愛穿裙子的人為什麼會在試了一次之後就愛上那種走路時裙擺左右搖動的感覺呢……」

  「……」

  「明明從小就對香水過敏的人為什麼會在聞過一種香味後就——」

  「——就愛上那個塗香水的人嗎?」書璐打斷小曼的話。

  「你怎麼知道……」小曼睜大眼睛。

  書璐忽然覺得這不是她認識的小曼,那個果敢、聰明而潑辣的小曼去了哪裡?

  「戀愛中的女人,智商果然很低。」書璐打了個哈欠,繼續看那本很無趣的口語書。

  「很明顯嗎……」小曼探過頭壓低聲音問。

  「?」

  「我是說戀愛這件事。」

  「……有一點吧。」書璐也壓低聲音回答她。

  「但我自己都還不確定是不是真的愛上他了。」

  「哦,沒關系,你有大把時間去確定。」

  「我現在真懷疑你跟教授有沒有真的戀愛過。」小曼忽然說。

  「為什麼。」

  「因為我從來沒有看你為了他煩惱過。」

  「沒看過並不代表沒煩惱過。」她也學家修,在換書頁的間隙瞥了瞥小曼。

  「但至少說明別人並不知道你愛他。」

  書璐無語,小曼說的似乎有道理,但難道愛情一定要拘泥於某種形式嗎。她做過什麼或沒有做過什麼,並不代表她愛或不愛一個人,因為愛是很難界定的。

  「啊,時間到了。」小曼忽然抬手看著表說。

  「什麼時間……」書璐茫然地看著她,直到聽到從走廊裡傳來的輕柔的鈴聲,才明白下班時間到了。

  今天是周五,她收拾了一下,搭同事的車去銀行等家修下班。她很少去等家修,通常都是家修等她。他們從相遇的那一刻開始,似乎已經注定了各自的角色,然後各自篤定地演下去。她曾覺得愛上小曼需要有一顆包容的心,但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呢。或者每一個女孩都需要一個包容她的臂彎,那麼她才願意褪去所有的防御,甘心愛上。

  書璐在寒風中等了一會兒,忽然有人跟她打招呼。

  「Hey!」Jessica老遠就朝她揮揮手。

  「你好。」書璐不太習慣於她的「熱情」,尷尬地點點頭。

  「你等Harry嗎,我出來的時候他還在開會。」她說話還是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也或者這就是她一貫的方式。

  「哦……沒關系,他說過會晚一點。」

  「你可以去那個咖啡店坐一會兒,站在這裡太冷了,」她指給書璐看,然後神秘兮兮地說,「店裡有個服務生很帥,如果你說只要一杯熱水他照樣很熱情。」

  「呃……」書璐不知該如何回答她。

  「好了,快去吧,這裡很冷。」她擺了擺手,示意書璐去她說的那家店。

  書璐猶豫了一下,還是打算勉強聽從勸告。

  Jessica道了聲再見,就奔下台階搶出租車去了。

  書璐邊走邊想,或許就像老男人說的,她這人沒什麼,只是太直率了,直率得有點討厭,卻也直率得可愛。

  咖啡店裡人不多,大概因為樓上的白領們都下班了。

  一個很帥的男生上前問她需要點些什麼,書璐猶豫了一下說想要一杯溫水,帥哥的臉立刻冷了下來,但還是吶吶地去為她准備。

  書璐覺得自己有點好笑,她要的並非是一杯溫水,而是帥哥的笑臉。人生,卻常常充滿失望。

  她拿出新買的手機給家修發了一個短信,告訴他自己在樓下的咖啡店。自從中國移動宣布開通了短信這個功能後,她就愛上了這個表達自己的方式,甚至於為了能夠輸入中文而把家修送給她的那支手機丟進了抽屜。

  老男人很快就回復了,不過照例是「哦」。她常常發很長一串信息給他,得到的回答卻只有一、兩個字。她抱怨他不解風情,他卻很直接地說「因為太麻煩了,有什麼事電話裡或當面說不是一樣嗎」。

  她不得不承認他們之間其實有很深的代溝:她勇於嘗試新的事物,他卻執著於習慣。

  「那些女同事都說,」不知道過了多久,家修有點氣喘地來到書璐面前,使勁扯了扯脖子上的領帶,「這家店有一個很帥的服務生,即使你只點一杯溫水也會笑臉相迎。」

  書璐笑了,沒有告訴他自己面前這杯水的遭遇。不過原來,他也這麼八卦。

  雖然代溝是無法否認的,但他們都在試著縮短距離,不是嗎。

  周六晚上,雅君和雅文姍姍來遲,一進門書璐就聞到了火藥味。

  「小嬸嬸……」兩人同時低著頭問候書璐。

  書璐乾笑了兩聲,望向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家修。他不以為意地站起來招呼兄妹倆吃飯,就像什麼都沒察覺到一樣。

  兩個小家伙耷拉著腦袋坐下開始吃飯,一言不發。書璐用手肘撞了撞家修,他沒有理睬。

  「嗯!今天的番茄真好吃。」書璐假裝開朗地大聲說。

  「……」其余三人默默地吃著飯。

  「嗯!排骨湯也很好吃。」書璐繼續說。

  「……」

  「嗯!不知道今天晚上有什麼好看的電視劇沒有。」

  「……」

  「嗯——」

  「——請問你在說相聲嗎?」家修面無表情地說。

  「我……」書璐瞪大眼睛,百口莫辯。

  「噗……」兄妹倆同時忍不住噴飯,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家修也跟著他們一起笑,然後放下筷子摸摸她的頭。

  書璐也只能自嘲地乾笑幾聲,至少,氣氛不那麼尷尬了。

  小兄妹吃完飯走的時候還是互不說話,不過雅君主動幫妹妹拿著書包,書璐想,也許他們回到家就和好了。

  「其實雅君板起臉來的時候跟你一樣嚇人。」書璐洗完澡出來,家修照例是躺在床上看英文書。

  「我對你板過臉嗎。」他斜眼看了看她。

  「你想嚇唬我的時候就會板起臉來。」

  「我為什麼要嚇唬你。」家修饒有興趣地說。

  「每次你拿我沒辦法了,就只好嚇唬我。」書璐跳上床得意地叉著腰說。

  家修瞇起眼睛看著她,對她的說辭不置可否,只問她:「那你覺得害怕嗎。」

  「不覺得。」書璐笑嘻嘻。

  「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你是嚇唬我的。」

  老男人忽然放下手中的書去攬她的腰,書璐尖叫著想掙脫,但還是被他死死地壓在身下。

  「小紅帽,今天晚上我要好好嚇唬嚇唬你。」他露出壞笑,咬牙切齒地說。

  書璐忽然覺得,他笑起來比板著臉更可怕。

  周日的早晨,書璐醒來的時候家修已經坐在臥室靠窗的大沙發上看報紙,她歪著頭看他,忽然發現自己越來越習慣於在每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尋找他的身影。

  「醒了嗎。」他在換頁的時候說。

  「嗯……你在看什麼。」書璐蜷縮在被子裡,想象他丟下報紙走過來抱著她。

  「看房子。」可是,他依舊翻著報紙。

  「房子?」

  「這房子是我父母的,我想……」他頓了頓,「我們應該要有一個自己的房子。」

  書璐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不過既然老男人說要有,那就應該有一個吧。

  他丟下報紙走過來坐在床邊:「捨不得這裡嗎?」

  她很難說清楚,她只記得他們在這裡有很多回憶:他們曾在客廳吃火鍋,在廚房的冰箱前接吻,在不算明亮的臥室擁抱……最重要的是,她就是在這個房子裡愛上了他。

  「可是,我想要有一個我們自己的房子,」家修一邊說一邊撫著她的臉,「我們可以選房子的大小,可以選臥室窗戶的朝向,還可以選所有家具的顏色;你可以有你自己的書架,我也可以裝我喜歡的馬桶……」

  「……」她想象著他說的話,好像立刻心動了。

  「我們還要留一個房間給小孩,裡面什麼都不放,房間的顏色可以先漆成橘黃色,這樣不論男孩女孩都合適。」

  「那我們的房間是什麼顏色?」書璐忍不住坐起來問。

  「除了粉紅色其他都可以。」

  「我想要淡黃色的。」她想象著。

  「好啊,隨你。」 他笑著摸她的頭。

  「書房要一邊一排書架,然後當中放兩張桌子,我和你可以面對面坐著。」

  「你不覺得這樣有點像黨委書記辦公室嗎。」家修苦笑。

  「廚房要做成開放式的,這樣你做飯的時候我就能看到你。」書璐天真地說。

  「好,都可以。」

  他們討論著關於新家的一切,卻忘記了那個夢想中的房子還不知道在哪裡。後來,當他們買下了房子之後,這天早晨關於新家的設想早就被拋到了腦後。

  書璐只記得,家修最後說:「我的錢終於能保值了。」

少了三月的乍暖還寒,少了五月的熱情洋溢,四月是溫暖而寧靜的。

  書玲和建設為「小王子」辦了滿月酒,他們就像家修說的,並沒有因為孩子的病而沮喪,依舊樂天知命。書玲說,孩子對他們來說就是最好的禮物,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家修看著「小王子」的時候表情也變得很溫柔,書璐靠在他的肩膀上,偷偷地想,他是真的想要一個孩子吧,不然不會連兒童房的顏色都想好了。

  「書路漫漫」已經漸漸走上了正軌,書璐變得空閒起來,甚至有時間在口語課開始之前跟小曼一起吃一頓晚飯。小曼終於承認自己在戀愛,她臉上的表情是明媚的,每一個看過她笑的人都好像被她感染了一樣,書璐想,這就是愛情的魔力吧。

  每天晚上,家修不再捧著他的英文小說,而是著手研究各種樓盤的信息,他是一個十足的行動派,相比之下,她是一個懶惰的空想家。

  「看來周末有必要去借一部車來。」家修自言自語道。

  「就我們兩個去看嗎。」

  「嗯……」他回答地心不在焉,然後忽然說,「上次書玲和建設好像也說要買,不如你問問他們吧。」

  書璐於是打給書玲,建設接了電話,輕聲說:「什麼事啊,小姨子,BB正在睡覺呢。」

  「家修問你們周末去不去看房子。」

  「好啊……不過只能一會兒哦,BB離不開我。」旁邊傳來書玲不屑的悶哼。

  「那我們定了時間再來接你們。」

  「接我們?」

  「家修說會去借一部車。」

  「哦……借車?!」建設的聲音忽然高了八度。

  「嗯……」

  「誰、誰開?」他甚至有點結巴。

  「……當然是家修。」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鍾,然後傳來一個堅定的聲音,「那我們不去了。」

  「……為什麼。」書璐愕然。

  「你去問Harry吧。」大概因為忽然的大聲吵醒了孩子,建設連忙道了聲再見,就去哄孩子了。

  書璐看著手中的話筒,有點不明所以。

  「他們去嗎。」家修一邊翻著報紙一邊問。

  「不去……」她茫然地搖搖頭,「姐夫一聽說是你開車就說不去了。」

  老男人乾笑兩聲,說:「他這個沒用的東西……」

  「你是不是曾經再開車這件事情上對他做過什麼。」

  「我想……」他好像真的在思考,「沒有吧,至少我從來沒被交警逮到過。」

  「逮到?」

  老男人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像一個淘氣的小男孩:「我沒有駕照。」

  「……」

  「准確地說,是拿不到。」

  「為什麼……」書璐愣愣地看著他,回想送阿文去學校的那天,她竟渾然不覺地坐在一個沒有駕照的人駕駛的車裡。

  「因為……我是色弱。」他聳了聳肩,好像在說幸好還不是色盲。

  她目瞪口呆,這大約是她聽到過的最離奇的事情:一個能畫出最五彩斑斕的世界的人,卻是色弱者。

  她依稀記得他在婚禮上說的話:她把我原本黑白的世界變成彩色的……

  她,真的能夠嗎?

  那個周末,書璐卻還是坦然地坐著老男人開的車去看房子了。她故意打扮得很穩重,想要拉近跟老男人之間的距離,他卻笑她:

  「沒關系,你可以穿那種上面有米老鼠的運動衫,我會告訴售樓小姐這是我女兒。」

  「你十歲多就生的出小孩嗎。」書璐皺起鼻子反駁她。

  「不要小看我,我很早就開始發育嘍。」他鎖上車門摟住她,順勢吻了吻她的臉頰。

  她開始對他的寵愛習以為常,她想,這或許就是嫁一個老男人最大的好處吧。他有足夠寬廣的胸懷來容納她,並且願意把她捧在手心。

  「在想什麼?」他捏捏她的臉頰。

  「在想……如果嫁給別人會怎麼樣。」她老實回答。

  他笑了:「肯定不會比嫁給我好。」

  她也笑了,在這件事情上,他們沒有代溝……

  售樓小姐帶他們去看樣板房,家修徘徊於客廳和房間,仔細問著朝向和光照時間,書璐卻並不關心,她只陶醉於想象每個房間的布置,而之前,她從沒發現自己竟然熱衷於此。

  晚上回到家,家修問她的意見,她悄悄摟住他的肩,搖搖頭說:「還是你做主吧,不管你給我什麼房子,那總是一個家。」

  老男人怔了怔,有點動容:「你不怕我買一個草屋給你嗎。」

  「草屋啊……」她眼珠轉了轉,「也可以,不過門前要有白色的沙灘,沙灘前面是藍綠色的大海……那樣的房子,就算是草屋我也願意啊。」

  他笑著吻了她的額頭,那是書璐最愛的,寵愛她的笑容。

  「你知道嗎,」小曼繼續著她的文藝腔,「那個古怪的女人來找過你。」

  「古怪的女人?」書璐抬頭看了看她,又繼續看手中的書。

  「就是那個……小飛俠。」

  「潘彼得?」

  「嗯!」小曼點點頭,拆了一包花生,吃得辦公桌上都是花生衣。

  「什麼時候?」

  「好像是前天。」

  「……」

  「你正好去圖書館了。」

  「她說找我有什麼事嗎。」

  「沒有,」小曼聳聳肩,「她只說,等你在的時候會再來的。」

  書璐想不出她來找自己的理由,或許,她只是剛好又錄了其他節目,順便來看看她而已。就像小曼說的,她是一個古怪的女人……

  這天晚上,家修打電話來說要加班,於是書璐在食堂吃了晚飯就獨自回家了。

  雖然老男人在家時常常很安靜,但他不在的時候,整個房子卻顯得更加寂寞。書璐坐在他的書桌上寫稿子,他桌上的台燈有點昏暗,她不得不把書房的吸頂燈也打開。他在家時很少用書桌,這間書房現在好像也變成她獨占的。

  她無意識地翻著他的抽屜,裡面都是一些看上去老舊的物品,但排列地很整齊。她拿起一本筆記本,黑色的封面已經斑駁了,她好像在哪裡見過。

  是在田心宜那裡,在她那只華麗的手袋中,裝著一摸一樣的筆記本,因此她印象深刻。

  書璐遲疑了一會兒,她原本只是邊寫稿邊無意識地打開抽屜,而不是要去窺探老男人的「秘密」。但好奇心終於還是戰勝了一切,她輕輕翻開本子,一頁頁地翻下去。

  這是一本家修高中時的備忘錄,上面記載著他每天提醒自己要做的事,有趣的是,他在每一頁的頁角上都畫了一個符號,分別是五角形、圓圈和叉。書璐有一種直覺,那是代表他心情的符號。前半本以五角形居多,然後是一片叉,最後是沒有懸念的圓圈。

  是什麼讓他的心情由雀躍變得沮喪,最後又回復了平靜呢?

  書璐想,一定是戀愛、失戀和原諒吧。

  她忽然覺得很難受,這筆記本無言地記載著家修和心宜的過去,那個她沒有辦法參與的過去。

  她不禁想知道,他們兩人至今還保留著這相同的筆記本,為什麼呢?

  家修下班回到家的時候,書璐早已把筆記本放回了原處,就好像從來沒有發現它。她像平常一樣,撒嬌地摟住他的肩膀,責問他為什麼這麼晚回來,然後乖巧地去幫他放洗澡水。

  可是,當他離開她的視線,她又陷入到自己無盡的思緒中,她很想問為什麼,很想知道那個答案。可是她終究沒有問,因為她明白,不是所有的問題都可以問出口,也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會有答案。

  她甚至於,有點害怕那個答案。

  「很晚了,睡吧。」家修洗完澡走出來,把她趕上床,然後關了燈。

  她緩緩鑽進被子裡,他也鑽了進來,頭髮濕漉漉的。

  「晚上在做什麼。」他從背後抱著她,聲音好像很疲憊。

  「寫稿子。」她輕輕地說。

  「怎麼有氣無力的。」

  「沒有啊……只是想睡覺了。」她的聲音還是嗡嗡的。

  「那怎麼不早點睡。」

  「……因為要等你嘛。」

  他從背後吻了吻她的頭髮,輕聲說:「以後不要等了,你先睡吧。」

  可是,她晚回家的時候,他不也會等她嗎?他一直是那個等待的人,等待她長大、等待她確定自己的心意。她終於知道,等待,是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和堅定。

  她翻了個身面對他,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只隱約看到他肩膀的線條,她摸索著吻住他的唇,但他竟然毫無反應。

  書璐苦笑地想:怎麼這麼快就睡著了……

四月中旬開始就一直不斷地下雨,家裡的陽台上晾滿了沒乾的衣服,書璐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黃霉季節提前到來了。

  周六,還在睡夢中的書璐和家修被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吵醒了。

  「怎麼回事……」 家修口氣不善地自言自語。

  書璐翻了一個身,用被子蒙住自己的頭,但風還是鑽了進來,原來是家修伸手去拿電話時扯起了被子。

  她忽然想起他們兩個昨晚是蓋了同一條被子……

  「喂……」家修大約也有點生氣,不然語氣不會如此生硬。

  書璐只聽到電話那頭嘰嘰喳喳地說了很久,最後老男人只說了句「我馬上就來」,便掛了電話。

  「怎麼了。」書璐揉揉眼睛。

  「是阿文打來的,家臣和雅君昨天晚上吵了一架,今天一早就不見了。」

  「誰不見了?」

  家修原本緊繃的臉忽然露出笑容:「當然是雅君,如果是家臣我才不擔心。」

  「他會去哪裡?」書璐一邊問一邊找著自己的衣服。

  「不知道,不過我想阿文或許會有點線索。」他找了件馬球衫套上身。

  「他們……」她瞪大眼睛,其實想問他們為什麼會吵架,可是轉念一想終究覺得問也是白問。

  家修沒有等她說完,就去了洗手間。

  她看看窗外的雨,忽然有點擔心。

  一個小時之後,他們見到了哭喪著臉的阿文。

  「小叔,昨天晚上他們在書房吵得很凶,還摔東西了。我想去勸,可是爸爸不許我進去。」

  「雅君是什麼時候不見的?」家修並沒有問他們吵架的原因,好像那根本是無關緊要的。

  「我五點起來上廁所的時候,他房間裡就沒有人了。」

  「爸爸呢?」

  「去找他了。」阿文坐在沙發上抱著腿。

  「你知不知道他會去哪裡?」家修坐到她旁邊。

  阿文想了想,又搖搖頭:「我不知道……」

  「他會不會去學校。」

  「今天早晨他原本應該去補習的,可是爸爸剛才打電話給補課老師,老師說他沒去。」

  家修和書璐對望了一眼,好像都一籌莫展。

  「你們說……」阿文抹了抹鼻子,「他會不會離家出走了?」

  書璐直覺地想說那是不可能的,但家修卻很認真地問:「他的衣服或者其他重要的東西不見了嗎?」

  阿文立刻從沙發上跳起來去雅君的房間,翻了一會兒,才怔怔地說:「什麼都沒帶走……」

  書璐擔心地皺起眉頭,她看得出,家修雖然很鎮靜,卻同樣很擔憂。三人在客廳裡默默無語地各自想著心事,過了很久,家修才像想起什麼似的問道:「他們是怎麼吵起來的。」

  「……昨天晚上我們一起吃晚飯,雅君把填志願的表格給爸爸看。爸爸看了之後覺得他成績好,應該填更好的學校。但雅君不肯,爸爸臉就沉下來,飯也沒吃完就把他叫到書房去。沒多久我就聽到他們吵了起來,還有摔東西的聲音,雅君從書房出來就回自己房間去了。」

  「啊……」書璐驚訝地說,「只是為了填志願?他填了什麼學校?」

  「我們學校嘍。」阿文一臉哀怨。

  不知道為什麼,書璐竟然覺得,當老男人聽到阿文這麼說的時候,臉上有一絲無奈的笑意。

  「叔叔、嬸嬸。」雅君忽然出現在他們背後。

  「……」三人愣愣地說不出話來,好像他是一個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阿文一個箭步走過去拉起雅君的手臂,「你從哪裡進來的!」

  書路想,她應該問的是「你去了哪裡」吧。

  「門沒關啊……」雅君一臉無辜。

  書璐確實不記得自己進來以後有關過門。

  「我、我還以為你離家出走了……」阿文忽然哭了起來,雅君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措手不及。

  這是書璐第一次見到阿文哭。家修後來常常說:阿文跟她一樣,也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子,不過一個女孩子再堅強,也總會有哭的時候,所以男人看到堅強的女人哭,是最沒有辦法的。

  原來雅君只是心情郁悶起得早去晨跑,回來的時候順便去超市買了些東西,因此耽擱了時間。這出鬧劇竟然就這樣嘎然而止,家臣回來後又免不了對著雅君一頓臭罵,但他們似乎都忘記了填志願這件事。

  吃過午飯,家臣和家修兄弟倆在書房關起門談了一會兒,回去的路上書璐問老男人談了些什麼他也不肯說,只說有些事情她以後會明白的。

  書璐嘟起嘴,沒有再問下去。他常常都是這樣,如果他不願意說,別人是無論如何不能從他嘴裡知道些什麼。

  她始終覺得,他喜歡掌控一切,他自己的生活、別人的生活、也包括她的生活,從來不管別人是不是願意被掌控。

  每個周二和周四的口語課對書璐來說漸漸成了一塊雞肋,學員們都死氣沉沉的,每次她都是數著時間等待著下課。缺席的人越來越多,到最後長常常只有一、兩個學員,老師對這種情況大概習以為常,並沒有不高興的意思。

  有一天晚上,只剩下書璐一個人,當老師走進來的時候,她忽然有點後悔自己沒有請假。不過,老師帶來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小女孩,因為另一個班也只剩下她,所以決定合並上課。

  她很大方,笑起來露出兩個甜甜的米窩:「我叫袁世紛,我沒有英文名字,你可以叫我阿紛。」

  書璐一下子對她很有好感,因為,她自己也沒有英文名字,當她第一次在班裡這樣介紹的時候,白領們好像都很側目。

  「我叫曹書璐。」她微笑地說。

  「書璐?!」阿紛一臉驚喜,「是『書路漫漫』的那個書璐嗎?」

  這下輪到書璐詫異了:「是的……」

  小女孩「啊」了一聲,抓住她的手說:「真的嗎,太好了!我是你們的忠實聽眾!每一期節目我都聽呢!」

  這是書璐第一次與粉絲近距離解除,不免有些遲疑,等到她回過神來的時候,一種得意的情緒油然而生。

  老師似乎還搞不清楚狀況,一時間也怔怔地站在講台前,沒有要上課的意思。

  書璐忽然又慶幸起自己今天仍然堅持來上課,她不禁想,或許阿紛也對這樣的課程感到厭倦乃至想放棄,但是今天在這裡遇上了自己,她也許會重新對課程充滿熱情,這甚至很有可能會改變這個小女孩的一生呢……

  「你可以幫我問曼曼要一個簽名嗎?」阿紛期待地看著書璐。

  「當然沒問題……」書璐一臉和善的笑容瞬間有點僵硬。曼曼?等一下,這麼說,她想要的是小曼的簽名……

  「我們寢室的同學都認為她很有型,她常常在節目裡說冷笑話。」阿紛繼續說。

  「啊……是啊……」書璐感到自己額頭上有冷汗,小曼在節目裡有說過冷笑話嗎?

  幸好這個時候老師宣布上課了,及時止住了書璐的尷尬,她第一次對老師報以感激的微笑。

  回家以後,書璐把這件事告訴正在看樓市情報的家修,他笑了笑,說:「有可能小女生比較喜歡小曼那種敢說敢做的類型吧。」

  「你的意思是說我比較受小男生的歡迎嘍?」書璐不死心地問。

  家修扶了扶鼻梁上那副只有在看書報紙時偶爾才戴地老花眼鏡,一臉誠懇地回答:「相信我,一個正常的小男生是不會聽『書路漫漫』這樣的節目的。」

  「……」她扁起嘴,用靠枕扔他。

  第二天,書璐盡管不太情願,卻還是拿了張明信片問小曼要了個簽名。

  「是我小侄女要。」她撒了個謊。

  「你侄女很有眼光,」小曼一邊簽,一邊說,「她多大了?」

  「三歲。」書璐抽走那張簽了名的明信片,用力甩了甩,確定墨跡已經乾了才放到包裡。

  「……」

  這是書璐第一次意識到,小曼或許真的比自己更受歡迎。很多年後,當她終於由衷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的時候,小曼卻即將遠嫁他鄉。

  「對了,那個古怪的女人又來找過你。」從喜歡給人取綽號這個習慣上,可以看出小曼是一個很主觀的人。

  「哦?」書璐等著她說下去。

  「但是你不在,我問她有什麼事,她又不說,然後就走了。」

  「哦。」

  書璐想,管她呢,或許她並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或許,她只是來打聽她和易飛的事情。既然她是一個古怪的人,最好的方式,也許就是等待。

  整個四月和五月的周末,書璐和家修都忙於看房子,她對房間的布置越來越缺乏幻想,甚至開始覺得那是一件很煩惱的事情。家修始終糾纏於房子的朝向、光線、得房率、價錢等等,那都是她不懂也不感興趣的。於是,看房子這件事,對她來說也變成了一塊雞肋。

  終於,有一個房子是他們走進去就感到驚艷的,因為臥室的南面和西面有一片連接的落地窗,他們幾乎同時愛上了這裡。

  於是在五月的第三個周日,在他們慶祝結婚紀念日的同時,也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房子。

  那是他們的第一個結婚紀念日,書璐很早之前就准備好了給家修的禮物,是一對情侶款的太陽鏡。

  「這樣,」書璐跟家修一起戴上眼睛,「我們看到的世界,就是同一個顏色的了。」

  因為戴著墨鏡的關系,她看不到他的眼睛,她只能從鏡片的反光中看到自己,不過她還是聽到老男人感動地說:「謝謝……」

  然後她好整以暇地等待他的禮物,他卻聳聳肩說:「給你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家,不就是最好的禮物嗎?」

  直到那天晚上睡覺之前,書璐才相信,他是真的沒有准備禮物。

  她不禁悶悶地想,自己怎麼會忘記,他不是英俊瀟灑的弗蘭克,而是不解風情的奈特利先生。

  可是,她這個愛瑪,配奈特利先生,卻正正好。

到了六月,天卻忽然晴朗起來,雖然很熱卻不悶。雅君終於還是按自己的意願填了高考志願表,但他們父子倆的關系變得前所未有的緊張,阿文說他們常常誰也不跟誰講話,持續地冷戰。阿文悄悄聯絡了媽媽,媽媽答應說6月底會回來的。

  啊……書璐想,心宜就要回來了……

  她又想到了那本筆記本。後來她一直安慰自己,或許她是看錯了,或許那是跟家修不一樣的筆記本,或許只是她多心了。只不過,這件事就像《哈立波特與密室》中小金妮得到的那本邪惡的日記般,總是在向她招手,成為她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

  她仍然堅持每周去上口語課,學生幾乎也就只有她和阿紛。她們每一次的話題都是關於「書路漫漫」。書璐想,盡管阿紛的偶像並不是自己,但至少是一個認真收聽節目的觀眾,那麼對她來說這也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

  家修每天的娛樂活動又變成了躺在床上看英文書,書璐甚至不知道他把原先那些關於樓市的報紙和雜志放到哪裡去了,就好像它們從來沒有在家裡出現過。

  新房子要到年底才交房,他們偶爾會談起裝修和布置的事情,但兩人都很有默契地認為,這些事情到臨要裝修了再商量也不遲,因此每個周末他們都情願游手好閒地呆在家裡或繼續那場圖書館之約。

  晴朗的天氣持續了兩周之後,忽然有一天下午下起了細雨,書璐在這個下午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由潘彼得轉交的,這是書璐第一次從她臉上讀到了傷感,她並沒有以往的聒噪,而是簡單地告訴書璐她是來上節目順便來給她的。

  「來找過你兩次,你都不在,我不知道信裡寫了什麼,所以如果有什麼耽擱了就原諒我吧,」她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我相信如果有什麼緊急的事情他也不會寫信了。下次見吧。」

  信是易飛寫給書璐的,看著這慘白的信封,她有點遲疑究竟要不要拆,不過,她想既然信是寫給她的,那她應該看一看。

  「書璐:

  你好。

  我猜想,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已經有些遲了。不過沒關系,我已經遲了太久,也不在乎這些時間。

  去年夏天在巴厘島偶遇你之前,我已經向公司遞交了去新加坡工作的申請,但回上海之後,我已將啟程的期限一拖再拖。明天,我終於要離開上海,也終於鼓起勇氣寫這封信給你。

  如果我告訴你,我的行禮中包括了一張我們在學校科技節那天的合影,你是否會覺得我很傻呢?其實,我自己也常常覺得自己傻。因為,我是直到失去了你,才發現你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無論,過去的那些事情是真是假,誰對誰錯,不能否認的是,始終是我辜負了你。在告訴我真相之後,她說我一定要找回你,但我知道,我已經找不回你了。或者,是因為我內心的愧疚,才忘不了你。當我們在巴厘島重遇的時候,我以為那是一個希望的開始,沒想到卻是一個希望的結束。

  大學的時候,我的愛是很自私的,我要獨占你,我要我們快樂,或者說是我的快樂。但現在,我卻驚訝地發現,愛是無私的,盡管看到你對著別人微笑時我也會難過,但如果你的微笑是快樂的,那麼我也快樂了。

  那天,在小姨家裡我對你說的那些話都是真心的,你走了之後,小姨回來跟我說,我長大了。或許真的是吧,你覺得呢?但我卻還是做著夢,直到你把我潑醒。

  過去,我一直說你是個傻姑娘,我也曾經以為你是多麼依賴我,我不是還問過你,沒有我你怎麼辦嗎。但其實你很堅強也很堅定,你在辦公室跟我說的那些話讓我忽然明白,我不應該再欺騙自己了,你終究已經是別人的太太,我們不應該也不可能再有交集。

  我想,我現在才明白過來,也不算太遲吧?

  那張照片,我會當作一個紀念,當它真的對我毫無意義的時候,我會把它塞到箱底,說不定幾十年後我的小孩翻出來問我的時候,我對照片上的這個女孩已經毫無印象了。

  這封信雖然不長,卻代表了我這些年來的喜怒哀樂,但現在,我終於決定要跟它們告別,同時也跟你告別。

  希望你能原諒我所做的那些傷害過你的事,如果忘記我能讓你更快樂的話,就試著那麼做吧。

  也希望,我能忘了你。

  再見。

  易飛」

  書璐驚訝地發現,當自己看完這封信的時候,嘴角竟然帶著微笑。她又想起了過去那個神采飛揚的易飛,那個曾經給她帶來痛苦卻也同樣帶給她快樂的易飛。

  這是一封離別的信,卻讓她相信彼此的生活會變得更好。當他解脫的時候,她也終於真正地解脫了。

  回到家後,書璐把信放在書桌的抽屜裡。或許,當有一天這封信被人發現的時候,她也已經忘記了寫這封信的人。

  但他們仍會為對方的幸福,而高興。

  周末,書璐和家修去書鈴家看望小BB,卻意外地見到了田心宜。

  她看上去有些憂慮,家修和她去陽台上談事情,書璐想,一定是關於家臣和雅君。

  「你們很熟嗎。」書璐忽然問姐姐。

  「她是你姐夫的表姐。」書鈴驚訝地說,「你不知道?」

  「沒人告訴我……」她愕然。

  「大概我們和Harry都以為你已經知道了,所以誰都沒提起吧。」書鈴溫柔地低頭看著孩子。

  「……」

  「我們是因為心宜才認識Harry的。」

  書璐望向陽台,心宜點了根煙,但吸了幾口又掐滅了。

  晚上洗完澡躺在床上,書璐終於忍不住問家修:「心宜竟然是我姐夫的表姐。」

  「你才知道嗎。」老男人果然也一副有點吃驚的樣子。

  她點點頭,大概誰都以為她知道了,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所以實際上你是我姐夫的前表姐夫的弟弟。」她發表結論。

  老男人一邊看書一邊點頭:「沒錯,你是我前大嫂的表弟的小姨子。」

  「……聽上去好像很復雜。」

  「幸好現在我們把這段關系簡單化了。」

  「……」書璐想著該怎麼接下去,卻一時之間想不到說辭。

  「怎麼了,小丫頭,卡帶了?」他沒有看她,口氣有點輕佻。

  「啊?……」

  「你不是想著怎麼把話題轉到今天下午我跟心宜在陽台上談了些什麼嗎。」老男人眨了眨眼睛。

  「什麼啊,哪有……」她只能假裝自己沒有被看穿。

  「你就承認吧,不然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書璐想了想,終於投降地露出獻媚的笑容:「嘿嘿,沒想到這麼快就被你看穿了。」

  家修無奈地搖搖頭,繼續看書。

  「你可以告訴我你們說了些什麼了吧。」

  「我只是說,你不承認我是不會告訴你的,」他聳聳肩,「但我並沒有說如果你承認了我就一定會告訴你啊。」

  「……」書璐瞪著他,說不出話來。

  六月的第三個星期,阿紛的課時即將結束,書璐歎了口氣,接下去的兩個月,大概只有她一個學生了吧。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小姑娘興奮地說,「我被系裡推薦去做一個月的交流生呢。」

  「恭喜你。」書璐由衷地說。

  「謝謝,我可以來參加今年的投稿嗎。」

  「當然可以,只要我們還舉辦這個活動的話。」

  「如果我得獎了,可以要一個特殊的獎品嗎?」阿紛問。

  「什麼獎品。」

  「我想做你們節目的嘉賓。」

  「好,如果你真的得獎,我答應你。」書璐笑著說。

  「你保證?」

  「我保證。」

  「那我們拉勾。」

  那時書璐並不知道,沒能信守承諾的那個,是阿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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