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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樂的彼岸》第5章
第 6 章 向左走向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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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信很多聽眾都看過金城武跟GiGi主演的《向左走向右走》,在影片中我們常常要感歎人與人的相遇是多麼奇妙的緣分,在我看來,『冥冥中注定』這句話已經可以概括全部的故事。但故事中的人物卻往往當局者迷,向左走或向右走是最自然不過的天性,就算錯過了什麼,也渾然不覺。

  現在是2006年11月11日晚11點30分,事實上,我要的介紹的,是一本沒有故事情節沒有人物對話的漫畫書,不如先來聽聽主題曲,我個人比較偏愛粵語版的歌詞。」

  書璐還記得,千禧年農歷新年時第一次見家長的情形。她拼命說服自己不要緊張、要鎮定。可是一踏進大門,她就乾脆被新鋪的門墊絆個正著,要不是家修奮力扶了一把,她的洋相就出大了。

  「你好你好,我是小寶的媽媽。」一張很具喜感的面孔忽然出現在驚魂未定的她面前,手裡拿著鍋鏟。

  「你好……你好……」

  書璐並不知道誰是「小寶」,家修悄悄在她耳邊說:「這是我媽」。

  她立刻精神百倍地九十度鞠躬,一不小心撞到了裴母手中的鍋鏟。全家人忽然哄堂大笑起來,書璐有點窘迫地撫著頭,她偷偷看了看身邊的家修,他又回復了以往那種趾高氣昂、氣定神閒的性格,跟之前陰郁的樣子完全不同。或許這才是真正的他吧,他那種高高在上的表情固然討厭,但憂郁小生更不適合他。

  大概因為孩子多的關系,裴家很熱鬧,他們三姐弟感情很好,雅君雅文跟大姐的孩子也像親兄弟姐妹一樣,相比之下,曹家要冷清很多。以前姐姐去美國讀書的時候,過年只有三個人,父母和自己都是少言寡語的人,少了姐姐氣氛更加沉悶。

  吃飯的時候,裴母竭力要求約書璐的父母見個面,好像怕他們隨時會分手一樣。她忽然覺得,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很不真實。一個月前,她還好好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一個月後,她面臨著各種各樣的問題,結婚、生子、家庭關系等等。她忽然想,自己真的准備好了嗎?准備好跟身邊這個男人天長地久海枯石爛了嗎?

  老男人送她回去的時候,在出租車上默默握著她的手,她想,只有在這一刻,她才從他身上感到了一絲絲真實的溫暖。

  她還記得,在小飯館裡她說願意結婚的時候,他只是點了個頭說:「哦,點菜吧。」

  她從來看不出他的喜怒哀樂,除了那天在她房間裡,她說沒有懷孕時他生氣走了,那是他第一次對她發脾氣。整個下午,她一直忐忑不安,幾次拿起電話又放了下來,等到她終於下定決心要打給他的時候,他的手機又不通。那時,她才又體會了一些戀愛的感覺。

  她忽然明白:即使他們相差十歲,即使他們性格相悖,即使他們的生活波瀾不驚,但他們終究是在戀愛,不是因為有了一夜情後無奈的交往,也不是把對方作為感情上的寄托,就像家修說的,如果不是因為愛,又是什麼呢?

  於是她想,既然已經把結婚二字說出了口,就順著這條路走下去吧。

  只是,她或許是把結婚看的太輕易了,當只有兩個人的時候,婚姻其實仍是一場戀愛。但當所有的家人聚集在一起的時候,書璐才忽然覺得,婚姻當中並不只有兩個人,而是許多人。

  她想到,當婚禮宣誓的場景出現時,當有人問她,是否願意跟身邊這個男人榮辱與共、白頭偕老、不離不棄的時候,她覺得心情沉重起來。一股無形的力量向她襲來,她感到了壓力。

  因為她並不十分了解他,他也並不那麼了解自己。兩個還不太了解的人,可以攜手走下去嗎?

  裴母夾了一只雞翅到書璐碗裡,滿臉堆笑。書璐連忙回過神來微笑地說謝謝,她看了看身邊的老男人,他竟聳了聳眉毛,似乎在問:你在想什麼?

  書璐初三就開始上班了,早上來到辦公室,一個人也沒有,但是小曼的桌上擺著一杯泡好的茶。

  書璐坐下發著呆,想起這一個星期發生的種種,體會到什麼叫「恍如隔世」。

  「新年好。」不知道什麼時候,小曼已經站在她背後。

  「新年好。」書璐微笑著說。

  「發生了什麼事嗎?」小曼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捧起茶杯,又補充了一句,「你一臉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要結婚了。」她低頭擺弄著自己的手指。

  小曼剛喝進嘴裡的茶哽在喉間,嗆得她猛烈地咳嗽起來。

  「很吃驚吧。」書璐好像並不在意她的咳嗽。

  「非……咳咳……是非常……吃驚!」小曼瞪大眼睛,不知道是因為驚訝還是咳嗽。

  書璐無聲地歎了口氣,連她自己都覺得吃驚,不是嗎。

  「真不知道你走的什麼狗屎運。」小曼忽然說。

  書璐訝然看著這位搭檔,她向來對老男人並沒有什麼好感的。

  「教授雖然年紀是比你大一些——」

  「——他不是教授!」

  「好吧,他雖然年紀大、人古板,但是很穩重、有思想,有好工作。至少,你不會沒有安全感。」

  「……可是,」書璐想著小曼說的話,喃喃地說,「難道這就是婚姻的全部了嗎,我只是為了得到一個依靠嗎。」

  小曼撇了下嘴:「不要把婚姻想的太簡單,但是也不要想的太復雜了。幾乎沒有人可以從婚姻中得到所有他(她)想要的,但是至少應該得到一部分想要的東西。至於那一部分是什麼,每個人的需求不同吧。」

  書璐沒有再說話,她在思考小曼的話,她說的確實很有道理,但是,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在此後的兩周內,曹家及裴家的父母碰了好幾次面,每次雙方都熱火朝天地討論著兩個孩子結婚的事情。最後大家決定婚禮日期安排在一個月後,作出決定後的第二天,家修的父母和姐姐就回美國去准備邀請親戚朋友,書璐忽然覺得好像鬆了一口氣。這兩周以來,她都有一些麻木,而她和家修這兩位婚禮的主角甚至並沒有單獨在一起討論過任何細節。她本來以為自己一定要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婚禮,但此時她卻好像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樣熱衷。

  中午的時候,老男人打電話給她,說晚上會來接她下班。她忽然有一種感悟,是否這就是婚姻生活,他來接她下班、兩人回家、吃飯、然後入睡,每一天的生活都是這樣沒有驚喜地繼續著——她覺得自己對未來竟然少了些期待。

  下班的時候,家修依約等在樓下。她遠遠地就看到他:深色的大衣是他通常的選擇,周一到周五永遠是西裝,每天換一雙皮鞋,但每一雙都是黑色系帶的款式。

  比起毫無創意的穿著,現在她花更多的時間去研究他臉上的表情。高興或生氣時他都面無表情、不露聲色,偶爾也會微笑,但從不會哈哈大笑,迷惘的時候他會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憤怒時則抿著嘴瞪大眼睛。但她最愛看他溫柔看著自己的表情,只有這個時候她才會在心裡感到,這個男人大概是愛自己的吧。

  老男人很自然地牽住她的手,雖然沒有微笑,但表情卻是溫柔而高興的。

  他帶她去了茂名路上的花園飯店,在銷售經理的帶領下去看了幾個宴會廳,然後定了最大的那個。

  他們始終牽著手,當書璐偷看他的時候,他也在看著她。

  書璐忽然有點心動:難道說,此刻在眼前的,就是幸福……

  接下來的日子,書璐忙透了。因為廣告的改革,原本45分鍾的節目延長為1小時,同時增加了固定的幾個欄目,為了找到一種最好的廣播形式,組裡不得不在兩周內錄制三套全新的節目。她和小曼每天都分別做著自己的主題,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她們才跌跌撞撞地踏進辦公室跟老趙討論稿子。

  周日的晚上,書璐久未響起的手機忽然傳來了那走音的《天鵝湖》,她抬起頭揉了揉眼睛,桌上的電子小鬧鍾顯示時間是「12:16」。大概是太累的緣故吧,她稿未寫完卻睡著了,肩上披著一件小曼的外套,辦公室亮著慘白的日光燈,空無一人,她想,如果桌上這只電子鍾換作是機械的話,那滴滴答答的指針運動的聲音一定會響徹整個辦公室。

  但此時只有那首毫無生氣的《天鵝湖》回蕩在耳邊,書璐愣了愣才翻箱倒櫃找出手機,是家修打來的。

  「喂。我打了好幾次電話給你。」他說話從來不帶拖音,聲音乾淨利落。

  「我睡著了……」書璐抓著頭髮,想讓自己清醒一點,「今天寫了一天的稿。」

  「要我來接你嗎。」

  「我今天大概要通宵了,明天早上錄節目。」

  「哦,」他沉吟了一下,「……你已經連續工作第八天了。」

  「是嗎,」書璐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怪不得我每天都這麼困……」

  「……」

  「……」

  「……我們已經有八天沒見面了。」他忽然說。

  她這才想起,已經快要忘記他長什麼樣子了。

  「你明天什麼時候下班?」他問。

  「老趙說錄完節目我和小曼可以休息半天。」

  「我來接你。」

  掛了電話,書璐忽然覺得心裡空蕩蕩的,雖然每天忙碌地工作,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卻感到有些寂寞。

  她打開老趙桌上的收音機,有一個沉靜的女聲說:「下面,讓我們來聽GIGI梁詠琪的《I』ll be loving you》。」

  「若有一天 沒有你在身邊給靠倚

  緣路遇上困惑風雨 世事變遷時 人越試怕軟弱……」

  這支歌不知道放了多久,當音樂結束的時候,書璐才回過神來。

  「下面是一位聽眾的來信,他想要講述的愛情故事不長,卻有點傷感。」

  書璐覺得這個聲音很熟悉,她下意識地又看了看桌上的電子鍾,這個時段正在直播的大抵是情感類的節目,雖然自己是電台主持人,卻很少收聽廣播。

  「……我跟她相識在大學校園,那時我意氣風發,但是內心空虛,萬眾矚目並沒有讓我得到快樂,直到遇見她。事實上,這是我第一段真正意義上的感情,因為我付出很多,並且刻骨銘心。……」

  書璐端著茶杯慢慢走到窗前,她並不喜歡傷感的故事,特別是在這樣一個有點寂寞的夜晚。

  「畢業那一年,我忙碌於各種聚會,每一次都是以告別的名義,每一次都有下一次……有一天晚上,我喝醉了,醒來的時候,身邊躺著另一個女生。我不知道我是以怎樣的心情,故作鎮定地去面對她。整個星期,我都有點恍惚,內心很愧疚,但我選擇對自己說,男人出軌再正常不過。我負疚的心情在她毫無猜忌的眼神中慢慢消失了,我想,我仍然是原來的我,因為她還是原來的她。

  但有一天,那個曾經躺在我身邊女生告訴我,她有了孩子。我看不見自己的表情,我只聽到自己說,好吧,我會對你負責。

  然後,我有了新女友,我應該快樂一點,但是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摸了摸臉頰,都是淚水。

  那個晚上,我覺得自己失去了很多,但我對自己說,我不在乎。我仍然意氣風發、萬眾矚目,可是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

  沒多久,新女友跟我說其實我們之間並沒有發生什麼,她是利用我來抓住另一個男孩子,我看著她愧疚的眼睛說:沒關系,從我決定為了你放棄她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失去她了。……」

  書璐感到自己臉上是冰冷的淚水,手中的茶杯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變得冰冷了。她想起了那間明亮的學生會辦公室,想起了昏暗的宿捨樓轉角,想起了溫暖的食堂,以及所有校園中他們兩個曾出現過的地方,對她來說,這段感情同樣付出很多,並且刻骨銘心。

  「畢業後,我也曾試著去找她。可是有一天我忽然明白,即使找到她,我們也回不到過去,如果我對她來說只是一個負心人,或許會令她在忘了傷痛後很快振作起來,而不是繼續糾纏在這段,沒有結果的感情中。於是,我平靜地繼續著自己的生活,雖然在很多夜晚我感到無助和寂寞,但我希望她能過得好。

  或者有一天,我們會忘記了對方,不過我欠她一句:對不起。……」

  書璐捂著嘴,想讓自己哭泣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明顯。不知道什麼時候,小曼已經站在她身後,伸出手,輕輕撫著她的頭。

  家修穿上高領套頭毛衣,站在鏡子前迅速刷著牙,他有一些莫明其妙的興奮,就好像大病初愈的人——如果思念也算是一種病。

  昨晚跟書璐打完電話,他躺在床上睡不著,繼續聽著廣播。他從來沒告訴小丫頭,他一直偷偷地收聽她的節目,從第一期開始。而且,他還忍不住以「哈裡波特」的署名參加了投稿。當他每周六都習慣於在她溫暖的聲音的包圍下入睡,他的心也已經漸漸習慣於靠近這個堅定而勇敢的女孩。

  但昨晚,聽著她的聲音,他睡不著。他想象著她說話的樣子,想象自己握著她的手,想象擁抱她的感覺。夜深人靜,外面下著小雨,玻璃窗上是一片霧氣,他覺得窒息。

  12點的時候,換了一個節目,他聽到女主持說了一個悲傷的故事。男女主角或許都很痛苦,但旁人體會不到,他只是忽然想到,心宜和家臣是不是也曾經對自己心存愧疚。心宜後悔過嗎,家臣掙扎過嗎。可是一切的一切,就像那個故事最後說的,我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們,既然回不到過去,所以只能繼續走下去。

  他抬頭看了看牆上的鍾,九點半,於是他穿上外套出門了。上了出租車,他打了個電話給小丫頭,她的聲音有點疲憊,他覺得自己的心縮了一下。

  在電台門口沒等多久,小丫頭就飛奔出來了,她齊耳的短髮被風吹地亂七八糟。

  「你昨晚熬夜了嗎,眼睛這麼腫。」他心疼地撫著她的臉。

  小丫頭嘟囔了幾句,忽然鑽進他的懷抱。

  他忽然很想吻她,但他只是緊緊擁住她,輕輕幫她把凌亂的頭髮撫平。

  小丫頭抬起頭,眼神裡有些依賴,他微笑說:「回家吧。」

  初春的夜晚,外面還是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家修看不見窗上是不是有霧氣,因為拉上了窗簾。他轉頭看著身邊熟睡的書璐,她的呼吸很均勻,眼睛還是有點腫,嘴巴微微張著,他想,枕巾一定被她的口水弄濕了。

  他輕輕吻了她的額頭,雖然肚子有點餓,但他情願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醒來了,看著他,忽然用手去抹嘴角,當她發現淡黃色的枕巾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水漬,開心地笑了:「還好有枕巾。」

  他微笑:「如果你仰天睡,是不是就不會流口水?」

  她想了想,說:「會兩邊一起流。」

  家修把頭靠過去,臉頰上有濕濕的感覺。

  「等你忙完了,我們去買家具。」

  「什麼家具。」書璐看著他。

  「新房的家具,結婚不是都要新家具嗎?」

  她環顧了四周:「可是我覺得你的家具都很好,扔了多可惜。」

  他笑了笑:「你喜歡怎樣就怎樣吧。」

  她愣愣地看著他。

  「怎麼了。」

  「你好像……」她頓了頓,「變溫柔了。」

  家修不自在地清咳了一聲,努力回想嚴肅的自己什麼時候變得「溫柔」起來。

  「那我從現在開始變得很嚴厲。」他忽然說。

  小丫頭笑起來:「我以前一直猜想,像我爸這麼嚴肅的人,當年是怎麼追求我媽的,簡直難以想象。」

  家修也笑了,如果以後他們也有一個孩子,孩子或許也會問,自己是怎樣追求書璐的。

  「因為根本沒有追求過。」他說。

  「你怎麼知道。」書璐瞪大眼睛看著他,「我媽說那時候是組織上安排的。」

  「我相信,」他修長的手指纏住她的頭髮,「你爸早就在心裡追求了一千遍。」

  家修的房間裡有一台老式收音機,那天晚上一直開著,聲音很微弱,恍惚間,書璐聽到一個溫柔的女聲說:今天是情人節……

  書璐翻了個身,又沉沉地睡了。

  第二個周六下午,書璐和家修約了去訂婚紗照。早晨在台裡錄完節目剛准備走,老趙就踱進辦公室布置任務:

  「上次那個姓潘的女作家過年的時候出了一本散文集,據說新華書店的銷量驚人,你們兩個再去采訪一下,我已經跟她約好了,中午之前到。」

  書璐習慣性地望向小曼的座位,令她錯愕的是,幾秒之前還在那裡的小曼,已經消失地無影無蹤。

  她看了看表,反正離電台不遠,如果快的話,或許趕得及跟老男人一起吃頓飯。

  當她吃力地爬到木樓梯頂端的時候,女作家已經微笑地站在門口等她了。

  「想要來一杯熱牛奶嗎。」

  「不用了,謝謝,我一喝就想睡覺。」書璐拿出采訪的記錄本。

  「那麼,」女作家往熱牛奶裡倒著蘋果蜂蜜,「還有什麼是你上次忘了問的。」

  「啊?」書璐愣愣地看著她。

  「不然你為什麼又來采訪我呢。」她微笑。

  「啊……哦……那是因為……」書璐尷尬地笑笑,「你很受歡迎。」

  事實上,上一次的采訪根本是無疾而終。

  「是嗎,」女作家端著杯子,「你讀過我的書嗎。」

  書璐覺得臉上一陣熱,自己就像謊稱已經背下了老師昨天布置的課文的學生,而今天恰恰被抽到背書。

  「不用緊張,」她哈哈笑了幾聲,輕輕拍了拍書璐的肩,「我的書不適合你這樣的女孩子,它會讓你對男人、對這個世界絕望的。所以還是不要讀比較好。」

  書璐分不清她到底是在嘲諷自己,還是說真的,但她故作鎮定地清了清喉嚨,然後說:「有幾個問題請教,你新的散文集叫做《善與惡的彼岸》,為什麼取尼采的書名呢。」

  「可能因為我想像他一樣被世人景仰,但是又沒辦法做到這一點,所以出一本同樣書名的散文集,很多年以後你們在網絡上搜索的時候也可以看到我的名字。」

  書璐一邊三心二意地記著,一邊瞟著隨身帶來的她的簡介。她的筆名很有趣,叫做「潘彼得」,即是小飛俠的名字。可是這樣一位年過40的女子取這個名字,顯得有點滑稽。但書璐想,任何事情發生在她身上都不足為奇,她是個奇怪而特別的人,就像擁有水晶球的吉普賽女郎。

  采訪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順利,「小飛俠」一直在顧左右而言他,甚至一個勁地向她打聽小曼和那位出軌男作家的「後續情況」。當老式的時鍾敲響十二點的時候,她忽然說:

  「哎呀,我今天有個重要的客人,不好意思,如果你還有什麼想找我聊的,下次再來吧。」

  書璐如大刑獲釋般逃了出來。

  站在弄堂口,她跟老男人打了個電話,約了一起去婚紗店旁的餐廳吃飯。打完電話,她又走到那個紅燈時間有點長的十字路口,上一次,她好像看到了易飛。

  她又想起那個晚上的故事,不知道他,假如知道此時她正要去訂婚紗照,臉上會是怎樣的表情。他已經如那個故事裡說的死心了,還是一直對她念念不忘?分手的時候她想過千萬遍兩人又重遇的情景,現在,她唯有自嘲地一笑,還是不要重遇的好。

  紅燈的時間很長,她四處張望,又忍不住回頭望。有個男人側身從弄堂口的小道轉進了巷子,書璐愣了愣,他的側臉很像那個她曾經愛過也恨過的男人。一瞬間,他就消失不見了。

  書璐看著那個空空如也的巷口,終於沒有勇氣去追尋那個身影。原來,不論曾在心裡想過多少遍,當重遇的一刻,她還是害怕看到那張臉。

  她想起那個故事裡說:或者有一天,我們會忘記了對方,不過我欠她一句:對不起……

  她轉回頭,看著紅綠燈的眼睛有一點模糊,或者,有一天,他們真的會忘記了對方,到了那個時候,她便也不覺得害怕了吧。

  因為各項准備工作排期的關系,書璐和家修的婚期推遲到五月的第二個周日。三月裡,雨一直不停地下,原本約定的拍婚紗照的日期也一拖再拖。隨著財務年度結算的到來,老男人也開始忙碌了,他們又開始每周六的圖書館之約,但書璐覺得他們兩個只是借約會的名義在一起工作。

  天色漸漸暗下來,圖書館裡靠窗的那一排座位也亮起了燈。老男人忽然把資料合上,一動不動地坐著。過了一會兒,書璐抬頭看他,發現他正靜靜地盯著自己。

  「怎麼了。」她有點窘地問。

  「沒什麼。」他輕聲說,露出微笑。

  最近不知道為什麼,常常見他笑。她以前從來不知道他笑起來的樣子有點天真。

  「晚上去家臣那裡,」他忽然說,然後握住了她的手,「雅文說要請你吃飯。」

  「真的?」書璐望了一眼掛在牆上的大鍾,合上筆記本,「吃什麼。」

  「我哪裡知道。」老男人聳了下肩。

  書璐笑了,有時候,老男人對她的態度就像對雅文。不高興多說的時候,就推說不知道,把小孩當笨蛋。

  家臣照例是在醫院值班,雅文一開門就開心地叫:「小嬸嬸!」

  書璐還有點不能習慣,但是她叫的沒錯,所以也沒說什麼。

  雅君正在廚房往微波爐裡放東西,看到她也靦腆地叫了一聲「小嬸嬸」。

  書璐覺得有點暈眩,自己的輩份一下子抬高了,十年後小兄妹無論誰有了孩子,她就變成「嬸婆」了。

  「阿文,」家修不客氣地往客廳沙發上一坐,「你要請我們吃什麼。」

  雅文滿臉堆笑,露出裴家特有的酒窩:「叔叔,為了答謝你和小嬸嬸過年時候的『慷慨解囊』,我和雅君准備了豐盛了晚宴。希望你們明年再接再厲,讓紅包的厚度更上一層樓……」

  她話未說完,被雅君用湯勺狠狠砸了一下腦袋。

  書璐和家修不約而同地笑了,雖然兩個小家伙只是請他們吃自制的烤雞翅和外賣的匹薩,但一樣很開心。

  書璐看著老男人,忽然覺得,只要跟他在一起,什麼煩惱都消失了。他從來不會刻意讓別人覺得快樂,但他會盡力不讓別人覺得煩擾。

  吃完飯,家修早早就送書璐回家,大概是心疼她工作太累了。書璐想,他總是板著臉,但是心裡卻是為她著想的。

  「這個周末去拍照吧,下周我要出差去了。」老男人忽然說。

  書璐的腳步頓了頓,有點吃驚:「哦……去多久?」

  「不知道,現在沒辦法定。」

  「那……總該有個時間吧。」

  「一周、兩周、一個月,都有可能,要看帳對不對得起來。」

  書璐有點木然,不過,她轉念想,出差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她忙起來的時候也常常沒時間跟他見面。

  「去哪裡?」

  「泰國。」

  「哇……」書璐撇撇嘴,原來還要出國,那更加聯系不上了。

  兩人默默無語,好像各自想著心事。走到書璐家弄堂口的時候,家修忽然在昏暗的路燈下停住了腳步,他的眼神有一絲憂郁,但表情卻是微笑:

  「你會想我嗎。」

  書璐也笑了:「不知道也……」

  那個周末,天空竟然一掃陰霾,陽光從薄薄的雲層裡一束束灑下來,書璐第一次穿上了婚紗。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有點木然,這好像已經不是她自己。一身黑色禮服的老男人看到她,也並沒有像很多電影裡那樣眼前一亮,而是有一點緊張地站直了身子,手臂彎曲成一個恰好的角度,嘴角緊緊地抿著,就像初次邀請伊麗莎白跳舞的達西。

  她這才高興起來,輕輕地挽住他,兩人都筆直地站在鏡前,就像一幅肖像畫。

  他們在攝影師的指導下變換姿態,書璐每一次偷看老男人,他總是一副嚴肅認真的樣子,但無論怎麼擺造型,也不到攝影師的要求。他們都是很少拍照的人,大概他們都不習慣於留戀過去吧。

  她捏了捏他的手,悄聲說:「我們兩個木頭人拍出來的照片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

  他看了她一眼,仍繼續專心地根據攝影師的要求僵硬地擺著造型,牙縫中擠出幾個字:「就像英女王和菲利普親王……」

  書璐失笑地看著他,攝影師按下了快門。

  家修隔天就去出差了,臨走前交待了很多工作給她,她這才發現結婚的准備工作這麼多這麼繁瑣。辦公室下午只有她和小曼,老趙最近又多做一個節目,她們已經好久沒在辦公室看到他了。

  小曼被傳達室的大爺叫了下去,上來的時候手裡捧著一束粉色的玫瑰,書璐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花束,她想這或許就是傳說中99朵玫瑰吧。

  小曼把花隨手丟在桌上,拿出背包專心地翻著什麼。

  書璐雖不是一個愛打聽的人,卻也忍不住問:「是誰送的?」

  小曼沒有答話,拿出一包低焦油的中南海,點了起來。

  「是一個老外,上次在作協的聚會上認識的,然後就窮追猛打……」

  她聳聳肩,很無奈的樣子。

  「他幾歲?」書璐一問出口,就覺得有些後悔。

  小曼倒毫不介意地回答:「30吧,不太清楚,老外都看不出年齡。」

  「如果……」書璐想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說,「他還是單身,各方面也還不錯的話,其實你也可以考慮看看。」

  小曼自顧自抽著煙並不答話,以前她從不在辦公室裡抽煙,氣氛變得有些沉悶。

  直到書璐以為自己踩了地雷,打算放棄這段對話的時候,她卻開口了:

  「如果我說,我還沒忘了那個男人……」

  「……」

  「你會覺得我很蠢嗎。」

  書璐有點吃驚,但不覺意外:「會。」

  小曼手上那支煙還有三分之一,她滅了煙,轉過頭笑著說:「其實你一點也不可愛,但我喜歡你坦白的個性。」

  她笑起來很任性,書璐卻一直很羨慕她,因為她總是為自己而活,沒有太多牽絆和顧慮。

  「可是,」她收起笑容,怔怔地說,「感情是很主觀的,我的思念、我的痛苦、我的掙扎只有我自己體會,你們就算看的到,卻體會不到。」

  書璐還想說什麼,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知道你很想幫我,但是能幫助我的,只有我自己。」說完,她帥氣地起身,拿著花又出去了。

  書璐看著她消失的那個門口,終於找不出理由來反駁她。失戀的時候,就算別人給再多的安慰,每當夜深人靜,心裡還是會痛。只有自己努力讓傷口愈合,雖然有時候很洩氣,但是千萬不要放棄,不然這個傷口會一直痛下去,直到完全麻木。

  中午吃飯的時候,食堂裡鬧哄哄的,書璐找了個位置坐下,旁邊有兩個女孩在談論一檔音樂節目。短髮的女孩聲音很好聽,書璐覺得在什麼地方聽過,但又記不起來。沒多久,另一個女孩去錄音了,長方形的六人桌上只剩下她們兩人默默地吃飯,偶爾能聽到喝湯的「唆唆」聲。書璐偷偷打量起她來,沒想到她也正望過來。兩人都有點尷尬,不過隨即互相微笑著點了下頭。

  「嗯……」書璐擦了擦嘴,「我覺得你的聲音很耳熟。」

  她笑了,笑起來很快樂:「因為我一直給人家代班,所以你可能在各種節目裡面都聽到過我的聲音,但是完全記不起來到底是什麼節目。」

  「啊……」書璐愣了愣,沒想到她會這麼說。

  「我叫樂樂。」她說,「你呢。」

  「曹書璐。」

  「哦……『書路漫漫』。」樂樂眨眨眼睛,「上次我代的節目就在你們後面直播,我聽了一部分,第二天就去買了你說的《1973年的彈珠游戲》。」

  「啊……」書璐忽然說,「你就是那個讀信的人。」

  樂樂微笑著點點頭。

  書璐不語,想了一會兒還是遲疑地問:「那封信……就是關於大學裡戀愛故事的那封信,你們還保留著嗎。」

  她無法解釋為什麼會這樣問,她懷著一種復雜的心情,如果易飛有勇氣講出這個故事,那麼她至少有勇氣看一看這封信。因為,信是寫給她的,不是嗎……

  樂樂瞪大眼睛看著她,搖搖頭,書璐很怕她說已經沒有了。

  「那實際上……」她壓低了聲音,「是編輯編出來的。」

  「……」書璐啞然看著她,怎麼也想不到是這樣的結果。

  「聽眾寄來的信大多乏善可陳,故事情節也不精彩,所以很多都是編輯自己寫的。」樂樂解釋。

  書璐覺得心裡涼涼的,但又好像放下了一塊大石。原來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情況叫做「對號入座」,不知道還有多少女孩子在那個夜晚聽了那個故事後潸然淚下,緬懷自己曾經失去的愛情,甚至懷念起當年那個令自己痛心疾首的人。但她們永遠不會知道這是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編出來的,但即使知道了又何妨呢,她們或許只是需要一個借口去懷念,只是這個借口最能喚醒脆弱神經中那敏感的細胞。

  樂樂忽然指著站在取餐口的一個人,說:「就是他寫的。」

  書璐望過去,愕然地說:「阿寬?」

  整個下午,書璐都在寫「潘彼得」的采訪稿,她對這個女作家沒有好感。她時而神經質,時而又頭腦冷靜,最令人抓狂的是,一旦她想要知道什麼,就會想盡辦法撬開別人的嘴。

  或者,只有這樣她才能耐住寂寞不斷地創作。不管怎麼說,她是個奇怪的人。

  小曼回來的時候,那束99朵玫瑰的捧花消失了。她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打開收音機,邊聽邊翻著桌上各種新書,偶爾還要對正在播的節目評論一番。她總是負責介紹新書,只要看一遍她都能背下來,因此她錄節目常常都不用播音稿,看著紙上一個個書名就能說出故事梗概。書璐想,跟自己比起來,小曼更有天賦。

  「婚禮准備地怎麼樣,」下班之前小曼問。

  「不知道,」書璐直直地看著她,「反正就是在准備。」

  小曼罵了句髒話,手中的書被隨意地丟到亂糟糟的辦公桌上,然後她起身拎著包走了出去:「真不知道你走的什麼狗屎運!下班了,拜拜。」

  辦公室又恢復了寧靜,小曼走時關了收音機,大概她也知道她喜歡安靜吧。

  書璐不知道發了多久的呆,手機忽然響了,她跳起來去背包裡找,但是心急的時候怎麼也找不到,直到那曲《天鵝湖》接近尾聲,她才翻了出來接通電話。

  「喂?」

  「……你好像很有活力,」電話那頭是家修疲憊的聲音,「我已經二十幾個小時沒合過眼了。剛洗過澡,打算去睡覺,臨睡前想看看你在幹什麼。」

  書璐歎了口氣,有一點心疼:「我還在辦公室寫稿子……泰國熱嗎?」

  「一般,比較悶。」

  「你去看人妖了嗎。」

  「……」老男人愣了愣,然後有點無奈地回答,「我是來工作的。」

  「好吧……國際長途是不是很貴?」

  「不清楚,我是用酒店的電話打的。」

  「前天婚紗店打電話給我,說可以去看照片了,我說要等你回來才去。」

  「沒關系,你去挑吧,反正我的表情沒什麼變化。」

  「我昨天中午去你帶我去過的那家小餐館,老板娘還問我你到哪裡去了。」

  「是嗎,」家修問,「你怎麼回答。」

  「我說你是衛生檢疫局的,最近被派到泰國去了。老板娘的臉色一下就變了。」

  他笑了,笑聲很低沉。

  「小曼剛走,你知道嗎,今天有個老外送了一束99朵玫瑰的大捧花給她呢。」

  書璐很想多聽聽家修的聲音,所以她不停地說著他走以後發生的一切,仿佛這樣他們兩人就不會相隔萬裡。

  「媽媽說,你回來以後要趕緊去定做西裝,不然……」書璐忽然打住了,因為她聽到電話那頭家修均勻的呼吸聲,她可以想象他睡著的樣子,剛洗過的頭髮有點微卷,表情就像一個安靜的孩子。

  書璐輕輕說了聲「晚安」,然後掛上電話。

  實際上她有很多話想對他講,還差兩句,她就講完了,然後她就可以假裝不在乎地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還沒下班?」老趙渾厚的聲音突然響起。

  「嗯……」書璐抓了抓頭髮,好像開小差被抓住一樣,「在寫采訪稿。」

  「據說今天晚上會下雨,還是回家去寫吧。」

  她看了看桌上的電子鍾,「17:45 星期五」,猛然想起今天要去給小兄妹補習。於是三兩下收拾好,奔了出去,只留下老趙錯愕地看著空無一人的辦公室。

  「溜這麼快,還想叫她先幫我打份飯上來……」

  書璐從肯德基出來的時候,下起了小雨,她沒帶傘,只有加快腳步。好在只有五分鍾就到了,她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心想婚禮那天可千萬別下雨。

  她按了好幾下門鈴,雅君才來開門,他靦腆地叫了一聲:「小嬸嬸。」

  書璐隱約聽到雅文說話的聲音,走進客廳才看到有個女子背對著她坐在沙發上。雅文見她來了,甜甜地說:「媽媽,這就是小嬸嬸。」

  田心宜轉過頭,露出跟雅文一樣甜甜的笑容,書璐有點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睛,她一點也不像兩個高中生的媽媽,看上去頂多比書玲大一兩歲。

  「啊……你好。」書璐放下手中的肯德基袋子,有點狼狽地抓了抓頭髮,眼前這個女子,就是老男人的初戀情人……

  「你好,我是雅文和雅君的媽媽,」她說話的聲音也甜甜的,正在跟雅文下著飛行棋,「你和家修就要結婚了是嗎,恭喜你。」

  書璐也使勁露出微笑,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緊張:「雅文媽媽好。」

  心宜失笑:「雅文的同學見到我,也是這麼叫我的。」

  「呃……」書璐尷尬地拉了拉衣領,她確實不知道應該怎樣稱呼她。

  「你叫我『田心宜』好了,如果我們再熟一點,你就可以叫我『心宜』。」她落落大方地說。

  書璐傻傻地笑著點頭。

  雅文看到地上兩袋肯德基,立刻跳起來撲了上去。雅君很熟練地撥開她的手,將袋子拎到廚房。

  「我去放在盤子裡。」

  田心宜示意書璐去沙發上坐。

  「雅文和雅君說,你是電台主持人。」

  「嗯。」書璐脫下外套,連忙點頭。

  「是什麼類型的節目?」

  「讀書節目。」

  田心宜微笑地說:「一定很有趣吧。」

  「……還好。」書璐頓了頓,「老男……家修說這個節目很悶,催眠正好。」

  「哈,」她跟雅文一樣有兩個淺淺的酒窩,「的確像是家修這個老古板說的。不過我想,他真正的意思是『我每集都有聽』。」

  「……」書璐怔怔地看著她,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比她更了解老男人。

  「別拘束,在這裡我也是客人。」田心宜拍拍她的背,「你見婆婆的時候也是這麼緊張嗎。」

  書璐傻笑著搖搖頭,因為家修就在她身邊,所以她沒那麼緊張。

  雅君把漢堡和雞塊放在大盤子裡端到客廳的桌上,書璐看著盤裡三個漢堡,抱歉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買的份數可能不夠……」

  「沒關系,我等下約了人吃晚飯。」她抬手看看手表,「時間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原本看著漢堡兩眼放光的小兄妹失望地看著她,大概他們不常見到她的關系吧。

  「別這樣,」她伸手捏捏兩兄妹的臉,「我很快就會回來看你們的,下次來保證帶很多禮物給你們,好不好。」

  雅文扁扁嘴,沒有說話。

  「你能送我出去嗎,」她忽然對書璐說。

  「哦……好。」書璐連忙把剛脫下的外套穿上。出門的時候,雅君給了她們兩把傘。

  外面還是下著小雨,一沾上衣服就濕了。田心宜穿著麂皮的高跟鞋,踩在濕濕的地上,卻一點也不顯狼狽。

  「自從跟家臣離婚後,我一直在為WHO工作,」她忽然說,「一年只有兩周假期,跟這兩個小家伙在一起的時間更加少。我聽說你和家修一直幫他們補習是嗎。」

  「嗯。」書璐點點頭。

  「我很感謝你們的照顧。」她的眼睛好像有點濕潤,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下著雨。

  「別這麼說……」

  「有時候我很內疚,生命中90%的時間用來照顧別人的孩子,忽略了自己的孩子。」

  「……」

  「但是,」她忽然轉過頭,溫柔地說,「我一點也不後悔。」

  書璐看著她自信的臉龐說不出話來,終於有點明白為什麼即使被背叛了,家修卻並沒有責怪或怨恨眼前這個女人。她總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如果她選擇了放棄,再多的爭取也沒有意義,因為選擇權始終在她手中。

  「我下周就要走了,可能沒辦法來參加你和家修的婚禮,你能給我一個你能夠收到信的地址嗎。」說完,心宜從漂亮的綢面GUCCI包裡拿出一本有些破舊的筆記本,顯得不太相襯。

  「哦。」書璐把電台的地址告訴了她,一邊揣測,她要寄什麼給她。

  記下地址後,心宜又小心翼翼地把筆記本放好,然後露出跟雅文一樣甜甜的笑容:

  「你快回去吧,不然東西都被小家伙們吃完了。」

  書璐微笑地說了聲「再見」便往回走,走了沒幾步,忽然聽到心宜說:

  「家修是個好男人,恭喜你們!」

  可當她再回頭的時候,心宜已經轉身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書璐忽然覺得,這是一個堅定的女人。

  好幾個晚上,書璐都堅持寫稿,直到困得不行了才去睡覺,但家修一直都沒有來電話。周六的下午,書璐又來到圖書館,對面的座位空無一人。

  她的面前放著書,書上說了什麼,她不知道。她看到窗前的盆栽隨著風吹過,葉子輕輕地飄動,風吹在臉上有一絲暖意,原來春天已經來了。

  她看著對面這個座位,她曾坐在這裡為了工作一籌莫展,也曾經為了一封信嚎啕大哭,每一次都是老男人陪著她,他的表情很嚴肅,但看她的眼神卻很溫和。此時她坐在這個「專屬」於他的座位上,忽然覺得,不知不覺中他在她的生命中已經占據了一個位置,一個誰也替代不了的位置。

  她忽然很想他,想握著他有點粗糙的大手,央求他去樓下買一杯溫熱的珍珠奶茶,然後換來他拒絕的白眼。但在回去的路上,他會去星巴克買一杯焦糖瑪奇朵放到她手上,當她強調想要的是珍珠奶茶,他會有點不理解地說:

  「有什麼不同嗎,都是甜的。」

  她忽然覺得自己並不是完全不了解他,他雖然沉悶、古板、固執、嚴肅,但有時候也有可愛之處,尤其是不知所措卻強作鎮定的時候。

  他們或許是這茫茫人海中的兩條平行線,曾經相遇,卻又離開,一個向左、一個向右,然而命運終究讓他們交匯在一起,從此之後變成同一條線。

  書璐摸摸自己的臉,發現自己竟然在微笑。

  下午,她留到圖書館關門才回去。站在大門口,她想起有一次下雨,老男人在這裡等她,然後隨手把風衣披到她肩上,說:

  「下雨,你披著吧。」

  他的關心總是不著痕跡,當時的她只顧著避雨,後來想起來才有點動容。

  今天晚上仍然下著雨,圖書館前的廣場上一個人也沒有,路燈有點昏暗,書璐一邊想著心事一邊走過通往面館的拐角。

  忽然有人從後面抱住她,力道不重,但她的身體卻動不了。她的喉嚨想尖叫,但那人已經扳過她的臉,野蠻地吻住了她。

  書璐嚇壞了,使出全身的力氣,終於推開了他。

  老男人撫著被她用力捶過的胸口,齜牙咧嘴地說:「你……力氣還真大。」

  書璐的心髒漏跳了幾拍,不知道是因為驚嚇還是驚喜,但家修就站在她面前,穿著單薄的灰色西裝,襯衫領口因為沒有系領帶而敞開著,就像剛從飛機上下來。

  她的眼淚忽然流了下來,有十幾秒鍾,他們只是靜靜地對望著。她的心情很復雜,好像剛剛從歹徒手中逃脫,思念了很久的人又忽然出現在眼前。他卻是因為不知所措,他對她的眼淚從來不知所措。

  書璐「哇」地哭出聲來,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前,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因為見不到他而苦悶,從來不知道自己因為聽不到他的聲音而委屈。

  家修伸出手臂溫柔地抱住她,吻著她的額頭:

  「對不起,我不知道嚇壞你了。」

  書璐哭得更大聲,她忽然想起小時候自己珍藏了一個星期的巧克力被舅舅吃掉時的心情,那時候她也是像這樣狠狠地哭,大人們都好笑地安慰她,然後爸爸帶她出去買了一盒新的巧克力。

  然而這個夜晚,她要的不是一盒巧克力,而是一個男人珍貴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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