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晚上七點四十分， 薄禾回到家。

　燈光被打開的瞬間，小屋裡充滿光明。

　這是都市里再常見不過的兩房一廳格局，七八十平米，不算大， 但住上一兩個人已經足夠。

　幾年前，薄禾的養父母去世時， 給她留下一筆為數不多的錢， 薄禾把老家的房子變賣，在這座城市上大學時， 順便買下現在這套房子， 邊住邊租， 幾年過去， 房價飛漲， 她當初孤注一擲似的決定， 現在變成英明果斷的選擇， 也讓她畢業之後不必像其他畢業生一樣尋找房子勞碌奔波， 拘於房租捉襟見肘，可以分出更多的時間精力在工作上。

　但這間曾經帶給她無數溫暖的小屋， 現在卻依舊無法溫暖她半分。

　鑰匙插入鎖孔轉動的動靜之後，開門聲響起。

　隨後， 門被推開一條小縫，外面探入半張臉。

　歐陽在看見薄禾時，臉上閃過一絲尷尬。

　她沖薄禾笑了笑：“你下班回來了？”

　薄禾：“歐陽，我想我們需要談談。”

　歐陽推門進來， 剛才掩在門口的手提包和行李箱也跟著露出真容。

　薄禾還記得，歐陽出門時，手提包是用了一年多的coach，行李箱則是網上買的，自己也有同款，大概三四百左右。

　現在對方的手提包則換成了chloé，行李箱則是lv的，衣服雖然看不出牌子，但從質地來看，顯然也不是原來幾百塊錢的質地能比的。

　“小禾，上次的事情，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有意透露的，而且那時候我也不知道你跟安導的關係。”

　歐陽本想走到薄禾身邊坐下，但看見她的神色之後，腳步卻怎麼也邁不開，只能僵立原地。

　“周導也沒直接問起你，就是繞著圈子打轉，你也知道那些人都是老江湖了，想知道的話，怎麼都能套出來，我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對手，事後我也沒多說什麼，我也不知道新聞為什麼會發酵成那樣，肯定他們自己去查出來的，小禾，你不要生我氣了好不好？”

　薄禾歎了口氣：“但你不能否認，你在知道我跟乾爸和霜姐他們的關係之後，希望通過這段關係，來讓那個周導讓你另眼相看，否則人家又怎麼會知道我？”

　歐陽：“我只是略提了一句，是童駿在旁邊說，童駿就是安導那部戲的男二，你記得吧，他說我跟你的關係很好，還住在一起，周導才會問起來。”

　薄禾：“然後你就一五一十全部說了。”

　歐陽：“我已經知道錯了！在發現事情不對勁之後，我就立刻打電話告訴你，讓你注意，可我沒想到周導那麼有心，還馬上派人去查，結果查出……”

　薄禾的眼神冷冷淡淡，不復平時溫和愛笑，看得歐陽心裡發瘮。

　“小禾，我承認，我是想要討好周導，可也從來沒想過出賣你，我只是一時口快，你也知道，我為了能有戲拍，一直到處奔波，可是沒後臺沒背景，沒有資本撐腰，誰又會找我拍戲？這幾年我有多辛苦，你也看到了，我本來是家裡的獨生女，從小不愁吃喝，被爸媽寵著，可現在出了社會，為了一部戲的角色，我就要低下頭委曲求全，去給人說好話，還得陪人喝酒，前面二十幾年，我從來就不需要去做這些！”

　原本幾近懇求的語調越來越高，歐陽說到動情處，眼含淚花。

　“沒有人願意生來就卑躬屈膝，對別人奴顏媚骨，可現在這社會，誰不是笑貧不笑娼？我也想樂觀向上，與人為善，但沒有爬到一定高度和地位，誰會去多看你一眼，誰又會在乎你說什麼，做什麼？小禾，不是人人都能像你這樣超然的，有卓逸和淩霜這麼好的資源，有安導這樣一個親生母親，也不願意進圈子，我只是一個平常人，我也想賺錢買房子，好好孝敬父母，讓他們——”

　“所以你才突然有錢買這一身行頭？”薄禾忽然問道。

　“臉上有光……”歐陽的話戛然而止。

　她的表情一時僵住，兩人對視半晌，歐陽忽然洩氣。

　“是片酬。”

　“先不說你那部新戲還沒拍，以你的咖位，能否這麼快拿到部分片酬，就算是原來的戲結了片酬，一下子買這麼多奢侈品，連鞋子衣服都換了，也不像你以前的消費習慣。”

　薄禾本來不是這樣刻薄的人，她跟人說話，常常會留有餘地，更何況是對昔日閨蜜，但兩人此刻對話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

　“因為我交了男朋友，他為我買的，可以了吧！”歐陽怒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也在跟秦氏集團的少東交往，八卦新聞都說了，你這次還為了你，跟他爸吵架，想讓你進門！薄禾，你別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看不起我的樣子！你父母雙亡，無牽無掛，還有乾爸乾媽那些後臺撐著，看似勢單力薄，實際上後臺比我還硬，只要你那乾爸動動手指，你立馬就能找到比現在好一百倍的工作，你有什麼資格看不起我！”

　她吼完就後悔了，但開弓沒有回頭箭，誰也無法把前面那些說出口的話收回去

　歐陽微微喘氣。

　“我今天就搬走，等會把房租轉給你，以後也不用麻煩你了！”

　她陡然轉身，去自己房間收拾東西。

　搬走雖然是早就計畫好的事情，但歐陽也沒想過這麼快，她的房間很淩亂，各種衣物堆在床上，還是她臨走前的樣子，收拾起來很費工夫，歐陽根本不管不顧，把行李箱打開，衣服隨手揉成一團就往裡面塞。

　歐陽眼睛泛酸，眼淚不自覺掉下來，她吸了吸鼻子，狠狠用手背抹去，卻忘了妝容會花掉。

　“等找到新房子你再走吧，現在三更半夜的。”薄禾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用不著！”歐陽頭也不回，惡狠狠道。

　“這個時間你只能去住酒店，又得多花錢，我沒有趕你的意思，只是想把這件事情說清楚。”

　歐陽騰地起身轉頭，冷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很羡慕你，羡慕你這樣無憂無慮，羡慕你的好人緣，不管你遇上什麼困難，總會有人給你兜底！”

　“在劇組的時候，那些人不把咱們當回事，可一旦知道你有卓逸那樣的乾爸，態度立馬就一百八十度轉變，就連製片人也對你另眼相看，就連一開始那麼討厭你的秦川，現在也喜歡上你。你不混這個圈子，根本不知道人脈和資本有多重要，我要是有你這樣的資源，早就不是現在的我了，可我沒有！”

　“家裡指望不上，經紀人和公司也沒資源，我只能靠自己，在劇組裡結交朋友，一點點消息也不放過，有什麼試鏡的機會就立馬趕過去，哪怕被舒窈那樣的星二代瞧不起，也得忍氣吞聲，我也很累，我也想什麼都不用考慮，不需要討好別人，不需要陪酒飯局，當個純粹的人，可我有什麼辦法！”

　歐陽知道自己已經有些語無倫次，甚至失去邏輯，但她顧不了那麼多。

　這些天，在薄禾備受八卦困擾的時候，歐陽也反反復複被內疚歉意，自我懷疑所困擾，在紙醉金迷與殘酷現實之間來回遊移，隱忍的情緒在這一刻全部宣洩出來，她不僅僅是在辯解，更像是一種自我說服。

　薄禾沒有插嘴，靜靜聽完，才道：“你所認為的那些我的人緣和人脈，我從來沒動用過，交情是雙方都對等的付出，不是單方面付出不求回報，所以你從來也不知道我還有這麼一個乾爸，因為我也沒將他們當成炫耀的資本。”

　歐陽冷冷道：“是，你品格高尚，我比不上你！”

　薄禾忽然覺得心累，兩人的爭執到了這裡，已經無法繼續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這是價值觀的差異，也是截然不同的選擇。

　薄禾沒有資格去指責歐陽，也不想去指責對方。

　“你剛回來，好好休息吧，我就不打擾你了。”

　她轉身離開，在客廳水果盤裡拿了個橘子，又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買回來之後從未看過的書，一邊剝橘子，一邊翻開一頁。

　看了幾行，腦子裡亂紛紛的，薄禾發現自己眼睛還是禁不住老往手機的方向瞟。

　她歎了口氣，將手機勾過來，習慣性點開微信，qq，以及各種能夠聯繫上對方的通訊工具。

　秦川的頭像是灰暗的，留言半條都沒有。

　這個人像從她的世界徹底消失，乾乾淨淨。

　沒過多久，歐陽拖著兩個行李箱從房間裡走出來。

　“我已經找好房子了，這次回來，本來也是打算拿東西的，車也叫好了，在樓下等著，先走了。”

　她語氣僵硬說完，避開薄禾的目光，低著頭出門。

　走到門口，似想起什麼，掏出身上的鑰匙放在桌上。

　“房租回頭我轉給你，多謝你這段時間的關照。”

　薄禾還想再說點什麼，對方卻已經決然而然地離開，隨著房門關上，她們之間的關係也徹底終結。

　揉揉發酸的眼眶，薄禾對著門輕聲道：“祝你一切安好，前程錦繡。”

　門後，歐陽把眼淚擦乾，也擦掉自己對這間小屋的最後留戀，她捏緊了手裡觸感細膩的提包，大步走向電梯。

　薄禾吃完橘子，對著書發了一會兒呆，起身去房間打開電腦。

　九霄這個江湖依舊很熱鬧，並不因為少了某個人而失色，主城汴州熙熙攘攘，各大城池商鋪林立，叫賣聲喧鬧聲往來不絕於耳，服飾各異的修真者混雜在尋常百姓之中，為這個世界平添無數亮色。

　可也越發襯得薄禾形單影隻。

　秦川自然不線上，就連“八根鬍鬚”的名字也是離線狀態。

　薄禾在遊戲裡轉了一圈，發現連競技玩法都讓她失去了興趣。

　從前玩遊戲的時候，即使獨自一人，也能瀟灑走江湖。

　可現在，她竟懷念起那個跟前跟後喊師父的人。

　而那個人，在說喜歡她之後，就人間蒸發了。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雨。

　層雲之外傳來響雷，傾盆大雨霎時落下。

　伴隨而來的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薄禾以為是歐陽忘了帶雨具，去而複返，趕緊去開門。

　卻不料門一打開，外面站了個落湯雞也似的秦川。

　兩人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

　還是秦川先打破沉默。

　“你不讓我進去避避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