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土匪(六)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立了多久,渾渾噩噩之中,好像看見了書生在街的對面匆匆朝他這處看。小含羞草如今分明是株草,卻也怕被他看見,恰巧旁邊有馬車經過,他用力一躍,掛上了車架,隨著那車轆轆地駛遠了。
書生急慌慌向著這邊走,倒像是還要來尋。杜云停沒有再看,他吊在車架上,閉上了眼。
他甚至不知自己到底是怎麼回的山寨。再睜開眼時,面前兩個哥哥的臉都比尋常大上不少,嗓門兒也高,震的杜云停頭疼。
“他花呢?他花哪兒去了?”
“別和我說沒開,他那麼多年修為,就開出來那麼一朵花——”
“我都還沒見過呢,他花怎麼就沒了?!”
熊一直咆哮。三當家動了動葉子,蜷縮得更厲害了,幾乎把自己縮成了一個草球團。
郎二注意到了,蹙著眉一拉大哥的袖子,“小聲些,驚著三弟了。”
大當家回頭看小含羞草一眼,那話音就小了不少,只是仍然壓制不住怒意, “這怎麼回事?誰欺負他了?”
他還是頭一次見小含羞草這模樣。自打他兄弟二人將三當家從山里頭挖回來,三當家的原形便一直是極茁壯的,柔韌有力的很。
哪兒像如今,葉子都蔫蔫沒有半點力度,上頭甚至還擦破了好多道,這會兒睡在花盆裡,整株草看起來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熊一看不得他這模樣,眉頭緊的幾乎能夾死蒼蠅。
郎二嘆了口氣,道:“許是有了心上人。”
“什麼心上人能將他弄成這模樣——”
熊一的話剛說完,忽的頓了頓。
他從他三弟的床頭摸出來了一幅畫,畫卷的很嚴實,藏得也極好,主人顯然極愛惜,連邊緣都沒有褶皺半點。
他將畫展開,上頭是一個俊書生。書生手持卷,微側身,烏髮深眼,竟有些不似凡塵中人。
熊一怔了一怔,將那畫看了又看,方才心中明了。
原來,這才是那心上人。
小含羞草再醒時,已經恢復了人形,懨懨躺在帷帳裡。
床頭大當家橫眉倒豎,顯然已經將書生查了個底朝天,“他要提親?”
三當家想起那如花似玉的縣令千金,悶悶翻了個身去,不願再聽。
大當家刷的一聲站了起來,氣的鬚髮皆張,二話不說就要下山:“等著,大哥為你宰了那人!”
嚇得小含羞草當即喊道:“大哥!”
他把大當家袖口給握住了,死活不教人去。
大當家氣急:“你這是做什麼?——他這般負你,你還不叫我替你教訓?”
小含羞草只是不吭聲,半晌後,方才低聲道:“他也不算是負我。”
“他——”
“他其實,根本也不知道我。”
唯有書生於他而言是特殊的,在書生眼中,他只是不知從哪兒跑來偶爾蹭課的學生。模樣記不住,姓名也不知道,不過是個路人。
於書生這一生之中,他算得了什麼?
什麼都算不得。
這樣想想,未免無趣。
“他無辜的很,”三當家低低說,“不過是我一廂情願而已。”
連那花,也是摻雜在其他人扔給他的花中才敢甩出去的。
每每想起,杜云停都極恨自己這膽小的性子。
若是稍稍膽大些,上前好好說句話……
也不至於如今這般模樣。
大當家橫眉怒目,還要開口,杜云停已經看了他一眼,下了定論。
“誰也不許去找他,聽到了麼?”
熊一冷笑一聲,心說我如今就下山將他宰了,你待如何!
郎二嘴上不言,心中也著實是這樣想的。
杜云停拿出殺手鐧,“誰要敢去尋事,我就把自己種回山里!”
熊一:“……”
郎二:“……”
真是極其強有力的威脅。兩個哥哥最怕的就是寶貝弟弟離家出走,那山里頭有的是沒開化的野獸,萬一哪一個沒長眼夜裡頭傷了三當家……
光是想想,他們倆就要打寒顫,吃不下睡不好,誰也不提下山的事了。
小含羞草自然更不會提。
他幾日都不曾再去見書生,只將自己鎖在房裡。他把那畫藏了,從早到晚都不出門。
郎二實在無法看他如此模樣,與大當家商議說:“他既是娶親,自然要去那縣令本家一趟的。縣令家原不在此處,他若是去老家,無論如何也要從我們這路上過。”
大當家這個當土匪的馬上就明白了。
他們土匪,幹的是什麼勾當?——自然是殺人越貨。
給三當家搶個人上山做壓寨夫人,妥妥的。
想起小含羞草那懨懨的草樣,大當家甚至連壓寨夫人都不想讓書生做。
他頂多能當個妾!
二當家說:“當個妾也好啊。妾只要哄得三弟開心,就行。”
大當家沉思半晌,道:“可行。”
兩人就算是商議定了。恰巧過不兩日,書生便帶了人馬,熱熱鬧鬧往城外來,吹鑼打鼓,也不知道究竟抬了多少擔子,竟然有些十里紅妝的意味。
大當家坐在馬上喃喃:“這小子,看上去居然還有幾分家資……”
長得也不錯,還有點才學,更有錢。
這麼說,還配給他三弟當一門良妾。
大當家於是帶著人下山,轟轟烈烈把書生給搶上來了,連帶著整支隊伍也被一塊兒綁了上來。這沒什麼難度,那些家丁就算是強壯些,也到底是人類,比不得他們這些成精的妖精,倆妖劫了這些人,那就跟宰牛刀切雞似的,根本沒費甚麼功夫。
就是那書生看著他,幽深的目光看得他老不自在,倒像是要被這個人給看穿了。
“看什麼看?”
大當家惡聲惡語:“給我老實點,規規矩矩的,回頭你要給我三弟做妾!”
書生的眉頭終於微微一挑,輕聲把那倆字重複一遍,“ ……做妾?”
這字眼從他嘴裡頭吐出來,還挺有殺氣。
大當家莫名有點打寒顫。他又一想,自己這威武黑熊成精,如何能懼怕一個凡人!因此眉目一揚,道:“做妾!怎麼?”
書生薄唇抿住了,不吭聲。熊一教訓他:“就你這身子骨,做妾都是你千年修來的福分——還不快來人,給他換身衣裳?”
小的們忙一窩蜂地湧來,將這新的良妾給擁下去了。書生是來下定的,原本衣裳穿的便極喜慶,只是熊一想著這是要和別人下定,怎麼看怎麼礙眼,仍舊讓人給他換了,穿了件新紅袍擁進房去。
他自己先進去哄三當家,說:“大哥給你送樣東西。”
杜云停頭髮這兩天都直了,沒什麼興致,勉強配合地問:“什麼?”
大當家嘿嘿笑,“你一直想要的。”
杜云停神色狐疑。
大當家把手一揮,底下人將捆了的書生送進來了。
杜云停:“!!!”
杜云停目瞪口呆,都不知道該先看誰好。他下意識死盯了幾眼書生,這才詫異地扭轉過頭去看他大哥,又驚又怒,“大哥,你這是——”
大當家極有魄力道:“瞧你心心念念的,把人綁上來給你做個妾。你要是還有喜歡的,之後再綁來給你當夫人。”
杜云停:“……”
小含羞草氣息都快斷了,不敢去看書生目光,只分辯道:“我沒這個意思……”
怎麼突然就把人綁了!
你們土匪行事都是這麼草率的嗎!
大當家顯然極不理解他的猶疑。
綁就綁唄,能有什麼——他們又不是沒綁過人。
人綁了扔在這兒,三弟直接上不就成了。
生米煮成熟飯,人想走也走不了。
他拍拍三弟肩,催促道:“快些,別磨蹭。”
說罷,便將門鎖了,把看熱鬧的眾人都給遣散,自己一個人誌得意滿踱著步子往門口走。
留下個小含羞草和書生面面相覷,頭髮慢慢捲起來:“……”
聽聽大哥那說的是人話嗎,什麼叫快些——這哪兒是想快就能快得了的?
更何況這會兒綁的是書生,他、他就算真吞了狼心豹子膽,也沒法子做那事啊……
更別說壓根兒沒膽子。
小含羞草臉通紅,想來想去,連根頭髮絲都不敢沾惹上書生。倒是那書生目不轉睛看他,反問:“你還要娶夫人?”
三當家被問的一懵,下意識搖了搖頭。書生若有所思,道:“那我便是正房?”
何止是正房,只要你願意,只會有你一個。
但三當家無法把這話說出口。
他在原地踟躕許久,終究是輕輕嘆了口氣。
過了這村,便再沒這店了,他比誰都清楚。
可他一片真心為書生,絕不希望他不情不願被桎梏於這裡的。
書生是雲,他頂多是泥——本就有別,如何能強求?
三當家沉默了會兒,慢慢將手放在了繩子上。
他——
他是真不願意放手。
但人世間,哪來那麼多罔顧他人心思的願不願意。
三當家手上微微用力,將繩子割斷了。書生似是一怔,等了半日也未等到他下一步動作,抬頭望著他。
“你……你走吧。”
小含羞草聲音微微有些乾澀。他將窗推開,沒有抬頭,卻說得飛快,“你從這裡下去,沿著邊上小路走,很快就能下山。你帶上來的東西,回頭我都會再給你。”
“你所願意的白頭偕老、兒孫滿堂……我也一併還給你了。”
他有點打哆嗦,不知是什麼時候,嘴唇白的半點血色都沒有,“……對不住。”
書生的繩索都被解開,卻沒走,只是沉沉望著他。
“你放我走?”
小含羞草沒有再回答。他驟然扭轉過身去,沒再看書生,略點了點頭。
“……”
那邊沉默一片。許久後,他聽見了細細索索的動靜。
他回過頭時,窗邊已經空空如也。
他的心上人走掉了。
三當家胸膛起伏著,眼睛忽然之間有些發酸,好似是誰在他胸腔裡塞了一個橄欖。他喘不過氣來,頭暈目眩,伸出隻手扶著牆,這才沒讓自己迎面摔下去。
旋即,他忽然從模糊的視線裡看見了熟悉的臉。那人又從窗戶裡翻進來,輕輕一躍,躍至地上。
三當家:“……?”
三當家都懵了,結結巴巴:“你,你怎麼又回來了……”
書生沒回答他這話,只從身上掏出了方才去拿的下定單子。他清了清喉嚨,將那上頭整整一百二十八箱中裝的東西都念了一遍,從綾羅綢緞到金銀財寶,再到吃食玩物,無所不有,甚至有“東海邊上的稀奇土壤”“東市裡做梅花糕的師傅一個”這樣莫名的定禮,讓小含羞草聽了居然還有點心動……
但很快他便醒了。這又不是給他的,他心動做什麼。
“……其實,你無需和我說這些的。“三當家低聲道,“我不會打擾你的,我、我還能與你添些——”
他強忍酸澀,站直了就要去翻找。誰知書生沒教他動,反而上前一步,愣是將他擠在了牆前頭。
“傻草,”書生微微苦笑一聲,“你當時看一眼便走了,我還以為你不願意……”
三當家眼睛瞪得溜圓,頭髮又情不自禁開始捲了。他頂著滿頭捲髮,說話都有點兒打磕絆,“這什麼意思?”
書生低聲說:“你當我來這城外,是要向誰求親的?”
——自然是你啊。
他將那一朵小花打從胸口處掏出來了。
三當家整個人都木了,好像化為了木雕泥塑的,眼睜睜看著那書生把那朵花上上下下玩了一圈:“!!!”
不,別撥開花瓣——
書生的唇角含了笑。
“花已經給了我。”
“便容不得你再反悔了。”
作者有話要說:
顧先生視角:乖寶把我綁上山了。
躺平,等澆水。
鬆綁了。
……怎麼回事?怎麼還不玩澆水?
為什麼要我走?我走了還怎麼澆水???
成吧,那我就先出去一下再回來……
顧先生:哦。原來他不是想玩什麼play。都怪乖寶的浪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失憶了都還忘不掉。大意了,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