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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少年郎》第53章
第53章

  馬車行過項家大宅門前。

  幾個禁衛裝束的人正守在外面, 兩架太平車上裝著好幾口大箱子,抄家的官差拖著一隻紅木箱簡單粗暴地丟上去, 因為塞得太滿, 那裡頭就掉出了一個灰撲撲的布老虎。

  應該是小孩子玩的東西,做工粗糙, 不值一提。

  宛遙記得,這是在她十歲的時候親手做來送給項桓的。

  年幼那會兒為了壓命, 兩家長輩一人送了一隻長命金鎖。後來她出門不小心弄丟了自己的那一個, 又害怕被爹娘責駡,偷偷在外面躲了一整天。

  項桓找到她的時候, 宛遙已經在橋洞下縮著哭了一宿, 雙眼通紅, 腫得險些睜不開。他索性往自己脖頸上一拽, 滿不在乎地把身上的那隻塞到了她手裡。

  他說,沒事兒,我爹不會找我要這種東西來看的。

  宛遙信以為真。

  直到很久之後, 她才知道項南天其實發了很大的火,結結實實揍了他一頓。

  因為金鎖是項夫人生前給的。

  她為此內疚了好長時間,又苦於沒錢買新的來還,於是親手做了一隻布老虎, 在生辰的那日送給他。

  宛遙還記得項桓收到禮物的樣子, 有點不明所以,有點莫名其妙,大約不明白這玩意兒有什麼用處, 但最後仍舊收下了,和雪牙槍一併抱在懷裡,懶洋洋地坐在石頭上看月亮,像個摟著玩具的小豹子,格格不入。

  箱口被貼上了幾道封條。

  宛遙從車內探出頭,去問馬背上的父親:「爹,圓圓她們呢?她們要怎麼發落?」

  宛延怔了一會兒,許是也沒考慮到這一點,說:「按照大魏的律例,十五以上充作官妓,未滿十五者……應該是,發賣吧。」

  下過雨的監牢潮濕而陰冷,四處有股黴味。

  看守對於項桓似乎極為熟悉,連言語間也帶了些幸災樂禍的口氣,「哦?那個『項桓』啊。」

  他朝宛遙一揚拇指,「倒數第二間就是了。鑰匙?不用,他的牢門沒怎麼鎖過,反正人也已經拴在牆上了,還要鎖幹什麼。」

  三司會審的結果早就下來了,幾乎人人都知道項家三族之內被抄了個遍,一干女眷等著押送入京。

  宛遙尚未走近,遠遠的就瞧見一幫朝官模樣的人站在牢房內。

  「白銀十萬,黃金五千……項桓,想不到你家居然窮成這樣。」為首的那個拿著一卷案宗找樂子似的翻看。

  旁邊有人補充,「那裡頭的兩千還是陛下賞的呢!」旋即一干人便放聲大笑。

  「我瞧瞧還寫了些什麼……聖甲玉衣一件,雪牙戰槍一把……一柄破槍也算?」對方笑道,「乾脆本少爺出錢買了吧,雖然沒什麼用,留著曬曬衣服也是可以的啊。」

  「哈哈哈哈哈哈……」不知有什麼好笑的,眾人卻貌似十分可樂。

  角落裡坐著的人始終一言不發,他所在之處什麼光也照不到,一片漆黑,隱約了影跡,像是被陰暗吞沒了一樣。

  許是見他毫無反應,為首之人心下不悅,握著名錄一掃,眸中忽然閃過狡黠。

  「你項家那麼多女眷,充作官妓的可不少啊。」

  「我看看……哦,你還有個妹妹?才十一麼?這麼小的年紀,按理可以發賣當丫鬟,不過本官也不介意在這名冊上多添一筆,不過四年,能養一陣,等到十五再接客……」

  項桓終於抬起了頭,猛地站起身,鐵鍊子哐當作響。

  知道他無法構成威脅,眾人都自鳴得意,笑嘻嘻地站在門邊。

  「幹什麼?瞪我啊?」對方有恃無恐地抱懷笑道,「瞪我有用嗎?」

  「你現在早已經一文不值了。」他目光帶著挑釁,「不過若是肯求我呢,本官倒不是不能網開一面。」

  少年淩亂的青絲遮住面容,套了鐵索的手卻如磐石一般死死的緊握,每一處的關節都是泛白的顏色。

  項桓的脾氣一向很硬,他有他的傲骨,一生不曾求過誰,宛遙從未見過在這種情況之下項桓會向人低頭,可這一刻,他竟真的,就緩緩地垂下了頭。

  皸裂的雙唇囁嚅了很久,半晌之後,才聽到他又低又沙啞的嗓音:

  「我求你。」

  她不自覺睜大了雙目。

  而在場的年輕軍官們好似聽見了什麼無比稀奇的言語,各自意外且詫異的相視,隨後嘲笑出聲,「他說他求我,你聽見沒?你聽見沒?」

  那人愈發得意,得寸進尺地吆喝道:「站那麼直,這也算求人的態度?」

  「不錯,要求跪下來求啊!」

  四周不住起哄,「趕緊跪下,快跪快跪!」

  少年的眼睛在暗處漆黑幽深,仿佛一口望不到底的黑井,隻定定地注視著面前的人群,他唇角的筋肉在輕顫,卻一言未語。

  宛遙忽然覺得那神色,空洞中帶著不甘,像極了一頭受了傷的野獸。

  然後她就瞧見項桓筆直如鬆的,「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低啞清淺地重複說,「我求你。」

  「大點兒聲!」旁的一人伸出指頭煽風點火。

  那人冷冰冰地揚起嘴角,刻意問道:「誰求我啊?」

  少年捏著拳一徑沉默,他盯著膝蓋邊已然乾涸的血跡,有一瞬覺得往昔十九年的歲月在眼前倏忽閃過。

  唇齒間依稀嘗到了淡淡的腥味。

  他閉目咬緊牙,隨後朗聲說道:「我項桓求你!」

  身側此起彼伏的笑回蕩在牢獄狹小逼仄的空間裡,和囚徒們微弱的哀嚎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對比。

  宛遙在那一刻狠攥著五指猛然轉過身去,將所見的破敗和淒涼一併拋諸腦後。

  宛延見她作勢要走,不禁詫異:「你不看他了?」

  她卻垂眸搖頭,低聲說:「不看了,回去吧。」

  這世上,最傷人的也不過「無能為力」四個字。

  越堅硬越高大的草木,就越害怕被折斷。站得高的人,摔下去總是最疼的。

  她不想讓他活在歉疚裡,一輩子在故人面前無地自容。

  恐怕這也是自己在此事中,唯一能幫上的一點忙了。

  當項南天一行被押解發配至西北邊塞的第二天,季長川便風塵僕僕地趕回了京。

  而等待他的是比以往棘手了好幾倍的爛攤子。

  盔甲未卸,坐在書房一杯茶還沒喝完,他聽著外甥講述這兩個月的來龍去脈,只覺一座大山壓頂,無比頭疼。

  季長川不禁苦笑道:「你們可真能給我找事兒做啊。」

  「舅舅……」

  宇文鈞正要開口,就被他打斷,「行了,我知道了。」

  他放下茶杯,悠悠道:「孫子雲,將有五危,必死,必生,速忿,廉潔,愛民。項桓五危者占其二,死拼蠻幹,剛忿急躁,他有此一劫也是命。」

  說完抬眸,「聖旨已下,你不必對我抱太大希望,若真命中注定難逃一死,算他自己活該。」

  宇文鈞:「……」

  季長川返京之後,局勢便起了些微妙的變化。都知曉項桓是他的學生,為徒弟請命無可厚非,大將軍左右逢源,人脈頗好,他若上書鮮少有好事者反駁的。

  可讓出人意料的是,這一回武安侯居然也站出來替項桓辨了兩句,風向隱約的開始偏轉,連以往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文官們都有些摸不清形勢。

  但已結案十日之久,如今翻案是不可能了,倘使真翻出個什麼來,只怕陛下的臉面也掛不住,於是這件事就那麼不上不下的吊著。

  一直拖到五月底的夏至,諭旨才艱難的批了下來。

  項桓已經在長安城的監牢中住了一個多月,那些舊恩仇起初會接二連三的找上門,或打或罵樂此不疲地一番嘲諷,但到後來,連這些人也漸漸少了,門庭冷落。

  他很久沒說過話,也沒人來同他說話,漫長的白天黑夜只是枯坐著,偶爾甚至連獄卒也會忘記這間牢房的存在,而少送一日的飯食。

  日子前所未有的空閒,大把的時間讓他能靜下心去回思考一些從前沒想過的事。

  項桓有時候會漫無目的地琢磨,北疆離京城有多遠?他爹現在會走到哪裡?小圓怎麼樣了,她的情況是好還是壞?

  而這段時日,餘飛有來過,宇文鈞有來過,卻獨獨沒見到宛遙。

  他曾仔細留意每一個途徑牢門外的腳步聲,卻從未聽到那種輕柔細碎的步子。

  她應該不會來了。

  項桓攤開手,看著自己佈滿血污的掌心,然後又合攏,在心裡想:

  我拒了她的婚事,她不會再來了。

  他貼牆倚靠,仰頭去望高處的那扇小窗子,就那麼一眨不眨地瞧了許久,忽然覺得這樣挺好的。

  她不跟著自己也挺好的。

  畢竟他這種人,換成是誰都受不了。

  以宛氏夫婦的喜好,大概會給她找一個性格溫良的丈夫,一個門當戶對的親事,兩個人再相敬如賓,和和氣氣的過一輩子。也不會紅臉,也不會吵架,不會傷心不會哭。

  項桓將手中的幾縷乾草用力握了握,就著冰冷的石牆閉目睡了過去。

  而許多時候宛遙就在離牢門數丈之遠的地方靜靜的望著,繼而回身將酒菜交給看守的獄卒,一句話沒說地離開。

  她來過四五次,但一次都沒有走近。

  這回前來傳信的貌似是季長川身邊的一名親衛,隔著牢門遠遠的喚他。

  「將軍替你求情了,念在你也曾對大魏有功,陛下已同意大赦,罪減一等改為流放南疆。」

  親衛或許看他不太順眼,大概幾時也曾被揍過,語氣頗為生硬。

  「將軍說,項圓圓他幫你養著了,讓你不必擔心。此次南行還望你返躬內省,退思補過,將來如有機會,再戴罪立功吧。」

  見他要走,項桓忽問道:「……將軍呢?」

  對方涼涼地瞥了一眼,「將軍他不想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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